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恒因蕊婕妤的话心中一动,但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安梁城的瘟疫才刚刚治好,就让边关又起瘟疫么。
他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蕊婕妤。
一次两次就罢了,若次次出现瘟疫,且最后的结果都对他有利,那百姓只要不是傻子,难免会疑心。
对付漳国和上殷那么多的兵马,瘟疫是最有效损失也最小的法子。
蕊婕妤轻声细语又补了一句。
段恒没说话。
眼下他担心的除了前线的战事,还有孟辞舟。
一个对亲生父亲都狠得下心的人,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一点,他从来都清楚。
只要是在他的皇权之下,孟辞舟要杀谁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孟辞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先斩后奏。
他此番的所作所为,不仅是只顾个人恩怨而罔顾大局,更是对他至高皇权的蔑视和挑衅。
美人软软地依偎上来,靠在他肩上,发丝衣裙间淡淡的清香萦入人的鼻息,让烦躁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他喜欢这个味道,深深吸了口气。
蕊婕妤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勾着嗓子道:臣妾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但臣妾见不得陛下这样烦心,臣妾忧陛下所忧,斗胆问一句,陛下您……可是对孟侍郎有些不满?段恒的脸色登时一沉,语调也染了几分阴翳,警告身侧之人:不要自以为是地揣度朕心。
朕与孟侍郎君臣一心,何来不满。
蕊婕妤正捻了一块糕点要喂给段恒,听到他语气不悦,指尖一颤,却没将糕点放下,到底一仰脸换了张明艳妩媚的笑脸,仍将糕点喂过去。
她并不拆穿段恒的话,只举着手问:陛下,清河侯可抓到了?段恒垂目看她,半晌才张嘴,咬了一口糕点:暂未。
蕊婕妤放下糕点,将轻倚在段恒肩头的脑袋退开,慢慢坐起身子。
她一动作,发缕间的清香幽幽而动,拂过段恒的鼻息,令人心怡。
她嫣然一笑道:虽然天下人都骂清河侯是个祸国乱政的大奸臣,但臣妾以为,他也算得上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是一代枭雄。
齐曕自然有本事,若无本事,当初如何能帮段钰夺得皇位。
段钰虽占了太子的身份,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这是先天的优势,但只凭这一点,当初刚回安梁不久的齐曕,就能力压孟氏等百年氏族,扶持年幼的段钰顺利继位,他的心机和手段,其中也可见一斑。
蕊婕妤继续说下去: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为了利益,清河侯可以为绥丰陛下驱使,为何如今不能供陛下您驱使呢?清河侯此人,独断专行,当年选择绥丰陛下,不是因为忠心,是看绥丰陛下年纪小,要搏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
可现在,他已经是个罪人了,保命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
这个利益,陛下给得起,不是么。
段恒心里有些动摇,但想到齐曕,又不敢全然放心地用他,何况……你是不是忘了,齐曕身边还有个上殷的公主。
蕊婕妤一笑:女子最是了解女子。
臣妾倾慕陛下,起于陛下当初的救命之恩,臣妾尚有几分气性,又何况是一国公主。
明华公主自有她的骄傲,不说当初她本就是为了保命委身于清河侯,并非心甘情愿,更何况,她和晋国之间横着血海深仇,她又怎么会真心地爱慕自己的仇敌?你的意思是……明华公主隐忍多年,如今上殷复国,清河侯又失势,她还会待在他身边吗?不将人杀之而后快就不错了。
清河侯若被明华公主背叛,难不成还会执迷不悟地喜欢她么?陛下。
蕊婕妤望进段恒眼底深处,牢牢抓住那一丝动摇,清河侯若回来,不仅可以出谋划策对付上殷和漳国,而且,他还可以制衡孟家。
绥丰陛下要仰他鼻息,可陛下您,您可不是绥丰陛下。
干德殿里帝妾二人商议着如何制衡孟家之时,孟辞舟出了宫,回了孟府。
心腹迎上前问宫里的情形。
孟辞舟不甚在意地一笑:陛下还能拿我怎么办?咳咳……话说完,轻咳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咳得在颤抖。
心腹连忙搀着他,等他咳完,皱眉将人往院子引:公子快回去歇下吧!今日进宫一趟,这一番折腾怕是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哎……再怎么说公子也是将军眼下唯一的儿子,将军怎么下手这么狠,竟险些要了公子您半条命去!孟辞舟抬了抬手,示意心腹不必再说。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毕竟最看重的嫡子被最不待见的庶子害死了,偏又不能叫我赔命,那总得让他出一出气吧?这也算……我这个做儿子的,尽了我的孝道。
心腹闻言,目光从日光浮沉的石板路上转开视线,看向自家主子。
见孟辞舟脸色丝毫不变,早已是全不在意的模样,他沉痛地垂了一下眼帘,转开目光去,重新引路。
走了一段,进了自己的院子,孟辞舟开口问:药到手了么?心腹点了点头:只是……公子,您想接手散布瘟疫的事情,为何不在请罪的时候向陛下请命,却要让怜蕊在陛下面前提起呢?为了要孟轩枫的命,此回我先斩后奏,陛下已经不悦,若我此时再请命散布瘟疫一事,将来战事结束论功行赏之际,其中定有我一份功劳,你觉得,陛下如今希望我得到这份功劳么?公子……心腹面露心酸。
不仅陛下不肯,父亲想必也不会愿意。
二人进了屋,孟辞舟终于在榻椅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药拿到手,先按兵不动。
他们没有药,迟早要求着我们出手。
心腹急忙点头应下:公子您先歇一歇吧,属下去端今日的药来。
孟辞舟嗯了声,目光随着心腹的背影朝门外看出去。
这雄峻肃纪的孟府,触目皆是冷酷无情,而他就算做到户部尚书的位子,也难得安心。
总是要握着些兵权,他才算掌握了真正的主动权。
*出了丘城,往南十里,就是如今漳国和上殷的指挥营的所在据地,邧城。
天儿越来越热了,姜娆坐在马车里闷得厉害,好不容易到了歇脚的时候,她忙不迭从马车上下来了。
一行人各自寻了树荫躲阴凉,姜娆也站在大树底下透气。
公主,喝水。
倚春送了水来。
姜娆接过水囊,渴得厉害也顾不得矜持,仰头喝了一大口。
她将水囊递回给倚春,抬手擦了擦额前的汗珠,目光朝停歇在路荫边的马车看过去,问:侯爷还在和人议事吗?倚春点点头:侯爷一直没出来过。
姜娆的目光落在齐曕所乘的马车上。
今日出发之时,有齐曕的人来寻他,说是有要事要禀,两个人都说了一路了,竟还没说完。
什么事能说这么久,难道是唐城出了什么变故?姜娆莫名心里不安:水囊给我。
从倚春手里拿了水囊,姜娆朝齐曕的马车过去。
以她如今和齐曕的关系,实在犯不上偷听,她并未刻意放慢脚步,故而未等人到马车外,马车上已经跳下一个人来,正是来寻齐曕的那个属下。
属下退去一边,随即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从车里掀起了车帘,手的主人探身看出来,望着她:公主自个儿待着闷,想臣了?他也不管旁边多少人听着,惯是这般随心所欲。
姜娆瞪了齐曕一眼,还是将空着的一只手搭上了齐曕伸出来拉她的手。
上了马车,她将自己的水递给他。
齐曕接过水,其实马车里已经有人送过水囊来了,他也已经喝过,但还是打开了姜娆送来的水,喝了几口。
侯爷,可是唐城……出了什么事?齐曕仰头喝完水,一低头,一颗汗珠顺着他额侧滑下,滑过英锐面庞,刮过刀锋般的喉结,而后滚入一片坚实的坦途。
姜娆默默移开目光。
唐城无事。
齐曕答。
姜娆松了口气,正要转回脸看他,余光却先瞥见一道影倏而罩了过来。
旋即,唇角贴上两瓣温凉。
娆娆……他含混地唤她,娆娆……绵延的尾音里,似乎噙着无尽的眷恋。
纵使马车外近处就有人,姜娆这一刻却不想推开他。
她承着他缱绻缠绵的吻,片刻后,忍不住回应。
但,浅尝辄止,齐曕已经退开。
侯爷……这原本就是公主的东西。
齐曕手里不知何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被布巾包裹着的东西。
姜娆看了一眼,就知道该是她那张平平无奇的弓。
也不知当初逃离安梁那般匆忙,他是何时命人带走的。
好好收着。
齐曕将弓递到她手里。
姜娆讷讷地接过,旖旎的念头被这张弓扫了个干净。
直到下马车的时候,姜娆还有些不明所以。
思来想去,她觉得可能唐城真的出了什么事,齐曕为了瞒着她,才故意拿出这张弓转移话题呢。
可就算唐城出了什么事,以她一人之力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尽早赶去邧城,等见到了三皇叔再一起商量法子。
后面的小半程几乎没怎么歇息,一直在赶路。
一行人一路到了邧城外不远,这才松了口气。
姜娆跳下马车的时候,已是斜阳日暮,阵阵晚风驱散了烈日的闷燥,给人浇上一身习习凉意。
公主!忽然有人大喊。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未等看清是谁,只听见那声音又道:公主,侯爷不见了!——什么……姜娆怔了一下,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锁向了齐曕的马车。
她快步朝马车走过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终于跑了起来。
公主!倚春大喊。
刷拉——姜娆一把拉开车帘,大口喘着气。
马车内,早已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