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风开了静室的门,齐曕和姜娆进去。
机关复杂,齐曕唤了赤风,同他仔细说了一遍,赤风依言去打开密道的机关。
等赤风走开,齐曕喘了口气,察觉搀扶自己的人身体有些僵硬。
他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静室里,庄重地摆着三杆长/枪,和一张弓。
齐曕眸色略沉,没说话,姜娆却是已经怔住,整个人呆呆的,仿佛入了定。
那三杆长/枪她认得。
上殷重文轻武,却也不乏簪缨世家,其中,尤以贺、萧、穆三氏,为上殷武将之首。
这三氏俱为上殷立下过汗马功劳,满门上下皆是忠君不渝的纯臣,父皇深感忠臣之义,登基两年坐稳皇位后,特请能工巧匠锻制了三杆长/枪,分别赐予了贺、萧、穆三氏,并许,除叛国谋逆之大罪,无论他们犯下何种过错,皆可凭此御赐长/枪,抵免死罪。
父皇是想表明,哪怕他已经稳坐皇位,也绝不会行削兵夺权之事,定会和皇祖父一样,对忠烈之臣永不相疑。
往事如烟,姜娆压下眼角湿意,心下的震骇却久不能平。
不仅那三杆长/枪她认识,那张弓,她更是认得。
当年武衢园朝空一箭,她意外射中贺家三郎,险些要了他的命,那时,她用的那张弓,此刻竟就摆在齐曕的静室里。
——长/枪也好,弓也好,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清河侯府?上殷国破,晋国的军队在上殷大肆掳掠,搜刮了无数金银珠宝、良兵利器,那三杆长/枪倒也罢了,的确如紫电青霜,可她那张弓,少时之用,根本不是什么良弓,毫无收为己用的价值。
甚至,若说那三杆长/枪是作为战利品用来炫耀的,那又为何要收在不准人进的静室之中?只有一个可能,齐曕收藏它们,是为了纪念。
纪念已经死去的人。
——可是,他又为何要纪念呢?那个荒唐的念头再次占据了姜娆的脑海。
齐曕。
贺泠。
当这两个名字终于被她放在一起,过去那些细枝末节就全都一起浮现出来。
清河侯府的湖,叫做虞湖,和武衢园她初遇贺泠的湖同名。
齐曕心口有箭伤,她当年一箭正是射在贺泠心口。
在临兖,齐曕暗中维护生活在唐城的上殷人。
她生辰那日,齐曕送她簪子。
还有,年夜那晚,他握着她手写下平安喜乐四字,那四个字,正是她在上殷宫中时,每年写下的愿望。
就算……就算所有这些通通都是巧合,眼前这张弓,却做不得假。
这张弓,于任何人都没有意义,除了她和贺泠。
姜娆慢慢地转过脸,抬眸去看他,这个简单的、缓慢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而等她真正看向他时,她却看不清了,早已泪眼朦胧。
你……你……一开口,便是压不住的哭音,词不成词,句不成句,想问的话全堵在喉间,酸涩难言。
臣没事。
齐曕道,眸笼着雾,嗓音有些干涩,公主不哭。
他好像什么都没回答,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世上最柔软的话,却在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冷静和自持。
视线一片模糊,记忆中那少年的面容温煦如风,与阴鸷冷酷的齐曕,不知可否重叠,但她清楚地知道,耳畔这句话,已带她穿过惨烈的时间和空间,回到了她最美好的、最温柔的,锦瑟少年时。
看见面前的人眼泪如雨落下,齐曕喉头发紧。
纵使他已经预料到,她见了静室里的东西,会怀疑他的身份,却不想,她看到那弓,顷刻就明白了一切。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小公主还记得他。
齐曕抬手,抚去她滚落的泪,用沙哑的声音哄她:乖,不哭。
侯爷,开了!我们……赤风一转脸,就看见姜娆泣涕如雨,齐曕正为她拭泪,话音一时顿住。
他只以为是齐曕脸色不好,姜娆太过担心,当下也没多想,只是觉得自己打断了两人的小意温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放低了几分声音这才接着道,侯爷,密道打开了,可以走了……情况危急,容不得耽搁,万般情绪只能压下,一行人进了密道。
府上众人都从密道撤走,赤风却没守在齐曕身边,只在密道入口站着,等所有人都进了密道,他才道:墨云和冯大夫还没来,我去接应他们。
抱秋跟在姜娆身后,闻言步子一顿,姜娆察觉,搀着齐曕停了步子,回头遥遥看向赤风,只说了一句:平安回来,我和侯爷没你们可逃不出晋国。
她声气儿还带着哭过的鼻音,赤风一怔,郑重地应了声是,这才去接应。
众人沿着密道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密道尽头。
打开最后的暗门,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刺目的天光,而是另一片昏暗。
姜娆和齐曕率先走出了暗道,四下环视了一圈,姜娆问:这是什么地方?齐曕看她一眼,沉声答道:玄光门。
姜娆一怔,没想到齐曕竟然在清河侯府内建了一条直通玄光门的暗道。
转出一扇门,进了一处空旷的岩穴,岩壁是刻意镌修过的,俨然是一座石头打造的秘密训练场,而此刻,玄光门里到处都是尸体。
放心。
齐曕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是我的人动手了,现在玄光门里剩下的,应当都是自己人了。
如齐曕所说,再往外走,见到了不少活人,全是听命于他的玄光卫。
从玄光门出去,一直是往上走的,直到出了最后一扇门,仿佛从地底爬上来了一般,姜娆看清眼前熟悉的场所,这才意识到,行踪诡秘的玄光门,竟然就在山康赌坊的地下。
赌坊鱼龙混杂,众人换了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赌徒之中,再分别离开赌坊,往西城门去。
西城门的守卫里有齐曕的人,一切十分顺利,众人赶在玄武军的五万精锐到达安梁之前,终于平安出了城。
*半个多月后。
绥丰皇帝段钰的罪己诏昭告天下,并在旨意中言明,退位让贤,禅位于皇兄郕王。
郕王段恒苦研出瘟疫解药,救万民于水火,既得诏书,又顺民意,很快便登基称帝,定年号为延兴。
晋国新帝登基,奸佞败逃,举国上下的气象焕然一新。
临兖府。
唐城。
龚双儿提着一篮子鸡蛋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遇上巡检的官兵,被拦下。
篮子里装的什么?官兵问。
鸡、鸡蛋……龚双儿小小声道,她年纪小,又因吃不好穿不暖,身量十分瘦弱,怯怯的样子打眼一瞧,就是个不敢撒谎的。
官兵却还是将篮子里盖着的粗布掀开看了一眼,又用手拨弄了几下,确认没有夹带什么别的东西,这才放了人过去。
龚双儿往家的方向走,身后,官兵凑在一起说话。
这没日没夜的巡逻搜查,我看不等找到人,我们自己先被累死了。
哎,清河侯以前多厉害的人物,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国这么大,谁知道他藏在哪里,说不定早已经逃出晋国了。
哼,我看还不如就按照宣武将军的法子,将这唐城里的上殷人全抓起来,一个一个杀,那上殷的亡国公主据说爱民如子,定能把她逼出来,她一出来,定能找到齐曕那奸贼!嘘,这话还是别说了。
孟二公子如今正得圣眷,他驳了这法子,陛下也说国祚刚稳,不宜如此行事,怕是还得靠我们这样大海捞针地搜下去啊……走得远了,龚双儿渐渐听不清他们的议论,她加快步子,小短腿吭哧吭哧地往家跑。
娘!龚双儿进了屋,将鸡蛋递给阿娘。
龚嫂子接过篮子,站在门边往外警惕地看了一圈,这才关上门回身进屋。
龚嫂子提着篮子,将盖在鸡蛋上面的粗布拿出来,快步走到床边,递给了床边坐着的女子:公主,消息来了。
接过粗布的女子正是姜娆,而床上躺着的昏睡的男子,正是齐曕。
龚嫂子,有劳了。
姜娆抖开粗布,上面什么都没有,这表示一切如旧。
笃笃——笃——门外忽然响起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龚双儿听见声音立马笑开,抢着去开门,门外随即闪进来一个敏捷的身影,是鸣婵。
女侠姐姐!龚双儿甜甜地叫了声。
鸣婵朝她浅浅笑了下,之前她还会摸摸双儿的脑袋,但今日事情紧急,她只快步走到姜娆面前,禀道:公主,玄武军有异动,似是朝着唐城来了。
姜娆微微蹙眉: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鸣婵摇摇头:暂不知他们来的原因。
姜娆垂眸,正要深想,龚双儿踩着步子到了两人中间,她仰头道:公主姐姐,我今日听见官兵议论,说是一个什么将军要杀上殷人,还说公主爱民如子,逼迫什么的……公主,是不是又有人想杀我们?鸣婵和姜娆听完双儿的话,反应过来面色骤变。
一个将军。
如今晋国风头正胜的将军,除了孟崇游和孟轩枫,还能有谁?新帝初初继位,他们竟然想出这么卑鄙的法子,甚至不在乎会不会引起暴/乱。
姜娆看一眼床上的齐曕——离开安梁后不久,他就再次陷入了昏睡,冯邑又不在身边,她冒险请了大夫看,却没什么用。
闭了闭眼,姜娆只能先压下心底的担忧。
如今的延兴帝根本无法全然掌控孟崇游,不管孟家是领命前来,还是自作主张,她都要马上做出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