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静,就连哭声都只能压得低低的。
姜娆忽然想起来,在御马场孟辞舟对她莫名说的那句话,他叫她射他们的要害。
所以,是因为她当时没给他们个痛快,所以离开御马场后,他们才遭受那样的折磨的吗?皇姐……姜琸抬手,飞快揩去眼角的泪,语调几乎是哀求,我该怎么办啊……其实也不是真的需要她回答,他只是迫切地需要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
不然,他真的撑不住。
我在。
姜娆应了声,半晌后,她看着他,目光隐含哀悯和决然,可是琸儿,你是上殷未来的君王,你要学会自己做决定,也只能自己做决定,圣心定然,不可被他人左右,包括我。
姜琸心口的沉痛滞了片刻,有些呆,茫然地望着姜娆。
姜娆终究神色稍软,补道:不过,皇姐会陪着你,支持你的决定。
士可杀不可辱,英雄不惧死,却惧这样活下去,姜琸最终答应了费宇飞的要求。
得了皇帝口谕,刚从孟崇游手中带回来的人,终究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一切功亏一篑。
赤风将消息送到妙安院,冯邑正在研制解药,听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半晌后,继续研制解药。
因人身上伤得惨烈,叫人不忍直视,当晚就收了殓。
姜娆送姜琸回梅苑,已是深夜,寒月将沉。
姜琸神思有些恍惚,姜娆不放心,等下人安置他歇下,她还守在外间。
里头姜琸唤她:你还在吗?外间还有下人,他不敢叫皇姐。
我在。
姜娆应了声,吩咐下人侍女都出去了,独自进了里间。
人刚在榻前站定,姜娆还没来得及说话,姜琸已经扑到了她身上,他个子已比她高,少年扑进怀里,她险些一个踉跄。
他的臂弯和齐曕一样,长而有力,只是略消瘦些,用力箍住她的腰,她便几乎能感觉到他胳膊上坚硬的骨头,硌得有些疼。
好了。
姜娆将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柔声安抚。
姜琸原忍着哭,偏她这样一安慰,他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想起她说不回上殷,想起在书房所见,他强忍着的不安和恐惧这一刻忽然爆发出来。
皇姐……姜琸颤抖着声,别……别丢下我一个人,别叫我一个人……求你……到底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却背负着整个上殷的命运,背负着复国路上那么多人的希望和性命,又怎能觉得轻松。
姜娆心底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这条路,虽是他自己所选,可说到底是她带他走上来的。
皇姐不走。
姜娆缓缓地闭上眼睛,皇姐答应,不丢下你一个人,我们一起回上殷去。
真、真的吗……姜琸哭声稍止。
嗯。
姜娆应了声,神色有些惝恍,眼神却沉静,真的。
姜琸哭了不久,有姜娆陪着,他终于安心睡下。
姜娆却没离开,出了里间,就在外间桌边坐下,守着里间的少年。
侯爷。
墨云将披风搭到齐曕肩上,又开始飘雪,他为齐曕撑开伞,公主今夜大概是不会回竹苑了。
嗯。
齐曕随口应了声,从墨云手中接过伞,你退下吧。
手中的伞被夺走,墨云愣了下。
寒风萧瑟,冷雪刮人,齐曕站在风雪中,巍然不动如一尊雕像。
姜娆在外间守了一夜,他便就在院子里的阴影处,站了一夜。
姜娆在外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后守着姜琸吃了早饭才回竹苑,回去的时候,齐曕并不在房中,而在书房。
侯爷。
姜娆脚步停在书房门口。
进来吧。
齐曕发了话,她才进门。
书房没别人,姜娆没注意到齐曕眼下的乌青,小声问他:侯爷是不是早知道宋小公子的身份。
他什么身份,不是你的恩人么。
齐曕头也不抬,看著书案上的卷宗。
昨夜她一夜未归,若只是恩人,以齐曕的性子,怎会容她如此,姜娆不再隐瞒,说了姜琸的身份。
齐曕神色淡淡,显然早有预料,姜娆忍不住又问:侯爷既然早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包庇我们……齐曕这才抬头,看着姜娆,长眉微蹙:公主好像忘记了,臣是一个奸佞。
姜娆无言。
齐曕看了她一会儿,转了话题:待会儿会将那二人下葬。
嗯。
姜娆点点头。
她没再说别的,齐曕又抬起眼看她,只觉得一夜过去,两个人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些什么,明明已经近了,忽然又远了。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姜娆身侧,揽臂将人抱进怀里:公主没什么话要和臣说么。
姜娆沉默了片刻。
当初她问齐曕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上殷,又说自己愿意留在晋国,当时的确动了心,可昨晚姜琸抱着她哭,她忽然觉得,自己太自私。
这条路太远太难,她不能让姜琸一个人走。
可她不能对齐曕说,沉默片刻,说了旁的:其实彭罡和费宇飞,他们已经在漳国生活了近二十年,虽当初是作为暗线埋下的,可上殷国破后,他们无论身份,亲朋,全在漳国,毫无破绽,完全可以作为漳国人活下去。
他们不站出来,我们便永远找不到他们,他们也没必要蹚上殷这趟浑水。
可结果就是,他们站出来了,不惜放弃一切。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毫无破绽,孟崇游查了很久,也只能查出他们真的是漳国人。
姜娆垂下眼帘,声音轻轻的,有些飘忽: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其实很多人已经有了安定的生活,我却打破了一切。
那是少数。
齐曕接过话,臂弯稍稍收紧,还有很多生活在上殷没机会离开的人,如今正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欺侮,被剥削。
怀中的人十分安静,不知是听见了他的话陷入沉思,还是压根没听见早已出神,总之是沉默。
齐曕有种感觉,她刚对他打开的心门,经过一夜,轰然又关闭了。
他抚过她长发,刚想说什么,她忽然道:他们快下葬了,我去送送。
说罢,转过身就走。
一缕柔长的发丝从他指间划过,很快溜走,他合掌,只抓住一芳幽香,齐曕遽然觉得,心口蓦地缺了一块,空空的,风吹过,呜呜作响。
*到了十二月,再迟钝的人也发觉姜娆起了些变化,与宋小公子变得格外亲近,毫不避嫌,几乎日日往梅苑去。
初七前晌,姜琸传信,邀姜娆去梅苑。
拂冬将消息传给倚春,倚春几人不知姜琸身份,想劝姜娆要避嫌,但被抱秋拦下了。
姜娆得了消息,不多时就往梅苑去了。
到梅苑已经是快用午饭的时候,姜娆在院子里看见少年站在屋门口,笑着打趣:这时辰请我过来,莫不是请吃饭?姜琸站在门口腼腆地笑,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倚春几人身上扫过,姜娆会意,将几人屏退。
姜娆独自同姜琸进了屋子,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摆着一碗面。
姜娆一愣,听见少年压得低低的声音:皇姐,生辰安乐。
你……有心了。
姜娆笑,在桌边坐下,望着桌上的面,思绪有些飘忽。
可惜我如今寄人篱下,也不能出门,实在没什么能送给皇姐的,只能亲手煮一碗面。
姜琸微微低下头,皇姐别嫌弃我手笨就好。
姜娆笑着,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眸光亮了亮。
姜琸看见她眼里的光,心下稍安,终于也露出笑意:我煮好后尝过一点,还、还可以。
岂止是还可以,这手艺也不比宫里的御厨差。
皇姐别笑话我……姜琸垂下眼,脸上红了红,很快又抬眼,看向姜娆,目光中带了几分郑重和笃然,皇姐,等以后回了上殷,我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皇姐。
姜娆弯弯眉眼:好。
吃完生辰面,又在梅苑待了一个多时辰,姜娆回竹苑的时候,用午饭的时辰已经过了很久。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侯爷下朝回来了吗?迎夏道:回来了。
用过午饭又出去了。
姜娆进门的脚步迟疑了一瞬,点点头,进了门。
进了里间,她便看见桌上放着一只小方匣子,她指着匣子问迎夏:这是什么?是侯爷带回来的,说是给公主您的。
给我的?姜娆愣了愣。
等迎夏出去,她打开了匣子,里头是一只簪子。
今日是她的生辰,但皇族的生辰八字向来不得被世人详知,按理说寻常不会有旁人知道她生辰,那齐曕为何忽然送她簪子?匣子里,那只合菱玉缠丝曲簪静静躺着,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晚上和齐曕一道用饭,姜娆提起此事。
齐曕往她碗里夹了一夹菜,语气寻常道:之前去孟府,臣不是随手拔了公主的簪子挡箭么,自然该赔一支新的。
怎么了,公主不喜欢那支簪子?没有……我很喜欢。
姜娆小声应着,不知为何,心底无端有些失落。
身上的颜料还差最后一次涂药便可彻底消除,入夜,齐曕给她擦药。
姜娆偏着头,回忆着从遇到齐曕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尤其是他帮姜琸的事,忍不住问:侯爷,你为何对我这么好……齐曕低着头,神色专注:好么?公主跟了臣,臣自然该护着公主。
姜娆敛眸,没说话。
齐曕瞥她一眼,又道:臣喜欢公主这副身子,舍不下而已。
说完,他抬眼看她,见她长睫颤了颤,知道她不信前一句,只信这后一句。
他瞧见她鸦羽似的长睫后,眸中溢出难过,他心口泛起一阵细微却尖锐的疼痛。
然而因着她的悲伤,这种疼痛却让他心口的空洞终于得到一丝填补。
齐曕想,小公主之所以忽然疏远他,大概是因为那个姜琸跟她说了些什么。
他眸中闪过一道寒芒——他给过她机会,她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的心动摇远离,那他将她夺回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