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聂青遥还是在场的宗门人,他们以前见辛婵都只穿着浅色的衣衫,反是那常伴在她身边的年轻公子总爱一身殷红的衣袍,而今他们再见她时,她已经是孤身一人,却穿着与那年轻公子同色的衣裙。
殷红炽烈,如火一般。
那衔霜凝雪的千叠雪重新回到她手中,再度抖落簌簌霜雪,在地面融化成极浅的水渍。
辛婵,你竟真的与妖为伍,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那葛秋嵩最先反应过来,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妖怎么了?聂青遥才跌跌撞撞地跑到林丰面前把他抱进怀里,听见他此言,便用一双泛红的眼睛去望观星台下的那些人:他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让你们这些宗门人这样待他?青遥!善微一向沉稳的面容终于有了些龟裂的趋势,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你过来。
她搭着拂尘的手朝聂青遥伸出,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教导,还认我,便过来。
晨光里,聂青遥几乎是发怔般地去看善微朝她伸出的那只手,好像这么多年来,善微待她的语气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
可此时浑身是血,几近昏迷的林丰在她怀里,她蓦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里满是刺目的红。
她慢慢收紧手指。
师父,从前那么多年里,我都在努力地想要留在您身边,留在丹砂观,可您却还是在我十八岁这一年将我逐出师门,我真的很想试着去理解您的做法,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我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别的师姐都能留在您身边,偏偏是我,您偏偏要我离开?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几乎要看不清善微的脸,您说得对,我不适合修道,不适合做丹砂观的弟子,所以我现在要做我自己认为对的事。
明明将聂青遥逐出丹砂观是善微早就定下来的事,可此刻当她真的听见聂青遥的这番话时,她竟觉胸口窒闷,情绪几欲压制不住,青遥,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你会毁了你自己!我已经长大了,我做的每一个决定,我都能为自己负责。
于风声中,聂青遥看向善微的目光,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
既然是丹砂观早就逐出门的弟子,那么这小姑娘的作为便与丹砂观没有任何干系,还请善微观主安心。
那梵天谷主叶司苍摸了摸胡子,见善微脸色发白,身边的女弟子瑞玉已上前来搀扶,他便适时宽慰了一声。
可善微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攥着瑞玉的手忍不住收紧了手指。
瑞玉蹙着眉,却什么也没说。
青遥,将这东西喂给他。
辛婵从腰间撤下来一只极小的玉瓶扔给聂青遥。
聂青遥也没问那东西是什么,接了便连忙打开瓶塞倒出来一颗浅金色的丹药喂进林丰的嘴里。
见他喉咙动了一下,她皱着的眉头才舒了舒。
善微观主,我只问你,是谁告诉你林丰是妖,又让你去抓他的?辛婵挪回视线,再看向底下的那些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善微的脸上。
怎么?天照阁主秦昭烈一听辛婵这话,便哗啦一声收了扇子,这小妖竟不是丹砂观先发现的?辛婵没说话,只是在看善微。
你若知道了,又如何?善微迎上她的目光,半晌才出声问道。
找到他,说这话时,辛婵的语速刻意拖得慢了些,然后慢慢地将目光定格在葛秋嵩的身上,杀了他。
好啊!葛秋嵩惯会见缝插针,听见辛婵这话,他便当即一声冷笑,你的本性总算是暴露出来了?彼时予明娇立在坐着轮椅的赵景颜身旁,见那高台之上的辛婵如今正受几宗诘难,好似一夕又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原来的奴婢说到底,也还是污淖里的东西。
她轻蔑一笑,只默默地看戏。
葛门主,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看月尘师兄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此事也还有颇多蹊跷之处,辛婵她并没有理由去杀一个普通的凡人。
姜宜春到底是忍不住了。
少宫主您这是做什么?幻蟾宫的左护法乍一听他这话,便给他挤眼睛使眼色。
姜宜春白了他一眼,径自又道,当初雁山之行,平城之乱,辛婵与我们同进同退,若不是她与月尘师兄,我们这些人又能有什么机会全身而退?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姜宜春是会自己用眼睛去看的。
你这姜家的小娃娃还是太天真,若非是你父亲卧病在床,不能理事,幻蟾宫又如何轮得到你这娃娃来做主?叶司苍哼笑了一声。
你!姜宜春瞪起眼睛,一张秀气的面庞染了些怒气。
我也认为此事有些蹊跷,辛婵不是那样的人!任君尧喊了声。
我相信辛婵不会杀害无辜之人。
连赵毓锦都忍不住附和。
他们都是同她一起经历过劫难的人,一路相帮相扶,又有几个不是以心相交呢?但唯有程非蕴此刻是沉默的。
当辛婵对上她的眼睛,那之中雾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而葛秋嵩身后的晏重阳此刻正低着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如今稻草妖就在她身后,她和这小妖的确是有干系的,她与妖为伍,难道不是板上钉钉?葛秋嵩却仍在步步紧逼。
炙涂鸟身披赤羽,如红云一般蓦笼罩在丹砂观上空,它们嘶鸣着,冲撞着,好似缠绕燃烧的灼灼烈火。
烈火勾连出的金丝光线如同棋盘上的道道纹路,如密网一般下坠,灼烫的温度迎面袭来,瞬间便将辛婵三人困在其中。
善微见状,变了脸色,葛门主……善微观主,那既是个已经被你逐出师门的逆徒,你又管她的死活做什么?她如今一心与宗门作对,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要保她?葛秋嵩根本不等善微把话说完,便强行打断她。
葛门主,我虽将她逐出了师门,但我们到底还有些师徒情分。
善微却紧接着说道。
葛秋嵩看了一眼那密网内,将那稻草妖抱在怀里的卷毛小道姑,冷哼一声,可你看看,她如今还肯听你这个师父的话吗?善微面上焦灼,她不由再望向观星台上的聂青遥,青遥,你年纪还轻,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若还念着同我的这份师徒之情,便松开那小妖,回来吧。
我……准你重入师门。
善微那双眼睛里带着那样分明的希冀,好像在这一刻,她曾经的固执都已经变得不值一提,甚至终于肯松口,愿将聂青遥永远留在丹砂观,在自己的身边。
可在她这般期盼的目光中,聂青遥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低眼去看怀里的林丰,又望向提着一柄千叠雪挡在她身前的辛婵,她眼眶衔泪,再看向善微,师父说我年纪轻,可是辛婵姐姐她也才只比我大了一岁,您爱护我,在意我,所以才愿意原谅我,而除了谢公子,没有人在意她,爱护她,所以你们所有人都不肯放过她。
聂青遥!善微又急又怒,大喝一声。
彼时辛婵回过身,对上聂青遥那双红红的眼睛,她也没来得及多看,便操控手中的千叠雪去抵挡那密网收紧。
剑刃上簌簌霜尘被密网的温度灼烧成水滴落下,同时也使那网的缝隙变得焦黑了一些,灭了几簇烈火。
少宫主!幻蟾宫的左护法见姜宜春想飞身往观星台上去,便及时拉住他的衣袖,在那少年蹙着眉转身瞪他之际,他下意识地松了衣袖,少宫主,您可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您身后,可是整个幻蟾宫啊!怎么?身为幻蟾宫的少宫主,我连自己的朋友都不能护着,反要做这些人的帮凶?姜宜春掸了掸衣袖,十分嫌弃地抚平褶皱。
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只知一时的义气,却不知何为大局,我看将这宗门之间的大事交给你们,便是你们门中长辈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叶司苍听见了姜宜春的话,他也没忘记方才维护过辛婵的那几个年轻人,便冷冷笑道。
他使了个眼色,梵天谷的弟子们便上前去将他们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而见葛秋嵩摆手,赤阳门的弟子便也一同上前,将他们挡在外头。
程非蕴,你是正清山掌门之女,如今也是代表着你们正清山来的,作为九宗之首,正清山难道也要包庇辛婵?葛秋嵩那双稍显浑浊的眼睛眯了眯,在人群里一眼望见那身形纤瘦的姑娘。
一时诸多目光都停留在了程非蕴的身上,而她当着众人的视线,握紧了剑柄,过了半晌才勉强开口:我正清山绝不会偏向包庇任何人。
在她大师兄封月臣与那哑女的大婚当日,她是亲眼看见辛婵提着剑杀死了哑女,又重伤了她大师兄。
那张脸,她绝不会忘记。
明明她是那么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可此刻当旁人都要义无反顾站在辛婵那一边时,她心中竟也有了片刻犹疑。
可仅仅只是一刹那,她便将那所有的犹豫都强压了下去。
师姐……任君尧皱着眉看她。
程非蕴只看他一眼,却并没有同他多说些什么。
葛秋嵩为了今日的局,是很费了些心思的,可只是这说话的片刻功夫,那炙涂鸟所结的密网便被强大的剑气震碎,那般强劲的罡风袭来,猝不及防地擦过所有人的脸颊,刺得人生疼。
葛秋嵩拄着火元杖勉强站定,回身一望,便见那密网既碎,一身红衣的辛婵挟聂青遥与那稻草妖身化流光而去,他当即大喊:快!莫让他们逃了!几宗的人匆匆忙忙施术飞身去追,混乱之中,晏重阳却在人群里纹丝未动,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辛婵方才掠过的飞檐看了半晌,才召回自己的那只炙涂鸟,飞身掠入云端。
娑罗星在心口震荡,如烈火灼烧一般,几乎要烧穿她的心肺,辛婵实在坚持不住,只能在一处铺满碎石的河滩停下来。
青遥,你带着林丰先走。
千叠雪的剑锋抵在碎石缝隙里,辛婵勉强支撑着身体,掐了诀引以冰蓝色的流火画出一道符纹落于聂青遥和林丰的身上。
辛婵姐姐,那你呢?聂青遥说着才一抬头,便见辛婵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瞳孔微缩,辛婵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辛婵摇了摇头,我施了术法,能暂时隐没你们的行踪,你快带着他走。
情势所迫,林丰如今还在昏迷之中,聂青遥没有办法,只能朝辛婵点了点头,辛婵姐姐,你一定要小心!我把林丰安顿好,就会回来找你的。
可她才扶着林丰要走入西边的密林里,却听见身后辛婵略显虚浮的声音:你们都不要再回来了。
聂青遥脚下一顿,她没有回头去看辛婵,咬紧牙关扶着林丰快步往林子里去。
她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宗门里的人来的很快,这偌大的河滩上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人,他们手中持着刀剑,那锋刃皆是对准辛婵而来。
艼云山和十方殿立于红尘之外,不多沾染俗事,正清山的态度也十分暧昧,掌门程砚亭只派了女儿程非蕴带人来瞧一瞧,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于是这其中最积极的,不过也只是赤阳门、丹砂观、梵天谷和业灵宗四大宗门。
葛秋嵩你住手!秦昭烈才赶来,见葛秋嵩举起火元杖便要朝辛婵而去,他便大喝了一声。
秦阁主,你天照阁怕是无权过问我们宗门之内的事罢?这辛婵杀人害命,你却还要护着她,你莫不是还在觊觎娑罗星?葛秋嵩一向同秦昭烈不对付,见他处处阻挠,便面带怒色。
到底是我秦昭烈觊觎娑罗星,还是你们早就心怀不轨,所以才要想方设法地按给她罪责,好让你们名正言顺地成全自己的野心贪欲?秦昭烈方才在辛婵身前站定,宽袖一挥,那目光如炬,近乎蔑视般地扫视过在场的诸多面容。
秦阁主可真是好大的威风!我等皆是宗门正派,岂容你这般猜测侮辱?今日这般场面,本不是你天照阁该来的,若秦阁主仍要维护这辛婵,那么你天照阁便是铁了心与宗门为敌!叶司苍扛着刀往前两步,沉着脸大声说道。
幻蟾宫的人都被四大宗门的人挡在最外层不得而入,姜宜春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干着急。
少君……赵毓锦才唤了一声赵景颜,见他轻飘飘瞥过来的一眼,赵毓锦便一时没了声音。
他虽是业灵宗的大弟子,却仍不能左右业灵宗的任何决定。
秦阁主。
辛婵站直身体,见他闻声回转身来,便朝他摇头,事关天照阁,您不必为了我而冒险。
辛婵……秦昭烈神色复杂,忽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天照阁观星占卜之术天下一绝,但若论修行,阁中弟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九宗相较的。
葛秋嵩早已没了耐心,也不管秦昭烈,手中的火元杖飞出,灼烧出大片绯红气流,秦昭烈一时不防,才散开玉骨扇,便被气流擦过肩膀,震得后退了好几步。
眼前有一道殷红的影子掠过,他才抬眼,便见辛婵已与葛秋嵩缠斗在一起。
罡风带起河滩之上碎石乱舞,予明娇没多少修为,赵景颜便施乐术落了光罩在她周身护着。
彼时葛秋嵩生生地受了辛婵一掌,那气流拂开,握在他手里的火元杖震得他虎口生疼,他踉跄地后退几步,若非是晏重阳上前来扶住他,他便会摔进河水里。
辛婵还没有什么喘息之机,那叶司苍便提着刀朝她砍来。
她飞身后退躲开攻击,千叠雪的剑锋与那刀锋相接,摩擦出一串火星子,伴随刺耳的刺啦声,刺激得人耳膜发疼。
葛秋嵩朝善微使了个眼色,善微垂眸迟疑了一瞬,却还是沉默地朝身旁的瑞玉挥了挥手,于是一刹间,丹砂观的弟子一拥而上,同梵天谷、赤阳门的人摆开阵势,结了天诛。
他们这是做什么?堂堂宗门,还要以多欺少?姜宜春被挡在外头不能往前,看见这样一幕已是怒极,他挥开身旁左护法阻拦的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便要飞身前去,却偏被赤阳门的人给挡了回来。
少君,天诛一结,他们这是铁了心要将辛婵绞杀?赵毓锦再也站不住了,他急急地说道,少君,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们不能如此对待辛婵!赵毓锦,你别忘了,你是我业灵宗的人。
赵景颜瞥他一眼,语气疏淡。
他静静地再将目光移到那人墙之内的红衣少女身上,看她苍白的脸,也看她手中的剑。
梵天谷和赤阳门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那就由他们去。
他不参与,也绝不会允许业灵宗的任何人搅进去。
师姐那可是天诛!他们是真的要杀辛婵!此时的任君尧也慌了神,他看向身旁的程非蕴,虽见她神色有异,却始终不为所动。
天诛一结,风云巨变。
道道天雷交织而下,程非蕴眼见着天雷击中辛婵后背的刹那,她的肩膀也被叶司苍的刀锋划破。
殷红的鲜血是比她的衣裳还要炽烈的颜色。
程非蕴握紧剑柄,眼睁睁看辛婵吐了血,被叶司苍和葛秋嵩合力推入天诛阵眼之中。
道道天雷好似海妖无穷尽蔓延的长发,交织缠裹,足有吞天食地的气势,辛婵那一抹单薄的身影在紫电交织的光色里几乎要被生生撕碎。
辛婵……在百里之外的山崖上,有容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可她才迈出一步,却有一只手忽然挡在她的身前。
那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串佛珠,有容偏头看向那年轻的佛子,晏如!那是天诛!她会死的!那又如何?佛子明昙面上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表露,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手中捻着佛珠,数千年前,她不也在你手中死过一回吗?那不一样!有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眶发了红,这一回若她死了,那就真的……她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是你造了前因,才有了这后果。
明昙的神色冷冷清清的,我早同你说过,她这一劫,你我不能插手,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就算你今日出手,你也救不了她。
有容收拢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手掌里,她怔怔地看着那天诛雷电里若隐若现,好似一抹破碎的影子。
双足犹如千斤重,再挪不开一步。
而此刻的辛婵几乎快听不到外界的声音,雷电一道道落在她的身上,那种见骨的疼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娑罗星的力量在她胸口有减弱的趋势,与此同时另外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正从她的心脏里一缕缕地钻出扩散。
她周身仙灵之气不再,竟开始慢慢地弥漫出一种黑红的气流。
意识忽然变得不够清晰,辛婵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什么黑漆漆的地方,那里常年是黑暗的,却总漂浮着一团又一团或幽紫或赤红的火焰。
张牙舞爪的缕缕黑气凝作千军万马,在那片幽冷潮湿的深渊里伏跪。
忽的,她看见另外一个自己走上好长好长的阶梯,拖在地上的衣摆如坠流火,忽而深邃,忽而鲜妍。
姐姐,你后悔吗?当她陷在那般莫名的幻觉里时,却忽然又听见了莲若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就在她的耳畔:你已经足够赤诚,可这些宗门人却并不值得你以心相交。
莲若轻轻地喟叹:姐姐,我做这么多的事便是想让你看清他们那副完好皮囊下的肮脏丑恶,你看,如今是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同路人?她的声音仍似个天真少女般,轻轻软软的,仿佛还带着些恶劣的兴奋:他们想杀你,那今日就让我们一起……杀了他们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