姜娆穿着衣裳,在男人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她却仿佛回到了夜里一/丝/不/挂的时候。
前日夜里润过雨水的宫墙有些湿凉,后背抵在墙上,只能任由寒意一寸寸浸透。
可面前的人更冷些,高挑欣长的身量,日光笼在他身后,甚至不肖动手,投下的阴影就足以将她禁锢牢靠。
又不肯了?良久没有听到回答,齐曕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姜娆回过神,弄清自己处境的同时,她忽然想到,为何齐曕会知道她和孟辞舟说的话?纵使他耳朵众多,也要他有心探知,下头的人才会特意相告吧?这个念头叫人催生了一点莫名的勇气,姜娆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声音轻轻:再求一回,侯爷就带我走吗?也许会。
齐曕薄唇微弯,眸色如冰,或者,公主有的选么。
姜娆只好开口:…请侯爷带我出宫,成吗?她的尾音轻微上扬,有些沙哑的声气儿勾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娇弱。
忽然想起她在他身下之时,也是这般娇柔破碎的声音,齐曕笑了下,但随即,又衔转无痕地、将笑意一分一分敛去。
他的目光缔出几分寒意,钝刀子似的在她脸上来回摧磨。
姜娆心底苦恼地叹息了声:果然糊弄不了他。
园子里的枯树掉下一片落叶,摇摇摆摆拂过齐曕的袍角,他嫌恶地侧过身子,目光再落回姜娆脸上的时候,就成了睨视。
他冷笑了下,耐心告罄。
齐曕转身要走。
来不及迈开步子,袖子又被人扯住。
侯爷…求侯爷!求侯爷带姜娆出宫。
齐曕回头。
屈服比他原本预想的来得彻底,不是期期艾艾口齿不清的低语,一个字一个字,倒是吐得字正腔圆,有种…视死如归。
齐曕抽回袖袍,平整如新的衣料上,又皱了一角。
他蹙眉,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身后一片寂然,显然小公主并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愣着做什么,也想找孟辞舟再试试?姜娆呆了呆,连忙跟上。
可是…可是——这不是往宫外去的方向呀。
皇帝宿醉醒来,想起美人脸上的疹子该是好了,嚷嚷着叫人将姜娆送来干德殿。
小太监在门口踟蹰半晌,终于进门禀话:陛、陛下…清河侯叫人传话来,说、说明华公主他带走了。
皇帝愣了愣,在想起皇权遭到挑衅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原来清河侯对女人也感兴趣。
陛下?皇帝回神,将手边一叠奏折哗地挥落。
自打两年前的夺嫡之乱后,新帝虽顺利登基继位,但心里大约留下了阴影,稍偏远些的园子不愿再去,已死的先五皇子六皇子生前爱去的园子,更是命人彻底封禁。
姜娆跟在男人身后,走在年久无人打理的弃园中,慢慢止了步子。
暮春的风融着暖意,吹过此处,却仿佛扑进了凛冬的河流,染上一股寒峭,凉飕飕的,阴凄森郁。
齐曕停下脚步,回头见人远远站定,没有跟上,他睨她一眼:过来。
姜娆没动。
园子里,就在齐曕面前几步,有一口枯井。
他没带她出宫,却带她来了这个罕有人至的弃园,他是…要在这里杀她吗?来安梁之前,姜娆将晋国上下官员世家的关系和性情全都打听清楚了,有些来了之后发现略有出入,唯独清河侯此人,在朝在野的评价出奇的一致:杀人如麻,阴险毒辣,乃是晋国第一奸臣邪佞。
他折磨人的法子太多,姜娆脑海里转瞬就想到了数十个可怕的传言。
她站在斑驳摇晃的树影下,蜷长的睫羽掩不住眸中惊悚和胆怯。
——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齐曕微微蹙眉,点了点食指:公主。
他声音沉下去,低哑阴翳地催促。
哦…姜娆应了声,声气儿有些颤抖。
齐曕盯着她磨磨蹭蹭的步子——也不知小公主从哪里听来的谣传,他有那么喜欢杀人么?男人唇角微勾,眸中不知是无奈还是讥诮。
人总算到了跟前,齐曕指了指枯井旁的水桶,里头积了些前日夜里的雨水,清澈见底。
你脏了,洗干净。
他说。
姜娆脸色忽变,巴掌大的小脸上转眼没了血色,只剩下难堪。
齐曕蹙了蹙眉,抬手,冰凉的指尖极快地抚过她脸颊某处:是这里脏了。
*姜娆住进了清河侯府。
自从住进来,她就没有再见到过齐曕。
她有独立的院子,浴室,小厨房,样样皆全,若说唯一不周到的地方,就是这里没有侍奉的丫鬟。
但少了陌生人的注视,这方小小天地,竟恍惚给人一种偏居一隅的安心。
公主。
赤风站在台阶下,将披风递给姜娆。
他和墨云一样,是齐曕的影卫。
姜娆没接,摇了摇头:我不冷。
赤风瞧了一眼姜娆分外红润的脸色,复又将披风抱在了面前:公主,这边走。
姜娆不敢在侯府随意走动,住进来几日,连院子门都没出过。
齐曕今日总算是想起了她,命赤风带她四处转转。
这儿是竹苑,是侯爷的院子,跟公主住的兰苑挨得近。
——近吗?她一回都没在门外看见过他。
这里是虞湖…赤风挠了挠头,侯爷无事常在这儿喂鱼。
其实不算喂鱼,只是撒一小撮鱼食,想看鱼儿们互相争抢。
公主?赤风小声唤。
姜娆的目光凝注在湖面,没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以为自己说谎被发现了,有些无措,想着怎么再替侯爷狡辩几句。
无事。
姜娆却忽又朝他笑笑,只是想起些旧事来。
赤风哦了一声,有些纳闷的同时松了口气。
略过一处院落,赤风仿佛没看见似的,一字未提径直往前走,姜娆停了步子,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赤风,这是什么地方?……赤风再次挠挠头。
来之前,侯爷只交代带着明华公主四处走走,他想问得清楚些,追问机密之处禁阻之处若公主问起该怎么办,侯爷却不理会他了。
是撒谎糊弄过去?还是实话实说?赤风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太会撒谎,只好老实道,这儿是启徽阁,若没有侯爷允许,公主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里头有间静室,除了侯爷自己,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若公主误闯进去…我不进去就是了。
姜娆淡淡应下,继续走吧。
赤风在前头带路,走走停停一阵后,只剩最后一处院落。
他却没走近,远远就停下:那里是北苑,是齐老夫人住的地方。
顿一顿,又道,齐老夫人不喜别人打搅,公主最好不要靠近。
姜娆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她问赤风:外头…情形如何了?宫里如何了?我可是给侯爷添麻烦了?这几个问题好答多了,赤风咧开嘴笑起来:公主放心吧,我们侯爷要的人,陛下不敢不给。
姜娆嗯了声,只说了句那就好,低下头去,再无言语。
曾几何时,父皇总说天下的好男儿尽皆可由她挑选,那时她只觉得父皇对自己十分宠爱,尚没有别的体悟,如今上殷国破,一切掉了个个儿,她成了亡国之人,自己成了供人挑选的那个,方知,被人要来要去的滋味,竟是这般屈辱难堪。
姜娆的步子越来越慢。
永沐殿发生的一切骤然闪回在她脑海,纵使她压住不去回想,那个不顾一切求欢的自己,竟无法被刻意遗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铭刻于心,每一点声音,每一个神情。
仿佛时光回溯,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烧灼起来,提醒着她那夜的不堪。
公主?赤风察觉异样,轻声问了句,您怎么了?我…我没事。
她的身体烫得厉害,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地畏惧惶恐。
她现在只想立马回到自己那间小院子里去。
赤风担忧地看着她:可是公主,你的脸很红。
姜娆的身子抖了一下,仿佛什么羞耻不堪的场面被人撞破。
再不敢在赤风面前停留,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急急要躲回院子里去,偏在这时,齐曕出现在她面前不远。
他似乎只是恰好经过,看到她的时候,眸光定了定,那神情一如天光初明、他拂去她眼角滚泪,问她:哭什么。
侯爷,公主好像不舒服…赤风禀道。
不!我——话没说完,眼前骤然一阵眩晕。
她的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下一刻,落入绯红锦袍之中。
栩栩如生的仙鹤在日光下绚烂夺目,有冰冷的质问从头顶落下:怎么回事。
主子,属、属下也不知道…姜娆。
那冰冷的声音唤她,似乎有些烦躁。
额上覆下一触冰凉,她的神志稍稍回笼,开始挣扎扭动。
她哭求:别碰…别碰我…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她只好又攥紧他衣襟,别在这里,求你……闭嘴。
睨着胸前被抓出的大片褶皱,齐曕嗓音发狠,只是发热而已,你在胡思乱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