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邑闻言抬眼看姜娆,脸上并未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他十分坦诚地点点头:是,侯爷的确是染了瘟疫。
看到街上那些医馆前的一条条长队,姜娆心里就已经大致确定了,此刻也没什么好惊慌的,只又问:你可能研制出治好这瘟疫的解药?冯邑犹豫了一瞬,终是点头:能。
姜娆刚松了口气,冯邑续道:只不过在下需要时间。
但公主放心,在下已经给侯爷用了药,侯爷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姜娆神色略沉了沉。
在这暗潮涌动的安梁城,没有行动能力,一旦城里生乱,齐曕身居高位又毫无反抗之力,其实与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两日后。
瘟疫爆发。
安梁封了城,姜娆无比庆幸姜琸走得早,不然困在城里,只怕凶多吉少。
安梁城内,所有人都被勒令不得出门,姜娆求之不得,立马叫人关了侯府大门还上了锁,除了必要的采买,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
而就连采买,每次回来的人都会先被隔离,确认没有染上瘟疫,才会将采买的东西发放,将人放出来。
是以采买这事,总要好几拨人轮流着去办。
府里各处都洒了石灰,熏了艾草,姜娆闻不习惯这味道,出屋子的时候被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登时吓得拂冬慌了神,飞跑着就去妙安院将冯邑拽来了竹苑,给姜娆看诊。
万幸,姜娆真的只是被呛到了。
既然冯邑已经来了,原本是每日午后叫他给齐曕问脉,索性姜娆就叫他一并给齐曕看了。
看完,冯邑道:侯爷的情况还算稳定,没有大碍,公主放心。
姜娆微微蹙着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她不解道:但是昨日夜里侯爷醒了一回,说是口渴,我给喂了水,侯爷这么忽然醒过来,应当是好事吧?冯邑沉吟片刻,道:这是正常情况,侯爷只是昏睡,并非昏迷不醒,若渴了,公主尽管喂水就是。
可是……姜娆偏了偏脑袋,还是有些想不通,之前侯爷不是昏迷了吗,如今从昏迷变成了昏睡,有了一点模糊的意识,应当是有所好转吧?冯邑又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侯爷喝了药,大约是药性压制住了疫症,所以有所好转。
姜娆的眉头这才松开,然而转念一想,她又低下头去,很是自责——她因答应了姜琸和他一起离开安梁,竟真的就丢下了病中的齐曕,险些一走了之。
虽然那时候,她以为齐曕只是染了风寒,以为有冯邑在,齐曕要不了两日就会好转痊愈。
冯邑见姜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又对她道:在下多嘴问一句,公主照顾侯爷,夜间可是同榻?姜娆抬起头,收回思绪,隔着屏风看了里间一眼道:不是同榻,里间有张榻椅,我睡在榻椅上。
冯邑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这就好,侯爷到底是染了瘟疫,公主切莫和侯爷过于亲热。
姜娆一阵苦笑:别说我如今没这样的心思,侯爷也没这个力气不是吗?冯邑没接话,朝屏风后深看了一眼,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却也没说什么,离开了竹苑。
入夜。
万籁无声。
月华静静流淌,漏过窗柩轻洒进室内,褪去冷意,连晕光都变得微薄。
明明只是一点极微弱的月色,姜娆躺在榻椅上,睡意却被照得尽消,她有些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动作倒是很轻,生怕吵了齐曕休息。
月偏移,长夜已不知过去多少。
咳……水……床榻上,忽然传来一声极低微的呢喃。
姜娆睡得浅,只是闭着眼,立马就听见了这声音,她一骨碌爬起来,立马去齐曕榻边,从小几上倒了水放在手边,又搀扶起榻上的人,端水喂给他慢慢地喝下。
这一套动作她做的十分熟练,等齐曕喝完,她放下盏杯,再将人扶着重新躺下。
然而,她刚要扶齐曕躺下,腰间忽然落下一掌温热。
熟悉的温度,掌心有一层薄茧,挲得人发痒。
姜娆身体一僵,等反应过来是齐曕抱她了,她话音里漫上掩不住的欣喜:侯爷!你醒了?!却无人回答。
病中无力,齐曕似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头一点一点偏倒,慢慢靠落在姜娆肩头。
他极高,同坐在榻上亦比她高出一个头,他的脑袋倚靠过来,便深埋进了她颈窝。
呼吸喷薄在颈间,少了曾经缠绵的灼热,不知是不是齐曕过于虚弱的原因,姜娆甚至觉得,他的呼吸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她蓦地觉得有些冷,心下也止不住地难过起来。
深寂的夜,黑暗原本让人恐惧,这会儿,姜娆却觉得让她心安,仿佛在这样无人的夜里,无论她做什么想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她终于不必逃避,也不必惶恐不安,只消遵循自己的心。
身为公主,她是整个上殷的支撑,身为皇姐,她是姜琸的依靠,唯有身为姜娆,她只是他的娆娆。
不用铜墙铁壁,不用坚不可摧,走累了可以要抱,委屈了可以想哭就哭,仿佛她还是多年前深宫高墙里,那个不谙世事、有些骄纵任性的小姑娘。
姜娆慢慢伸出手,回抱住齐曕,不敢太用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曕轻握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松开,滑落下去,似是陷入了更深的昏睡。
姜娆这才扶着他躺下。
下半夜,齐曕又醒了两次,仍是要喝水。
而这两次,他又无意识地去抱她,虽然力道很轻。
当姜娆第三次扶着齐曕躺下睡好的时候,她忍不住苦笑,轻柔的声音在寂夜里无端显得有些低落:都昏睡着,还想着要抱着别人,若是……若是赤风墨云照顾你,难不成你也要抱一抱吗。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万一倚春几个人没离开,她们在榻前照顾,齐曕岂不是也要抱着她们?但榻上的人到底无法回答,更无法解释,姜娆这酸涩的念头也只能压下去。
她给齐曕掖了掖被子,起身朝榻椅走过去。
她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极低微,仿佛是耳边的幻觉。
姜娆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看,借着微薄的月色,果然看见齐曕薄唇阖动,似乎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太低,含糊到完全听不清。
姜娆以为他还要什么,忙回到榻边俯下身,附耳贴到他唇边去听。
娆娆……榻上的人低声唤。
姜娆愣了下,反应过来,终于轻笑了声。
她垂下眼帘,神色浮出几分罕见的温柔与宁和:娆娆在。
第二日。
天光大亮。
因着夜间起身的次数太多,前半夜又睡不安稳,快寅时末的时候姜娆才沉沉睡过去,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院子里有人说话,有些吵,姜娆悠悠转醒。
她从榻椅上起身,没直接唤人进来服侍,而是先走去床榻边,看了看齐曕的情况,见他如常,又从小几上倒了点水,沾在食指上,润了润齐曕发干的唇。
做完这些,她唤了人进来服侍梳妆。
倚春早守在门外,端着水进来。
梳妆之时,姜娆问起府中的情况,倚春道:府中一切正常,暂时没发现有人染病。
府外呢,安梁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形?姜娆又问。
倚春却是迟疑了一瞬,才答说:也还好。
姜娆一听,再从镜子里看了看倚春的神情,便知道她有事瞒着,又问:方才院子里在吵什么。
没、没吵什么啊……没什么事。
姜娆没说话,从镜子里看向倚春。
倚春对上她的眼神,梳发的手一抖,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回公主,是……是迎夏和抱秋,她们两个今儿负责出去采买东西,结果路上遇到百姓暴/乱,受了伤……具体什么个情形,来传话的人没说清,奴婢也还不清楚。
为了这事,姜娆梳洗完带着倚春径直去了东苑。
还没见到人,拂冬先哭哭啼啼出来了,姜娆正要问,赤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抢先问道:怎么样了?她们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迎夏姐姐的脑袋伤着了,呜呜,流了好多血,呜呜……拂冬哭出声,哽咽了一下,才又道,幸好抱秋姐姐没这么严重,只是胳膊蹭破了皮。
赤风闻言明显松了口气,姜娆察觉,斜了他一眼,赤风就赶忙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姜娆安抚拂冬道:没事,人回来了就好,只是受伤,你去妙安院找冯大夫过来给她们看看。
冯邑除了在妙安院鼓捣自己的瓶瓶罐罐,向来只给齐曕看诊,除非侯府里有人伤重快死了,一般不会给下人看诊。
好在有姜娆发了话,拂冬飞跑着往妙安院去了。
姜娆这才带着倚春进去看人,走到一半,又想起赤风还在院子里,回过头看他:不是叫你带人加固侯府的守卫吗,该装的机关都装好了?赤风赧然,挠挠头:我、我……赶快回去,要是守不好府门,拿你是问。
是!姜娆进了屋,迎夏伤的重,她就让她歇了,叫抱秋说受伤的事。
抱秋坐在榻上,整个人略有些憔悴,但脸上倒未见惊慌恐惧,她冷静道:今日出门,原本一切顺利,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碰到有人闹事,奴婢听着,说是有人看见从保大坊的头固河里竟浮上了两块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奇石,那奇石上还有字。
写的什么。
姜娆面色微凝,心里已经有了大致判断。
抱秋肃容,正色道:一块写着:奸邪当道,干殿无德,天罚于晋;另一块写:奉天承运,真龙归京,普济群生。
姜娆敛眸,神色不动。
果然,这安梁城的天,要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是剧情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