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林木遮天蔽日,脚下矮草湿漉漉的,裙摆被濡湿,若不察再踩到了软泥,沾在鞋底,叫人走路都费力。
姜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有齐曕搀着,不至于走得太慢。
她正低着头仔细注意脚下,冷不防听了墨云的话,脚步微微顿了顿。
虽然墨云没有明说,她却知道他的意思,或许他们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姜娆垂下眼眸。
天上乍起一声响雷,雷声砸下前的闪电一瞬划破天际,将昏暗的林间也照得明亮,映在姜娆脸上,让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不……她忽然说了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一字一词说得格外清楚,不会是三皇叔。
她像是在说服众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墨云没再说话,一行人往林子深处走,身后的追兵渐渐没了动静。
公主!护在姜娆身后的鸣婵忽然叫了一声。
安静的林子里,她猝然出声,叫许多人心头一紧,走在后头的人停了步子,走在前头的人亦停下回头看她。
鸣婵没看众人,她仰着头,似乎是在望着昏暗不清的树顶。
过了片刻,她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声音忽地沉下去:你们看,树上好像绑着弩。
众人闻言,抬头朝树上看去。
目力好的人很快看清:真的是弩!树上绑着弩……这是要……一行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方才那万箭齐发般的声势,原来只是虚张,其实林子里并没有很多人,只是有人提前在树上布置了机关,做出了刺客众多的假象。
可是,刺客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姜娆目力不佳,一边想着,一边挪了挪位置,想要借着闪电将树上的机关看得更清楚些。
她走了一步,身子忽然一僵。
怎么了?齐曕立马扶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
齐曕……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终于察觉不对劲。
她提了提腿,低头看脚下:这地上怎么这么湿,雨还没下呢……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箭矢破空之声,方才渐渐歇止的攻势,一眨眼陡然又重新扑了上来。
而箭矢流坠的方向,不再是箭尖冰冷的寒光,而是——火。
*你说什么!?有人行刺!?赵焱等在山下,本是预备出发接人的,忽然得知消息,大惊失色。
他当即带了人马,前往松城救人。
将人从林中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夜幕下一弯残月空悬。
万幸落了一场雨,拖慢了火势蔓延的速度,不然就算赵焱赶过来,怕是有一半人也要葬身火海。
姜娆在马车里醒过来的时候,先听见了密密匝匝的雨珠砸在马车上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了马车车顶,心知已经脱困了。
公主……一直守在马车里的抱秋见人醒了,连忙上前搀扶。
姜娆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刚一动,喉间又痒又疼,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公主!抱秋忙给她拍着背顺气,又从小几上倒了水,喂给她喝。
姜娆止住咳,喉间还是干涩得厉害,喝了几口水,总算稍稍舒服了些,问抱秋:侯爷呢?侯爷在外面呢,奴婢这就去请侯爷过来。
车帘被掀开。
姜娆倚在车壁上抬眼看,见齐曕脸上干干净净的,连一点灰都没沾,稍稍放了心,但见他衣裳有些脏,一颗心又提起来。
可有哪里不舒服?齐曕放下车帘问。
姜娆瞥见他肩上有几颗小小的雨珠儿,小声说了句:喉咙好疼。
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尤其大约是因为喉咙不舒服的缘故,嗓音有几分沙哑,听着越发楚楚可怜。
倒水。
齐曕吩咐了抱秋一句。
抱秋正要倒水,姜娆摇摇头:不想喝水了……一边说,人一边往齐曕怀里钻。
齐曕将人接进怀里,由她倚着,只扫了抱秋一眼,抱秋停下的动作便立马又继续,仍旧为姜娆倒了一杯水。
姜娆偎在齐曕胸口,他肩上的水珠儿浸入了衣料,越来越小,她抬手,将那几颗小水珠儿掸去。
齐曕等怀里的小人儿帮他掸完了肩上的雨,温声哄她:乖,喝点水喉咙会舒服些。
他接过抱秋倒的水,给姜娆喂。
他一抬手,姜娆便看见他左手的手背上有一块小小的伤,像是擦伤,又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的,一片肌肤都在发红。
你的手……她声音一低,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齐曕无奈笑了声,语气淡淡的:没事,一点小伤。
他将水递到她唇边,乖,喝一点。
姜娆只好张嘴。
喝水喝了一半,帘外传来声音:公主可是醒了?是赵焱的声音。
齐曕看了抱秋一眼,抱秋掀开了车帘。
姜娆坐端正看出去,雨帘后,赵焱站在马车外,抬头看着她,他只穿了一身常服,褪去了铠甲加身的威严凌厉,又站在雨中,连伞也不撑一把,无端显得有些狼狈。
姜娆喃喃唤了声:三皇叔……赵焱没说话。
姜娆回过神:三皇叔别淋雨了,上来说话吧。
您不是说有要事要商议吗,是什么事?对了,陛下呢,陛下也来了吗?赵焱默了默:……陛下没来。
他紧跟着道,臣有话想问公主。
他站在原地未动,没有上马车的意思,目光却是看向抱秋,又慢慢移向齐曕。
姜娆明白过来,赵焱要说的事不想别人知道。
她蹙了蹙眉,并不想叫人出去淋雨。
而齐曕正要起身,墨云在外头已经撑开了伞等着,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响起来,连雨声也盖不住。
几人一齐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来人骑在马上,身子摇晃得厉害,似是摇摇欲坠。
来人未受到任何阻拦,显然是赵焱和姜琸带出来的侍卫。
雨幕涟涟,割乱人的视线,那人一时寻不到赵焱的位置,只好撑着最后一口气大喊了句:将军!道观出事了!*从松城赶去岳城,马车走得太慢,一行人骑马过去,但即便如此,仍是翌日寅时才到道观。
而整个道观里,无论留守的侍卫还是观里的道士,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一行人找遍了道观也没找到姜琸的影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姜娆看向赵焱,面对这位三皇叔,目光里头一次带上了质疑和防备:三皇叔不是说去岳城吗,为何陛下会在这里?去,带人将观里再搜一遍,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陛下的踪迹。
赵焱吩咐完副将,又吩咐人将观里的尸体都好生安葬,这才看向姜娆,公主,臣有话想和公主单独说。
公主,请。
两人到了姜琸暂住过的那间小院子,姜娆走到石桌边上,没坐下,背对着赵焱道:皇叔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赵焱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口:如今的陛下,当真是六皇子吗。
姜娆身形一僵。
她想过赵焱会说什么,却没想到他竟是怀疑姜琸的身份,一时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知道姜琸身份的人无外乎那么几个,而这些人,除了她和齐曕的人,全都已经死了。
墨云等人不会背叛,难道说,还有该死的人没有死?姜娆转过身,看向赵焱:三皇叔要说的要事,就是这件事?事关帝位,难道不是要事?赵焱往前半步,所以,陛下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
陛下的身份……姜娆呢喃重复了一遍,反问,究竟是什么人跟三皇叔说了这些?赵焱沉默。
两个人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对峙,良久,赵焱先转开脸去:……是孟辞舟。
姜娆讶然。
孟辞舟竟然没死?!虽说当初烧山之后,孟家军的人全都被烧成了灰,无法辨认谁是谁,但那样大的火,孟辞舟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呢?然而,眼下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
姜娆问:孟辞舟是什么人,三皇叔应当清楚,皇叔竟然相信他的话么?赵焱重新看向她:公主可还记得翁菁。
赵焱多希望姜娆说她不记得,可她眉梢轻跳了下,什么话也没说,而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他知道了,孟辞舟说的是真的。
赵焱闭了闭眼。
姜娆这才反应过来,翁菁没死。
孟辞舟果然是一个心思深重之人,哪怕当初他以为翁菁已经没用了,也没要她的命,竟一直在暗中将人留到了今日。
姜娆盯着赵焱,确认他知道了真相,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三皇叔怀疑陛下的身份,将陛下带到这里来,是打算做什么?若身份是真,皇叔将来要如何自处?若身份是假,皇叔是打算将人幽禁一辈子,还是杀了斩草除根。
赵焱默了半刻:若身份是真,臣当以死谢罪,若身份是假,臣必杀之。
姜娆皱起眉,看着赵焱笃然的神色,只觉满眼所见皆是荒唐:皇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