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若就是当初的魔灵。
她生于黑暗混沌之中,至邪至恶,原本没有人的躯体,也没有人的情感,对于那些生于幽暗狭缝的邪祟来说,得到魔灵,便会获得强大的力量,理所当然地成为魔尊。
神将魔灵囚于上界,就是为了避免那些邪祟恶灵作乱人间。
但因神界的疏忽,魔灵在数千年前落于荒原冰湖之中,阴差阳错地住进了本该死去的辛婵的身体里。
魔灵遵循本性,借用辛婵的身体祸乱四海,但同时,她也在那些年岁里有了许多辛婵作为人的情绪。
在有容刺穿辛婵胸口的那时候,魔灵断尾求生,一部分混沌之气留在辛婵身体里陪着她转生,而另一部分生出灵识,化为人形,成了莲若。
我们曾是相互依存过的,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姐姐更好的人,你为什么就是那么倔,就是不肯听我的话?莲若坐在阶梯上回望透明屏障里脸色煞白的姑娘,或是见辛婵侧着脸没看她,她便轻皱眉头,手指捏着裙角,似乎有些委屈,他们对你不好,我杀了他们有错吗?我的事,不用你管。
辛婵头脑有些眩晕,她强撑着,说话有些艰难。
是吗?莲若的神情收敛自如,她转眼又笑起来,那你的弟弟辛黎呢?她的声音有些轻,但却不妨碍让辛婵听得清晰,她猛地抬起头,正见莲若腕上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枚萤石环。
放心,他是你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莲若似乎是很满意辛婵的这副神情,随即再看向那被悬挂起来的两副皮囊,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却莫名有些发寒,姐姐,你就好好看看她们,多看些时候,你会想明白的。
她站起身,再没回头。
石室里一霎寂静下来,辛婵跪坐在冰冷的地面,耳畔时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响起,但她抬眼看见的,却并非是嶙峋石壁上潮湿的水痕,而是那两副人皮上一颗颗滴落下来的殷红血珠。
师父,师父……辛婵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找到让魔灵离开她身体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恍惚间,她看到有容那张带血的脸,脑海里便是那一世,她听到的在废墟之上崩溃的哭声。
师父,有容心中有愧,无颜入昆仑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音犹在耳,辛婵几乎浑身都是冷的,她眼眶里积蓄了些水雾,几乎快要看不清有容的那张脸。
明明你向往的大道仙途已近在咫尺,你又犯什么糊涂?犹如喃喃般,她看着那样一张熟悉的脸,你傻不傻……不想再看见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想再听那些神仙凡人嘴里骂的是她的名字。
即便有容不给她那一剑,那个时候的辛婵,也已经没有什么生念了。
可她时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连死,都不由她自己。
辛姑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
阶梯之下,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着黑色衣袍,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他劲瘦的腰间挂着长鞭,一张俊美的面容仿佛天生不会情绪表达。
辛婵静默地看着他。
晏重阳才听说她已经清醒的消息,便匆匆地赶了过来,但此刻面对她那样平淡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
赤阳门鸟奴之子?半晌,他才听见阶梯上半透明的屏障内,传来那姑娘的声音。
我生于长渊魔域,少时潜伏于赤阳门中。
时至今日,晏重阳已经再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是。
这样简短的对话结束,晏重阳等了许久也没再听到辛婵开口,他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有人低着头,恭敬地将托盘里的红色衣裙放到阶梯旁的石桌上,他才见辛婵抬起头。
莲若想做什么?辛婵一见到那金线勾勒螭纹的殷红衣裙,她骤然变了神情,猛地看向晏重阳。
明日将举办你重回魔域,重登魔尊之位的大典。
晏重阳据实以告。
辛婵一手支撑在湿冷的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在听到他这样一句话时又跌坐在地上,晏重阳下意识地走上两级阶梯,但手指还未触碰到那犹泛水波纹般的屏障,他指节微屈,片刻后又放下手。
辛姑娘,垂下眼帘,向来寡言的他竟在此刻主动开了口,你若仍要做凡人,那么等着你的,必是一条死路……有的时候,你可以不必那么固执。
他说罢,便转身要往外走,只是走到石门前时,他又不由停下来,转身再看了她一眼。
辛婵听不清他离开的脚步声,她身体里有两种力量来回争斗,头脑的眩晕越发强烈,身体所承受的疼痛也越发剧烈。
她彻底倒在地上,眼眶里无意识地淌下生理泪水,意识模糊间,那桌上衣裙的红仿佛覆盖了她满眼。
辛婵做了一个梦。
在大雪纷飞,极夜笼罩的城主府,身着枯黄衣袍的少年在她身后大声喊:姐,你等我。
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家!一霎之间,厚厚的积雪融化成了开着簇蔟藕花的湖水,她坠落其中,被冰冷的湖水淹没包裹,但一只手忽然将她从水波里拽了出去。
烈酒穿喉的刹那,她瞥见他衣袖的红。
这辈子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
小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那道清冽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小蝉。
不是竹婵娟,笼晓烟,而是那夏日浓荫里,满树的热闹。
倏地睁开双眼,辛婵怔怔地望着嶙峋的石壁好半晌。
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依照她的心性,她应该是不会服输的。
偌大的魔殿里,晏重阳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妖冶的火焰燃烧照亮这整个大殿,站在阶梯上的红衣少女转身的刹那,她脚踝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慢慢地打量着这大殿的每一个地方,转生五世,都没有磨掉她那倔性子,她吃了苦,受了害,也只有我替她记着那些人欠她的每一笔账。
有容死了,整个艼云山倾巢而出,那予明娇死了,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现在也发了狂……莲若弯起眼睛,她那张明艳的面容上露出得逞般的笑容,正清山的程非蕴现在怕是已经恨不得将我姐姐拆骨剥皮,那个叫聂青遥的小道姑就更不用说,那善微可是她的母亲……这一回,我看她应该也已经恨上姐姐了罢。
现在,姐姐她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莲若的笑容越发灿烂,她的手指摸过那由龙骨堆砌而成的魔尊宝座,她没得选,只能听我的话,做回这魔尊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竹婵娟,笼晓烟。
——《婵娟篇》孟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