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里的温和,像三月这时节拂面而过的微风,姜娆心头搅弄着的慌张、愧疚、不安……所有的情绪全都被抚平。
她抬手,无措地下意识地摸了摸小巧的鼻尖,小小声道:兵防图……给三皇叔了……她语气中又带上几分庄重,三皇叔拿到兵防图,应该已经联合了漳国伐晋,玄武军在唐城等不了太久,他们很快就得去戍边。
这些事,其实齐曕是知道的,他只是想让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姜娆说完,没等到什么反应,她也沉默着不说话。
许久后,齐曕终于起身,他兀然转了话题,伸手牵过她往外走:快到用饭的时候了,出去吃饭。
姜娆就这么被齐曕牵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祸国权臣和亡国公主的身份,对静室里险些揭开的那层最后的真相,彼此心照不宣。
或许是源于某种奇怪的怯懦,谁也没把话说开。
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至少姜娆是沉浸在猛烈的狂喜和激动当中,然而,那个时候她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
而等离开静室,过了那一刻,后来她有了机会,却没了那一刻几要脱口问出的勇气。
失去了热血上头的冲动,冷静下来,这一路荆棘载途走来所经历的阴谋算计、忍辱负重,都成了两个人隐秘的枷锁。
没人知道彻底撕开真相的面纱后,两个人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于是懦弱地、逃避地,维持现状。
走出屋门的一瞬,姜娆迎着明灿的天光看向男人挺拔高大的背影。
——等等,再等等。
——等战局明朗,一切尘埃落定,她再为自己,只为自己,勇敢任性一回。
*过了三月中旬,如姜娆所说,赵焱带领上殷残余部队、联合漳国共同伐晋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唐城。
战事一触即发。
因为赵焱手里有了姜琸带过去的兵防图,所以上殷和漳国的联合军一路势如破竹,打得晋军节节败退。
孟崇游片刻也不敢耽搁,边关忽然兵败如山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迅速带着玄武军撤离了唐城,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人继续搜抓上殷人,用以威胁姜娆,逼出齐曕。
玄武军的大半主力一走,前往边境的路线也最终确定了,姜娆一行人准备启程离开唐城。
原本带去骅山的人,因为孟崇游留下的部分玄武军,暂时还不能回到城里,所以姜娆将她们安顿在山上,命人准备了足够的水和食物。
此去边境路途遥远,姜娆坐个马车都能磨破屁股,更别说骑马了。
是以,齐曕和姜娆下了骅山,去买马车。
姜娆为姜琸在唐城挖出的那条连接城里城外的密道,现在派上了用场。
姜娆戴上帷帽,遮住了那张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脸蛋儿,齐曕也戴了一张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坚/挺的鼻梁和微红的薄唇,还有那双秋瞳剪水的狭长桃花眼。
二人走在街上,纵使看不清面容,矜贵的气度却是能叫人很容易看出来与众不同。
但如今的唐城,街上十分荒凉,仿佛去岁中秋的繁华只是昙花一现,眨眼之间,又回到了蒋弘宾大肆杀人的那会儿。
死神的阴影残暴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尤其孟崇游带着玄武军在城外驻扎,大肆搜捕上殷人,这一切,简直跟之前一模一样。
大军屯守,就如去岁蒋弘宾带人压城,不由得让人回想起来当初差点被屠城的事。
就算眼下玄武军已经撤走了绝大多数人,城里百姓提在胸口的那一团气,却仍是不敢松懈。
在这样的情形下,姜娆和齐曕这点与旁人的不同,便也没人发觉。
因要长途跋涉,所选的马必须是好马。
唐城的好马都在城外的庄子里,齐曕和姜娆下山的时候绕过去看过,可庄子上已经一匹马都没了。
玄武军出征,孟崇游野蛮地抢走了庄子上所有的马,不管好的坏的,不管是不是战马,总之是全抢了。
好在,养马之人,多半自己的府上会留上数匹好马,姜娆提出来,说要买,但被庄主给回绝了。
直到齐曕给了他一百金。
庄主心动了,见钱眼开地带着他们回去取马套车了。
买好马车,因为马车的目标太大,所以姜娆和齐曕雇了个晋人,让他驾着马车送马车出了城,而他们二人则从密道原路返回。
去密道的路上。
你好大的胆子!街上有人厉声呵斥。
打眼看去,只见围观的百姓们自发地围成了一个略松散的圈,随意一瞟,就能看到被围着的几人穿着玄武军的服制,其中一人手掌里还攥着一个小姑娘,将她细细的脖子扼在手里。
姜娆脚步略迟,打算绕路过去。
目光稍移,却看到玄武军对着的那间铺子十分眼熟。
她慢慢停下步子,终于想起来那是之前她救下过一对晋人母女的米铺。
她还记得,那个女人的丈夫就是玄武军,还是个千户郎,可眼下玄武军怎么会对她动手?疑惑却也只是一瞬而已,她不打算管这个闲事。
尽管那孩子在士兵手里脆弱得如同一个易碎的花瓶,理智仍告诉她,眼下时移势易,自身难保如何管得了别人,情感也告诉她,那是一个晋人的孩子,不值得她救。
这么多年活在仇恨的梦魇里,梦里梦外全是家国的千疮百孔,她的一颗心,早已经被煎熬成了偏执的冰块,只剩下疯狂的怨毒。
走吧。
姜娆低声,拉着齐曕离开。
前头士兵抓着手里的小姑娘,呵斥声再一次传出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竟然敢包庇上殷人的小杂种,还说她是你的女儿?!士兵猛地将手里的小姑娘推出去,小小的身子像是下一刻就要散架,哭声被推得一颤,继而越发恐惧。
那士兵指着小姑娘道:你他娘的少睁眼说瞎话!这他娘的是你女儿吗!米铺的老板娘慌乱起来,不敢再嘴硬,只不住地道:她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啊!姜娆原本要走的步子,在听见那句上殷人的小杂种后,已经停了下来。
而这时,她终于看清,那被士兵推搡着的小姑娘,根本不是老板娘的女儿,分明是……分明是龚双儿!姜娆拽着齐曕的手猛地攥住,压低声音急道:不行,我们得救人,那孩子是龚双儿!在她说之前,齐曕也已经看清了。
只是龚双儿跟着她父亲一起躲藏,怎么会在这里被抓?眼下,却是来不及想了。
一个玄武军一把拽住龚双儿的小胳膊,直接将人拖着就走。
米铺的老板娘冲上去要阻拦,却被当胸一脚踹翻在地,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龚双儿被拖着拽着往前走,那单薄的身量,细小的胳膊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拽断。
姜娆知道,玄武军抓龚双儿是为了逼自己现身,她现在就在这里,不用他们逼了。
只是,她和齐曕只有两个人,怎么救龚双儿呢?姜娆转脸看向齐曕。
她没说话,齐曕却领会了她的意思:你一个人能行吗?语调掩不住的担忧。
姜娆囫囵想了一遍,点点头:侯爷放心吧。
两个人对视片刻,隔着一层帷帽,却仿佛都能看清对方的眼神。
姜娆折身往回走,齐曕往前,二人皆闪身消失在了巷子里。
玄武军拖着龚双儿走了一段,没走太远。
身后破空之声飞射而来的时候,因为街上行人不多,那声音对士兵来说格外清晰。
其中一个玄武军闻声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子,腰上长刀出鞘,回手就是一挥。
铿——一声。
什么人!哗啦啦一片的拔刀声。
众玄武军只见街道一旁酒肆屋顶的瓦片上,婀娜翩翩地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仙姿佚貌,一身长裙随风而动,似下一瞬就要羽化飞升。
龚双儿忘了哭,看得呆了:仙女姐姐……有玄武军终于反应过来,大喊:是明华公主!是明华公主!快拿下她!宣威将军有令,拿下明华公主,赏银一千两!玄武军一下令,姜娆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用龚双儿威胁她的时候,一个转身就从屋顶消失了。
为首的玄武军留下了几人看着龚双儿,也跟着追了出去。
被留下的三五人,也惦记着能拿一千两白银,满不甘心地踮着脚巴望,恨不得自己追出去。
而就在这时,一道玄影快得几乎看不见,忽然一闪而近,身形迅捷如鬼魅,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龚双儿已经不在他们手上了。
是……是清河侯!有人终于看到一个侧影,大喊了一声。
一时间,街上追姜娆的,追齐曕的,两拨人忙得不可开交,一片的人仰马翻。
人呢!刚刚明明看到她跑进来了!这是一条巷子,是个死胡同,除非有轻功能飞檐走壁,或是爬了梯子翻过墙去,否则,就是有进无出。
然而,他们跟着姜娆进来,却没找到人。
都给我搜!为首之人一脚踢翻了墙边的箩筐,目光一转,看到巷子两侧紧闭大门的住户。
他眼神一暗:不仅要搜巷子,这里所有的屋子,都要给我搜!谁敢包庇上殷人,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