邧城已经近在眼前,起了风,那风扑着人的面心吹,迎面俱是阻力。
就连看向邧城城门的目光,也似被风吹得模糊破碎了。
倚春终于追上了姜娆的步子,在马车边上喘了几口气,面上全是担忧:公主,您别着急,奴婢这就叫人去找!姜娆望着城门的目光晃了晃,收回来,摇了摇头:不必找了。
什么……倚春刚要转身的步子一顿,有些疑惑。
姜娆没说话。
齐曕把那张弓给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反应过来的,可她太迟钝了。
或许是离开了安梁那个虎狼窝,又或许是在齐曕身边待着让她不知不觉丧失了警惕,她一心想着唐城,却没发现他不对劲。
来邧城,见三皇叔,是她所想,可她竟未细想过,齐曕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她虽然没问出口,心底却已经认定了齐曕就是贺泠,所以她下意识地觉得带他回来是理所应当,可她却忘了,在天下人眼中,在三皇叔眼中,齐曕就是齐曕,是那个千夫所指的大奸臣。
碧血丹心的贺泠,早就死了。
公主……倚春有些茫然,那我们还进城吗?姜娆没回答,脸上带着同样的迷茫神色。
她好不容易找回来梦中旧人,却突然得而复失。
这天地间,她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虽不知道齐曕为什么离开,但她猜出来,齐曕大概是回安梁了。
她要回去找他吗?可上殷刚刚复国,百废待兴,还等着她回去主持大局。
她不回去吗?可安梁危机四伏,齐曕一个人,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公主……公主?姜娆用力闭了闭眼:……进城。
*进了邧城,姜娆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是以顺利得了人引路,进了城内的指挥所。
她到议事大厅外的时候,正巧赵焱刚和手下的人谈完了军务,一众男子出了大厅就看见了她。
见到她,他们并不诧异,其中有上殷人,也有漳国人,都向她行了武将的礼,姜娆回了个皇室礼,不卑不亢地一笑。
公主?众人走出院子后,赵焱随后出来。
姜娆对上男人的眼,愣了一下。
赵焱手握重兵,驻扎北境数十载,鲜少会回奉明,是以姜娆几乎没怎么见过他。
多数时候听到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三皇叔的消息,是在父皇收到的北境的来信中。
赵焱是父皇的结拜兄弟,父皇常会给她还有哥哥讲三皇叔的英雄事迹。
面前的男人浓眉深眼,生得高大却不显粗壮,气宇轩昂而又深沉内敛,身上自有一股岁月沉淀的稳重气息。
辗转经年,他的面容已经无法和记忆中的任何描述对应起来,是以姜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人就是自己的三皇叔。
臣参见公主。
门厅前的人三两步下了台阶,就要给她行礼,姜娆这才猛地回神,连忙伸手搀扶住:三皇叔,不可!赵焱执意要跪:君臣有别,公主是君,臣既是公主的三皇叔,但更是姜氏的臣子。
这个礼,必须行。
赵焱要再拜,却不想搀在他小臂上的女子纤细的手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也是同样的固执,仍是不许他行礼。
三皇叔,我若真准您行了这个礼,来日到了地下,父皇非得打我一顿不可。
说起已逝的人,两人俱是眼眶一红,虽两人甚少谋面,这一刻却同病相怜。
或许,上殷经历过灭国劫难的每一个子民,都与他们同病相怜。
赵焱终于起身,他身量高,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姜娆身上,打量着她,脸上不禁闪过欣慰和沉痛混杂的复杂神色。
灭国后两人意外联系上,一直却只是通过书信往来,并未见过面,他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小小丫头,还不会走路,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
当年的太子姜桓也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冠玉,却更像二人的母后,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的儒雅,而姜娆,则更肖似她的父皇,天姿国色,又隐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为她的美貌更添一笔惊艳。
公主……长大了。
赵焱垂眸,心底苦涩夹着欣慰。
皇叔,别叫我公主了,皇叔叫我阿娆就好。
父皇也是这么叫我的。
赵焱只是一笑,二人进了屋。
如今诸事繁多,没闲工夫追忆往昔,叙旧闲聊,姜娆直接问:皇叔,上殷的情况如何了?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
还有一小部分残逃的玄武军,也已经被逼进了山林里,暂时伤不到百姓,只等挪出人手进山将他们诛杀。
那前线呢,战况如何了?晋国太平多年,搜刮上殷财宝无数,正是国富民强的时候,孟崇游又老谋深算,若是深入晋国腹地,这仗怕是会越来越不好打。
战事拖得太久,对我们不利。
姜娆默了片刻,勾唇冷笑了下:看来漳国还是保留了实力。
赵焱点头:这也是无可奈何。
漳国能出兵已经很好,若再消耗太多兵力,就算将来灭了晋国,他们分去七成城池,要守住这七成城池,还要安抚人心,怕也会十分艰难。
说起战事,赵焱明显放松了许多,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稍稍倚靠到椅背上,随口道:要是能拿到另外半卷兵防图,晋国必灭,这场仗的损失也会降到最低。
姜娆觉得愧疚,正要说话,却突然怔了下。
随即,她脸色剧变。
……出门的时候,赵焱看姜娆脸色不好,尽可能语气温柔道:这一路过来公主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几天吧。
六殿下启程不久,要不了几日公主就能赶上。
这番话终于将姜娆的神志拉回来一些,她点了点头,却道:明日一早阿娆就带人出发,皇叔军务繁忙,不用顾忌阿娆。
如她所说,一行人只修整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就出发了。
路上行了六七日,终于赶上了姜琸。
是夜,姜琸一行人正在歇息,手下人为姜琸简单搭了一个帐子,他在里头给自己上药。
刷拉——帐子忽然被人拉开,姜琸连忙将衣裳穿好,皱眉抬眼,神色不悦。
但等看到帐外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时,他呆住了。
你受伤了?姜娆顾不上他眼底隐忍的情愫,担心他的伤势,一弯腰进了帐子,欲要上前查看。
姜琸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之中,只是下意识地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姜娆的手在半空顿住,这才想起来二人的关系早不是从前那般,一时有些尴尬。
姜琸终于回过神,看到她拘谨的神色,忙解释:只是小伤而已,刚刚已经上好药了。
怎么自己上药,也不叫个人帮你。
自己一个人做惯了,不习惯有人伺候。
姜娆闻言目光一闪。
姜琸捕捉到她眼底一瞬即逝的愧疚,牵起嘴角笑了笑:放心吧,我会尽快适应皇帝的身份。
姜娆勉强笑了一下。
不适应又能怎样?她愧疚又能怎样?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她和他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姜娆深吸了口气,压下那些无谓的情绪:你可知道刺客是什么人?她正是因为听说姜琸遇刺,又听说他一个人在帐子里,担心他受伤了一个人瞒着,这才急匆匆赶来看他。
姜琸摇头:不知道身份。
但来的都是高手,三皇叔的人险些……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说下去,三皇叔的人险些没挡住,是齐曕的人救了我。
身为上殷唯一的皇位继承人,无论晋国,漳国,甚至北境和其他小国,谁都可能想杀他。
姜娆原也知道难以查出刺客身份,只是听到齐曕的名字,她愣了下。
她并不知道当初离开安梁,齐曕派了人保护,更没想到,他会叫人一直护送姜琸到上殷境内。
而现在,齐曕的人应该还在,要一直护送姜琸和她安全抵达奉明。
能抵挡高手的,自然也是高手。
安梁龙潭虎穴,齐曕回了安梁,却把这么多高手留给了她和姜琸,他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吗?姜娆不敢深想——当初她原本是要抛下齐曕,要和姜琸一起离开的。
可即便齐曕对此有所预料,他所做的,仍是保护她,甚至派出人手保护她要保护的别人。
齐老夫人死了。
姜琸忽然道,眼帘垂下去,神色不明,遇刺的时候齐曕的人都在保护我,没人管她……姜琸因此没看到姜娆眼底的泪光,她快速眨了眨眼,安抚他:没事。
她本想伸出手像很久以前那样摸摸他的头,可势头一转,到底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齐老夫人非是齐曕的生母,且与齐曕有深仇,死了便死了吧。
姜琸愣了一下,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他这才想起来问:晋国的事情我听说了,他……没和你一起来上殷吗?姜娆收回手,攥了下拳,只一瞬,很快又松开,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没一起回来。
他有别的事。
姜琸有些不安:那皇姐……放心吧,我会陪你回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