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砚将人救出来的时候, 衣袍沾了火星子,被烧得到处都是窟窿,狼狈得根本不像是一国君主了。
可当他一脚踏出殿门, 正要让人去请大夫的时候方才看清楚怀中的面容。
不是沈昭禾, 而是万俟菱。
方才在里头虽然是有些光亮的, 可是伴随着被烧毁的东西倒塌, 其实万俟砚看得并不真切,再加上没万俟菱特意换上了沈昭禾的衣服, 装扮得同她相差无几, 又是侧着躺在床榻之上。
根本看不到面容。
万俟砚那会儿心里也慌乱,自然就将万俟菱当成沈昭禾救了出来。
这会儿发觉救错了人, 万俟砚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咬牙对身边人道:马上封锁宫门!沈昭禾没在她房中,可万俟菱却在,而且还是穿了沈昭禾的衣服,特意装扮成她的模样躺在床榻之上,再联系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并不难猜出此时的沈昭禾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要逃出去。
要离开南岐。
侍从听了万俟砚的命令,虽然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 可也不敢多问, 连忙应下。
接着,万俟砚又直接拎了一桶水浇到万俟菱的身上, 凉意袭来, 万俟菱浑身一个激灵, 终于是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 怔愣了片刻, 然后忍不住大笑,没想到啊,你竟能为她做到这种程度,亲身赴火海?真是让人意外。
她原以为他不会进来的。
至少不会在火势如此凶猛之时冲进来。
她只想着扮演沈昭禾留在屋子里拖延时间,不曾想大火一起局势就很难可以控制得住了,一阵阵浓烟弥漫了整个屋子,她还没等到人就被呛得昏倒了过去。
醒来,便已经被救出来了。
也好,她可不想真的死在那里头,她还要等着看万俟砚遭到报应呢。
万俟砚冷冷的撇她一眼,距离起火到现在连半个时辰都不到,我方才已经下了命令让人关闭宫门,这么短的时间,她出不去。
说完,万俟砚转身就要走。
万俟砚!万俟菱叫住他,你真的能护住她吗?万俟砚脚步并没有停留,只是恍若未曾听到她的声音一般,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
你根本就做不到!万俟菱对着他的背影拔高了声音,你将她困在你的身边不过就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心罢了。
等有朝一日,她和你的野心发生冲突,你必然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万俟菱的话音落下之时,万俟砚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宫墙的转角处,也不知是否有听清她说的话。
沈昭禾和阿蕴一路往宫门的方向逃去。
阿蕴的心里算着时辰,知道按着他们这个速度应当是能赶在宫门关上之前出去的。
所以一直在安慰着沈昭禾。
可当真正到了宫门口,二人看着已经紧紧关闭的宫门都不由得傻了眼。
王宫里头比不得其他的地方,规矩既然定下了,那就是死的,这宫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都是有讲究的。
不可能随意更改。
关得早了晚了都要受到重罚。
这会儿看着时辰还有一刻左右,宫门就关上了,阿蕴心里明白,这大约是出事了。
可计划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早已经是没了退路。
想到这,阿蕴咬着牙走到那守着宫门的侍卫面前,开口道:几位大哥,现在还没到该关闭宫门的时辰吧?其中一个侍卫认出来了阿蕴,连忙解释道:阿蕴姐姐,这是王上的命令。
沈昭禾听到这话心里一震,不由得更加担心万俟菱的处境,看来万俟砚已经发现什么了。
阿蕴也反应过来了,可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乱。
她从腰上摸出一块牌子来递到那侍卫跟前,又挤出些笑意来道:我家殿下让我出宫买点东西,几位要不然行个方便,让我们出去?这……那侍卫一脸为难,倒不是我们不想帮姐姐这个忙,只是这毕竟是王上的命令,我们哪里有这胆子,敢去违抗王上的命令啊?阿蕴暗自咬牙,作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来,我家殿下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说了要办成的事儿就一定要办成,今夜我们二人若是出不去,殿下必定不会轻饶我们的。
万俟菱的脾气一向不算太好,南岐王室出现变故之后更是如此,这在王宫里头并不算是秘密。
几个侍卫听到阿蕴的话之后,都有些同情,可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不顾王上的命令,擅自打开宫门那都是掉脑袋的罪责了,同情归同情,他们也不可能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正在阿蕴探手摸到腰间的匕首,想着不如直接动手之时,眼前的几个侍卫突然都躬身行礼,口中称王上。
阿蕴和沈昭禾反应过来,急忙转身跟着这些侍卫一同行礼,沈昭禾也将头低的很低,心中暗自祈祷着夜色浓重,他并未发觉自己。
可下一刻,万俟砚就径自往她这边走来,这让她的身子不自觉的绷紧,心跳也在不断地加快。
她实在是太紧张了。
万俟砚一步步走到她身旁,沉默了许久,这时候四周安静得彻底,没人敢发出声响,连呼吸的声音,都是极为克制的。
从宫殿到这儿的这一路上,万俟砚想到了许多质问她的话,可如今,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满脑子只剩下万俟菱那句若是有朝一日,她同你的野心发生了冲突,你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动手杀了她。
万俟砚是不认同这句话的,因为如今的沈昭禾就已经同他的野心有了冲突。
可他还是留了她的性命。
所以刚听到万俟菱这样说的时候,他只觉得可笑。
可是当他真正站在沈昭禾面前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现在或许自己确实不会动手。
但是,以后呢?每一次她和自己的野心有冲突的时候,自己都能毫不犹豫的在两者之间坚定的选择眼前这个女子吗?万俟砚迟疑了,他深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折手段,精于算计,所有违背他心意的人都会在顷刻间化作他的刀下亡魂。
他从来……算不得好人。
想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块玉佩塞到沈昭禾手中,沈昭禾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他轻声道:出去之后,去一趟西街的一家唤作玉容香的脂粉铺子,把这玉佩给他们瞧,他们会送你回大齐。
沈昭禾捏着还带着温度的玉佩,震惊的抬起头来,你……他这是……要放自己离开?万俟砚移开目光,看向了那几个侍卫,开宫门,放他们离开。
侍卫听到万俟砚的命令连忙应下,而后匆忙将宫门打开。
沉重的宫门缓缓被打开,伴随着吱呜的声响,中间那道缝隙变得越来越大,明明是夜里,可沈昭禾转头看向外面的时候,却好似看到了恍若白昼一般的光亮。
她往前走了一步,又没忍住转头看向万俟砚,轻声道:谢谢你。
那声音很轻,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可万俟砚还是听清了她的话,好似高岭雪山,从来漠然无情的他,头一回尝到了何谓铺天盖地,蔓延而来的心疼滋味,他依旧站在那儿,看宫门开,看宫门关,看那道身影彻底消散于眼前。
日后……大抵是再不会有想见的时候了。
这样,也好,他想,从来行走于黑暗的人,是留不住光亮的。
即便他再怎么需要。
阿蕴带着沈昭禾一路到了西街那家脂粉铺子门口。
沈昭禾抬头瞧见上头明晃晃写着的玉容香三个字便点了点头,应当是这儿了吧。
阿蕴瞧见里头还有灯光便走上前去敲了几下门,开口问道:有人在吗?里头很快传来一阵稍显凌乱的脚步声,过了一会才有传来一个估摸着三四十的女子的声音,谁呀,店铺打烊了,明日再过来吧。
声音里头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老板娘行行好。
阿蕴抓着这个机会赶忙道:我家主子明日一大早就要出远门,特意吩咐我过来买些您家的脂粉,说别处没有这样好的东西。
这要是买不着,我家主子发起脾气来定是不会饶了我的。
那老板娘大约是个心软的,听了这话嘴里虽然说了些抱怨的话,可到底是将门打开来了,偏偏是这大晚上过来,进来吧。
阿蕴连忙答应了一声,拉着沈昭禾进了屋。
屋里陈设着的是各类脂粉香料,香气混杂在一起,倒也并不难闻。
你们主子要的是什么样式的?老板娘开口问道:可有写好单子?沈昭禾连忙摸出万俟砚塞给自己的那块玉佩,递到了老板娘的跟前,老板娘初时还有些疑惑,等看清了沈昭禾手中的东西,脸色顿时大变,连忙躬身行礼道:王上。
沈昭禾连忙将老板娘扶起,不过是王上将这玉佩借我用罢了,无需多礼。
见玉佩如见王上。
老板娘虽然起了身,可说话的态度还是极为恭敬,您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7章 结局沈昭禾同阿蕴两人跟老板娘说明了来意, 知道了沈昭禾是个大齐人,并且马上就要回大齐去,老板娘对她的态度竟也没有半分变化。
依旧是很恭敬。
她道:沈姑娘来得是时候, 今日夜里咱们铺子里正好有几辆商车, 要往梁国去的, 也算是顺路。
沈昭禾面露喜色, 那可再好不过了。
老板娘点点头,沈姑娘稍作歇息, 待会儿铺子里的人备好货了, 我来叫您。
沈昭禾连忙应下,那老板娘便往楼上去了。
屋里剩下的沈昭禾同阿蕴没旁的事情可做, 便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聊起天来。
说起万俟菱, 沈昭禾语气中还是有些担心,方才心里太慌了,倒是忘记问问阿菱的情况了。
您无需担心。
阿蕴苦笑,殿下她日日念叨着一定要看到王上遭报应的哪一日,必然是不会出事的。
沈昭禾轻叹,她心里苦,以后, 我也没法子陪在她身边开解了。
这些日子都是沈昭禾陪在万俟菱身边, 时常说些趣事逗她开心,不知自己离开之后, 她是否会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二人聊着, 时辰也过的快, 一下子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沈昭禾正想着为何那老板娘还没有过来呢就见她从楼上走了下来, 沈姑娘, 走吧,该上马车了。
沈昭禾应了一声,跟着老板娘走到外头,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停了几辆马车,前头的两辆是坐人的,后头的放置了一些货品。
老板娘将沈昭禾安置在了第二辆马车里头,又跟那商车车队的领头人嘱托了几句,那领头人看着三大五粗,可倒是很愿意听这老板娘的话,连连点了好几下头。
借着这个功夫,阿蕴来到沈昭禾跟前同她告别,既然姑娘已经上了马车,那阿蕴就先回去了。
沈昭禾正要答应却突然想起时辰,忙道:你这会儿怕是回不去王宫了吧?宫门怕是已经关上了。
姑娘不用担心。
阿蕴解释道:我有个亲戚,家就住在附近,今晚我住那儿就好了。
沈昭禾听到这话方才安心下来,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接着,大约是老板娘叮嘱的话说完了,领头人拔高声音喊了一声,说的是南岐话,沈昭禾听不懂,但是大约能猜出来应当是出发之类的意思。
因为他的话音正好落下,几辆马车就开始缓缓启动起来。
沈昭禾朝着阿蕴挥了挥手,算是做了最后的告别,阿蕴也挥了挥手,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开。
沈昭禾将车帘放下,整个人彻底的被笼罩在了黑暗中,很安静,甚至能听到马车行驶而过来带的呼呼风声,她窝在马车的角落,想着万俟砚同万俟菱,想着在南岐这样久以来发生的这些事,不知什么时候困意袭来,沉沉的睡了过去。
说来奇怪,这竟是她这样长时间以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次。
这商队的人并不仿佛并不急着赶路,每日将晚上歇息的时间单独留出来还不算,到了该用膳的时候也会将马车停下来,等吃饱喝足之后再继续前行。
商队上的这些人大约是受了老板娘的嘱托,对沈昭禾的态度一直都很是客气,只是彼此之间的交谈很少,一日之间大概就只有给她送干粮和水的时候会说上几句话。
沈昭禾也不是多事的人,大多时候都是安静的待在马车里休息——虽然商队一路上走得都是平稳的大道,可时间久了也还是会有些不舒服,也没有精力去做些旁的事情。
每天都重复的日子过的很快,半个多月的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商队的人将沈昭禾送到了晋川便让她下了马车,领头的人看起来有些抱歉,沈姑娘,不是咱们不愿意将您送到京都去,实在是如今南岐和大齐的关系紧张,咱们这商队不说是去京都,便只是进大齐的范围都会被当地的官府盯上。
实在是没法子啊!沈昭禾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南岐同大齐的战事焦灼,自然也理解这他们的难处,于是点头道:昭禾明白。
对了。
领头人突然想起些什么,连忙提醒道:沈姑娘进了城关之后,可以去长宁马车铺子那儿租一辆马车,之前南岐和大齐之间关系还过得去的时候,我们有需要都是从那儿租的,还算是靠谱。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来,这一路从晋川到京都还有大约还要个十来二十天,路上多是需要用银子的时候,沈姑娘收着这些。
沈昭禾连忙推拒,我身上还带了不少银子,够用的。
听她这样说,领头人倒也没有勉强,很快将那一袋银子收起来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了,后会有期。
沈昭禾也颔首目送商队远去。
等商队走远,她方才转身往城关方向走去。
南岐同大齐的战事还未停歇,城关这儿查得也严,沈昭禾身上没什么凭证,被守卫盘问了好一会都没进城,后面大约是看她不过是个柔弱女子,说话得口音也透着一股京都味,实在不像是南岐人方才放她入了城。
沈昭禾自然很是感激,说了好些感谢的话方才进了城。
晋川原本因为同南岐,梁国等几个国家隔得近,商贸往来倒也便利,所以发展得算是不错,只是最近这段时间起了战事,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都少了许多,零星开着的铺子更是透着一股萧索的意味。
沈昭禾深吸一口气,往着长宁马车坊的方向走去,心里却不自觉的有些担心,这战事一起,晋川城里许多铺子都关了,那马车坊若是也关了可该怎么好。
她还想着回一趟京都去将阿孟接出来呢,还想去见见谢江清,虽然最后还是去了南岐,但是沈昭禾知道,他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助自个的。
那天的局势太混乱,她还没来得及同他好好说声谢谢。
想到这,沈昭禾加快了脚步,暗自祈祷着那铺子还在。
一条街走到尽头又转了个弯儿,沈昭禾暗自喘了口气,再抬起头来看到前面明晃晃的几个大字长宁马车坊,明显还开着门,心里头不由一喜,又探手摸了摸身上的金叶子,心下有了底气方才走进了店铺。
而此刻,街头的另一边,一道身影怔愣的站在了原地,他目光追随着沈昭禾的身影,唇边明明是带着笑意,可眼尾却红了一片。
殿下。
温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可却什么都没有瞧见,便觉得有些奇怪,您在看什么?徐淮意转头同他道了一句,在这等孤。
还没等温夷缓过神来,就已经快步往长宁马车坊的方向去了。
沈昭禾从那断崖跳下之后的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并非是没有出现过幻觉,可此刻的他却无比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
因为刚才他看见的那个沈昭禾是鲜活的,是有灵魂的。
她还活着。
他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沈昭禾这会儿正在同那马车坊里的老板说话,老板说如今晋川局势不定,他们这一行生意不好做,已经打算关门歇业了。
这……沈昭禾一听这话顿时着了急,连忙道:老板就帮帮忙吧,我真的很需要一辆马车。
我可以出往常租金两倍,或者三倍的价格也行。
沈昭禾能看得出来,这个长宁马车坊已经算是晋川比较大的马车坊了,它都要关门了的话,那么其他马车坊的情况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若是没有马车,那她怎么回京都啊。
她从前没有为这些事情发过愁,这一下子也不知道到底应当怎么办才好了。
老板听了这话也有些无奈,姑娘,这送上门来的生意要是能做的话我肯定就做了,真是实在做不了了啊。
又道:你去别处问问吧,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找到愿意做你这桩生意的人。
这话里面赶客的意味已经很是明显了。
沈昭禾没了办法,只能勉强的点点头,谢谢老板提点。
说完,便转身一脚踏出了马车坊,却正好瞧见一人站在她身前,沈昭禾的目光缓缓上移,当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容之后,脸色不由得白了几分。
徐淮意……他怎么在晋川,他不应当在京都吗?阿禾。
徐淮意声音颤抖的厉害,你还活着。
他当真以为她死了,以为她死在那断崖底下,死于野兽之口了。
沈昭禾的身子僵硬了几分,她一边思索着若是跑的话,能不能有机会从徐淮意面前逃走,一边冷冷道:再怎么说我也死过一回了,姐姐的气难道还没消,殿下这是还要替她再出一回气吗?徐淮意止不住的上前几步,将人拥入怀中,而后喃喃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自从不再喝那药之后,心口的疼痛一日多过一日,可记起的事情也是一日多过一日,想起他们之前一起经历过的许多事,想起了那盏兔子灯,想起了那局解不开的棋局。
也想起那一年夏日,他在亭中没来得及同她说完的后半句话。
他原来……是喜欢她的啊。
沈昭禾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急忙想将人推开,可即便用尽力气也没法撼动分毫,只得无奈道:殿下这是何故?她不明白。
一直讨厌自己误会自己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呢。
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当着他的面跳了断崖吗?那简直太可笑了。
徐淮意顿了片刻,而后最终还是将怀中人松开了,沈昭禾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又往后退了两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殿下请自重。
徐淮意喉咙一阵发紧,心头的钝痛也被激得越发猖獗,阿禾,抱歉,从前那些事孤已经知晓了真相,是孤的错,让你……受了这样多的苦楚。
沈昭禾一愣,终于是反应过来了,不曾想殿下竟会有知晓真相的一日。
倒不是嘲讽,只是沈昭禾真的很意外他会知道真相,或者说相信真相。
要知道当初的徐淮意对沈苏苏的情意几乎是到了疯魔的地步,按理来说任凭旁人说些什么他应当也是不会去相信的,只一心一意的相信着沈苏苏的话。
这倒是让沈昭禾的心里不自觉的有些好奇了,想知道他怎么突然变了心思了?徐淮意看着眼前的人,解释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艰涩道:能同孤说说,阿禾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可有受苦?沈昭禾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她实在有些不习惯他的样子,抱歉殿下,我还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既然当初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那么她在他这儿,再怎么说至少也不算是罪人了吧。
那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将她困在四方院子里头,让她连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机会都没有。
等等。
徐淮意还是伸手拉住她的手,你想回京都,想见阿孟是吗?孤可以帮你。
沈昭禾挣开他的手,不劳殿下费心。
阿禾。
徐淮意的声音里有些许疲惫,大齐和南岐的战事未休,你独自从晋川回去并不安全,孤可以派人帮你将阿孟从京都接来,让你们团聚,届时,你想离开。
孤也不会拦着。
沈昭禾心里一动,那……殿下的条件呢?不可否认,徐淮意这几句话还是确实足够诱人,通过方才那老板说的话,她也能感觉得出来她想要独自回一趟京都恐怕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徐淮意也说了,等自己见到阿孟,会让自己离开。
他没必要在这种事儿上同自个撒谎,若是他想要将自个留下,现在就可以动手。
沈昭禾没法从他手中逃脱的。
徐淮意听了她的话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他们之前竟已经生分至此。
他对她的那么一丁点的好,在她眼中都是充斥着算计的,不过,这也算是报应吧。
你就当……是因为愧疚吧。
徐淮意压抑这心头的疼痛,缓缓道:若不是当初的那一桩误会,你本来不需要承受这样多的。
沈昭禾有些意外,可最终还是点了头,好。
他大约是想替沈苏苏赎罪,她想。
殿下。
温夷恰好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他在街边等了好一会,瞧见徐淮意还没有回来,又想到他现在身体并不太好,心里实在担心,斟酌了一会之后还是决定过来悄悄情况。
不曾想刚唤了一声殿下就看清楚了徐淮意身旁的那个女子的面容,顿时愣住了,奉仪?沈昭禾朝他笑笑,是我,不过温大夫还是应当换个称呼了,叫我昭禾就可以了。
她对这位拯救了许多百姓的温大夫还是怀有敬意的。
温夷往徐淮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他脸色难看了几分,不由得笑了,还是唤沈姑娘吧。
沈昭禾也没勉强,总归不再叫奉仪就够了。
她早就已经不是什么奉仪,什么世子妃了,也不是沈府的沈二小姐了,只是她自己,只是沈昭禾而已。
我说殿下为何突然失魂落魄,追着一道身影就走了,原来是碰见了沈姑娘。
温夷并未提及当初之事,只是笑着调侃道:说了这样久,你们之间的误会应当解开了吧。
温夷指的是双生蛊的事。
沈昭禾并不知道这一回事,所以听到这话之后神色有些疑惑,可徐淮意却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岔开话题道:还是先回去吧。
他们没有将话说清楚,沈昭禾也就没问,轻轻点头道:殿下可否能尽快将阿孟接来?她不想在这儿等太久。
徐淮意轻轻嗯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
对了。
沈昭禾又想起谢江清,连忙道:殿下若是方便,可否顺带给谢大人捎个信,就同他说一声我还活着,另外,很感谢他当初愿意来救我。
徐淮意的脸色总算是彻底沉了下来,他抿了抿唇道:不方便。
话音未落,他加快了步子,走到沈昭禾的前头去了。
沈昭禾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还未来得及说完的后半句话就这样硬生生的被噎了回去,可也没有办法,毕竟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只能乖乖的跟上他的步子。
而温夷本就心思细腻,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也隐约能揣摩出一些东西来了。
沈昭禾大约……什么都还不知道。
大约是这一路劳累,如今又定了心神,沈昭禾回到驿站沾了床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书房,徐淮意坐在书案旁翻开青州太守递过来的战事的折子,温夷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的落在他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徐淮意被那目光看得很是不自在,最终有些无奈的将折子往书案上一放,想问什么就问吧。
温夷没客气,开口便道:殿下这是不打算将双生蛊的事儿告诉沈姑娘了?徐淮意默了默,其实一开始孤很想说的。
他们原来心里就是装着彼此的,说到底,横在他们之间的好似就只有那双生蛊。
所以方才见到沈昭禾,徐淮意心头涌上来的想法便是想与她说出真相,想告诉她他心里头装着的从来都是她。
他性子清冷,这么多年以来,也就只有沈昭禾入了他的心,自是不甘心在两人之间留着这样的误会。
可后来,孤再见到她,突然就觉得真相好似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徐淮意顿了许久方才继续道: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以后也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孤原来就是对不住她的,如今,就不再招惹她了吧。
温夷听到这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有些唏嘘罢了,殿下会留下遗憾吧。
毕竟蛊毒凶猛,徐淮意表面上看起来同寻常人相比或许只是脸色稍稍苍白些,但身体里面从五脏六腑起始到骨骼皮肉,都会沦为双生蛊的食物。
若不是连日服用着护住心脉的药物,怕是早就成了一具白骨了。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没有几日活头了。
不说出真相,真的就不怕留下遗憾么。
徐淮意摇头,孤能再见她,早就没有遗憾了。
如此,温夷最终还是没有再劝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之事果真都是说不清的。
大约是没人惊扰,沈昭禾一觉睡到天大黑了方才醒来。
驿站的人把她当贵人来看,见她起身了就连忙将做好的晚膳送了过来。
四菜一汤,虽比不上南岐王宫里头的吃食,可到底是地道的大齐口味,沈昭禾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刚要动口徐淮意就来了。
还带了一摞书过来。
医书。
徐淮意将那几本书递到她跟前,见她似乎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又添了句,听说阿孟说你在东宫里头的时候闲下来就喜欢看看医书,正好孤的书房里头有几本,顺手带来给你打发时间了。
沈昭禾有些意外,可也还是从他手中接过医书,道了声谢,见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犹豫着开口道:殿下,我要用膳了。
言外之意是提醒他该离开了。
孤也还没用膳。
徐淮意却抬手让底下人又送了一副碗筷来,便一起用吧。
到底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沈昭禾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将目光转向这一桌子的菜,左右将他当作空气就是了,倒也没什么影响。
可徐淮意到底不是空气,两人静默了半响,他还是开了口,沈将军去了,就在你跳了断崖之后的第七日。
这件事其实也在他心头盘旋了许久,最终还是觉得有必要同她提一句。
她以后大约是不会再回京都去了,若是自己不说,她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这事。
沈昭禾拿着筷子的手顿了片刻,而后勾了勾唇角,同我有什么干系,我早不算是沈家的人了。
死了又如何,她当初便说过同沈家再无干系,不管发生什么,也依旧不会有变化。
徐淮意愣了片刻,想起沈逢程对沈苏苏的维护,心头又是一阵疼。
他知道沈昭禾从不是心狠的人,当初在江州,面对一些陌生的百姓,她尚能以身涉险,沈逢程是她的父亲,但凡他待她好上那么一点点,如今的沈昭禾听了这个消息,都不会如此平静。
阿禾从前受了很多苦。
徐淮意看向沈昭禾的目光带着暖意,往后不会了。
沈昭禾敷衍的嗯了一声,不知应当说些什么来回应他。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至沈昭禾吃完,徐淮意面前的碗筷还未曾动过——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了。
沈昭禾也知道他大约不是真的要吃饭,所以也没说什么。
只是又想起谢江清来,她仔细想想,不说是徐淮意不方便,其实本来也不应当再去打搅人家。
可也还是想问一句他的现状。
虽然当初自个承下了杀死贺文的罪行,但这件事情涉及到了两个国家,本来也是小事,再加上谢江清也是实打实的牵扯其中,要说是对他全然没有影响那必然也是不可能的。
可沈昭禾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徐淮意的脸色有些不对,他眉头紧锁着,手有意无意的轻抚着心口的位置,细看之下额头似乎还冒着细密的汗珠。
殿下?沈昭禾皱眉开口:您是不舒服吗?徐淮意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没事,大约是太累了,既已经用完膳了,孤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便缓步往外头走去。
沈昭禾也学了半吊子医术,怎么得也能瞧得出来他这情况绝对不会是简单的劳累,连忙也起了身道:殿下看起来情况不太好,不如还是现在这儿歇着,我去找温大夫过来?虽然徐淮意已经竭尽全力的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沈昭禾还是能看的出来他的不对劲之处,于是便好心提了个建议。
徐淮意一顿,正欲开口拒绝却感觉到喉咙里传来一阵甜腥味,他捂住嘴,湿湿黏黏的鲜血瞬间从口中落到手上,又被他掩盖在袖袍之下。
没事。
他道:你好好歇息,孤先回去了。
话音落下,人也已经一脚踏出了屋门。
屋外,温夷瞧出他情况不对就急忙过来搀扶,殿下这情况越发严重了。
徐淮意轻轻嗯了一声,同南岐这场仗也不能再打下去了,大齐耗不了太久,孤也是。
殿下还是先别想这些了。
温夷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您先好好歇着,比什么都强。
徐淮意也确实没有气力再说些什么了,还未来得及回到歇息的地方,他就已经彻底昏倒了过去。
那日之后,沈昭禾连着几日都没再见到徐淮意了。
因为有那几本医术为伴,她倒是并不会感觉无聊,只是心里还念着阿孟的事,徐淮意虽说应下了,可到底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传信回去将人接来。
这一来一回总需要不少时间,万一要是他手头的事儿多了,将这事给忘了,那岂不是更麻烦。
想到这,沈昭禾有些按捺不住,终究还是往徐淮意的居所跑了一趟。
可却被温夷拦下了,沈姑娘找殿下有事?沈昭禾点头,前头殿下答应帮我往京都递个消息,让人将阿孟送过来,可到今日还没个消息……这事啊。
温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倒是听李拂提过一嘴,沈姑娘别担心,殿下不会怠慢您的事儿,消息几天前就已经送回去了,走的还是水路,这会儿估摸着都快到京都了。
沈昭禾松了口气,跟温夷道了声谢,想起那日徐淮意的情况,还是没忍住又多问了一句,殿下身子还好吗?温夷猜想到应当是那日徐淮意去见沈昭禾的时候露了端倪,虽说很想将那些事一股脑全部说个清楚,可念着徐淮意当初的那些话,温夷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开口道:南岐同大齐的战事一日不停歇,殿下便也没个歇息的时候,日日这样熬着,身子有个不舒服的时候也是正常。
沈姑娘别担心,我已经给殿下开了养身子的药,殿下这几日是在忙着处理政务。
沈昭禾虽然觉得徐淮意的情况应当不是单纯的太累了,可仔细一想自个不过是个半吊子而已,人家温夷才是真正厉害的大夫,他都这样说了,必然是错不了的。
于是便也没再多说,只是借着这个机会问了温夷几个医术方面的问题,然后方才回去了。
再见到徐淮意是五日之后。
他的身子大约恢复得不错,脸色好像好看了许多。
两人摆了一副棋局,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下午,临走的时候,沈昭禾想起那天温夷说的话,忍不住提了一句,如今大齐正是需要殿下的时候,殿下忙归忙,还是要顾着自个的身子的。
如今的大齐全然靠他支撑着,若是他都倒下了,那大齐怕更是举步维艰。
徐淮意眼里好似有了些光芒,但只是片刻,那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阿禾,我要去青州了,明日启程。
他身子情况并没有好转,也不可能好转,只会一日差过一日。
温夷让他这些日子都好生歇着,最好是哪里也不要去,可南岐那边并未允下停战的协议,青州的情况也不好,他得了这消息就打定了主意,还是得去一趟青州。
那里的百姓,那里的将士都需要他。
沈昭禾也偶尔会听到驿站的人提及如今的战局,知道现下主战场已经由晋川转移到了青州,徐淮意需要过去也属正常,便点点头,那殿下更是应当顾着自己的身体。
她将这句关心的话说得不夹杂任何情意,只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关心。
徐淮意嗯了一声,又听沈昭禾说天色已晚,该回去了,心头那阵早就被掩饰得极深的情意不知何时忽地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让他脸色不由得白了几分。
抱歉。
他对着她要转身离去的背影道:抱歉,阿禾,我……从前待你很不好。
沈昭禾回过头来,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殿下,都过去了。
况且,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过是太喜欢沈苏苏了而已,太喜欢一个人了,终归会有不理智的时候。
徐淮意身子僵在了那儿,半晌,他低下了头,是啊,终归会有不那么理智的时候。
沈昭禾又对着他笑了笑,然后方才离开。
他没有告诉她他原来心里喜欢的就是她。
她也没说方才他缓缓在棋局之中落下黑子的一瞬,让她恍惚间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他们最终还是隔着千山万水,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至那日之后,沈昭禾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徐淮意。
阿孟是又过了三日之后来到晋川的。
两人见了面便紧紧抱在了一起,大约都没有想到她们这辈子居然还会有再见的时候。
当天夜里,两人都没有睡觉,聊了一整夜。
小姐是真的去了南岐?那那里真是毒物遍地的不毛之地吗?没有的事,那里的人和我们可能就穿着和饮食方面有些区别吧,至于其他地方……大约是我待的时间太短,倒是没什么感觉。
这样,看来京都的传闻果真信不得。
对啊,眼见为实嘛。
对了,小姐之后有什么打算,如今我们可都算作自由之身了!嗯……让我想想。
洛城吧,谢大人说那儿四季都仿若春日,开在那儿的迎春很美,我想去瞧瞧。
好,那我陪小姐去。
好。
她们从晋川去往洛城的路上,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昭禾同阿孟坐在马车里头,听着外头的雨声,好似能想象到雨水落到屋檐汇成了线,又滴落到油纸伞,最后从伞尖滑落到水洼中,激起一圈散开的涟漪。
她真正的自由了。
半月后。
大齐和南岐停战议和,长达三月余的战事终于停歇。
而太子徐淮意亡于青州,归骨京都。
万民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