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阁不待楚雪泽再说话,外头有人敲响了门,林静含如临大赦地起身,抢先去开了门。
是楼中的小厮,端着一方精致的漆画宝盒,他说道:这是昨夜的客人送予公子的礼物。
林静含看向楚雪泽,他此时酒劲像是上来了,白皙的脸像敷上了粉色的胭脂,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像在闹脾气。
没办法,林静含只好接过了礼物,门又重新被关上了。
这东西要放在哪里?林静含问桌边的人。
随意。
楚雪泽淡淡道。
林静含转头,看到了她送的一堆字帖在书案的匣子里放着,她就想把这盒子也放进去。
楚雪泽看她过去,却说道:不准把它跟你送的放在一起。
话中带着点任性,却又纯稚动人,看起来很重视她送的。
林静含听着也忍不住失笑,那酒只怕确实是太烈了,便笑问他:那到底要放到哪里起?随便,丢出去都行。
林静含只好随意地搁在了桌子上。
你今天找我来……她斟酌着开口,显然并没有忘记他在帖子里说的事。
听她开口,楚雪泽也收起了那些情绪,声线又恢复了清冷:今日确实是为着告诉你一些关于长明山庄的事。
你说吧。
林静含正襟危坐。
我到山庄时,南夫人就已经疯了。
这事林静含自然也知道,在她的记忆之中,南夫人从来就是一个不甚清醒的女人,却不知她为何而疯,好像某天突然睡醒,就变成了这样子。
楚雪泽极聪明,即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杂役,但那些下人中口口相传的事,他能听到的,都不会忘记。
正如在广霍城的地窖中,那个小皇子死前一遍一遍说的话,他也全都记得。
她疯了之后,就开始极力帮着自己的儿子争夺长明山庄家主之位,彼时当家的还是南老夫人,但是南夫人没有天分,所以下一任家主,无疑就是大小姐。
楚雪泽说道。
长明山庄向来只传女子,更何况南怀音比起南春晏,天赋更是出众,南夫人没道理……林楚雪泽:是以大家才说南夫人这是疯了,不仅拥护起儿子来,还三番五次地伤害南大小姐,严重的时候,差点要了大小姐的命……林静含沉默,这些事,南怀音从未和她说过。
这要挟持亲儿去死的做派,倒是让林静含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明芙蕖,但南家的情况明显和林家截然不同,亲情爱情,为何有些女人一旦沾染了情这东西,便不再正常。
楚雪泽接着说道:我只听过一次,他们说,有一次夫人又对大小姐下手,被老夫人责罚,她却发了疯语,只说大小姐不是她的女儿。
你是如何得知的?这话听进了下人的耳朵里,全院处死也不为过。
南夫人说这话时声音极大,院子外的人也听到了,只是说了这话的人,后来意外坠井没了,我也是路过时听了一句,并没有人在意到我,之后也没人再提起。
或许只是一句疯话罢了。
他亦点头道:确实,大小姐从小到大在山庄长大,大家都是看着的,和少爷的面容肖似,没有突然就不是的道理。
听了楚雪泽的话,林静含心中纵然有万般的猜测,此刻也只剩沉默。
她只觉得,此刻要尽快找到南怀音,不管楚雪泽所说的猜测是真是假,南怀音都确实是和她共同长大的朋友无疑。
当年她亲眼看着明芙蕖在自己的面前摔死,尚是孩童的她在那一瞬间,再也张口说不出任何的话,大夫来诊治过,只说她喉咙无碍,只是失语了,却不知会不会好。
老夫人怜惜她,把她接到了苏州住,彼时的南怀音成了她的好友,时长来陪着她,或是接她去长明山庄小住,那时的南怀音年岁也不大,却耐得住想出去玩的性子,日日地陪她说话,逗她开怀。
在她们的照顾下,林静含才慢慢好了起来。
是以,南怀音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朋友,与其身世如何,没有任何关系。
含娘……他又这般喊她。
嗯?林静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楚雪泽点了点她后颈的位置:你衣领上这处的线开了。
是吗?林静含看不了,伸手摸了一下,果然破了一个洞,丫鬟粗心没有发现,她便穿出来了。
随它……我帮你缝一下吧。
楚雪泽不等她拒绝,就去取了针线过来。
没有办法,林静含便乖乖坐在他的身前,她能看到他分开在她两侧的腿,长衫下是雪白的裤子,楚雪泽的腿极修长,林静含看起来像是被他圈护了起来。
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林静含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在哪里,又随手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速度慢下来,便能忍下那股辣喉感。
他很快穿好了针线,林静含感觉衣领被微微扯了一下,翻了出来,修长而冰凉的手理了一下她的碎发。
我如今想来,那日被拖出角门的时候,回来的那一队人,和往常并不一样。
他一边缝着,仍和他说着话。
这话总算让林静含没有这么尴尬,她问:有何不同。
往常回来的人风尘仆仆,步履缓慢,显然是空手而归的模样,那日回来的队伍,虽然满面风霜,但步履匆匆,似乎是喊着去见老夫人。
看来长明山庄早有了内应,而且地位不低。
林静含却想得却更多,其他派人去寻秘宝的门派,未必没有,他们敢监视一个长明,就敢监视整个江湖武林。
林静含肯定说道:他们找到了,常萤山的秘宝的线索。
说话之间,楚雪泽已经将她的衣领缝好了,他探身到衣领的地方,咬断了线,远看着,却像在亲吻她的后颈。
他挨得很近,近到林静含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的气息。
楚雪泽并不关心什么常萤山的秘宝,好了……他收起了针线。
林静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恢复一片淡然:楚……雪泽,那日你亲吻我,是心悦我吗?……她突然提起,楚雪泽沉默一会,清楚答道:是,含娘,我心悦你。
原来真是这样,林静含静默无言,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她冷静说道:可我对你并无此意。
是吗?在林静含说并无此意的时候,楚雪泽就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这句话是无意识地接着她问出来的。
是。
她转过身,认真看他。
忍着心口堵上来的窒息感,楚雪泽努力回望她的眼睛,想细细分辨,但里头……当真没有半分的情意存在。
他脸上褪去了血色,漂亮的眼睛也暗淡如死灰:如此,我知道了。
林静含按住泛起的不忍或是其他,不去看他的面容,说道:那我,便走了。
楚雪泽没有说话,她自推门离开了,衣袖消失在门隙,瞧着真的没半点留恋。
林静含走到了门口,忽然想起自己慌得连携芳剑都没有拿,深吸了一口气,她又回头了二楼,推开了楚雪泽房间的门。
谁知豁然就见大开着的窗户,楚雪泽整个人趴在栏杆上面,风吹起单薄的衣衫,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楚雪泽!林静含冲了过去,将他扯了回来。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楚雪泽被拉得仰躺在了地上,手上拿着……那本钟繇的字帖。
他缓缓地解释道:风把它吹到了窗台上,就快吹下去了,我才……原来不是要寻死。
林静含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雪泽却说道:担心我吗?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含娘今日要来,我舍不得今日死,何况我还没看够你,怎么会去死呢。
他的声线有些嘶哑。
林静含回头看那汝窑酒器中的烈酒,几乎没了,想也知道是谁喝的。
再一听他说的这些疯话,不禁气结,出口的话也不留情:你现在看到了,可以去死了。
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一时,便想看一世。
他说着平日里不敢说的话,痴缠又大胆。
林静含却不愿再听,拿起携芳剑后快步离开了这间屋子,下了楼去。
夜色中的芳纵园,景色破败,假山走道上沾满了已经发黑的血迹,神秘公子的白靴缓缓步过曲廊,像是在闲游赏景。
公子问道:王元贵被陆秉元抓住了?是……答了话的下属脑袋和身子随即分了家,血溅到了到了身旁人的脸,却没人敢动。
刘成珏还活着?公子又问。
又一个人犹豫答道:是……不出意外的,答话的也直挺挺倒地死了。
没有一件事办好的,拂衣阁如何就养了这么一群废物。
公子美若女子的面容上戾气横生,看在手下眼里更如修罗恶鬼。
这两件事确实办,照着拂衣阁的规矩,带头的人是绝活不下来的,连着近些的人都可能连坐,更何况是阁中人人谈之惊惧的公子手下办事。
但他们根本不敢动,也不敢跑,否则就是下了地狱,这位鬼公子也能给你揪出来,让你宁肯往油锅里钻。
那首歌谣,王元贵也看过吧?虽是无名小卒,但他仍记得清楚。
回公子,他看过。
看来朝廷很快就会知道了。
公子这话出口,跪着的人具是一寒。
他们费心夺来的消息,如今竟然失手没守好,当真是奇耻大辱,看来公子是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无妨,让整个天下都知道也无妨,让他们去找吧,消息在谁手里不重要,东西会落我手里就行。
看来依公子的意思,要将常萤山秘宝的线索散布出去,让整个江湖武林都知道了,与其和朝廷比谁先抢占先机,再悄悄找到宝藏,不如将这事变作整个江湖武林的狂欢,大家一起,凭本事杀个痛快。
领公子命。
接了令的人消失在了园中。
想到接下来江湖上会出现难得的热闹,公子的心情总算稍好了一些。
他无聊地拂过越过栏杆的芍药:说罢,还有什么坏消息?公子,我们在苏州发现了林静含的踪迹。
没想到他轻笑了一声,道:这是个好消息,下去吧。
公子此话一出,意味着在场的人,命是保住了,他们赶紧退了下去,芳纵园内,只剩下了一个人。
他很快就可以与她重逢了。
但愿见到我时,你是高兴的。
公子揉碎了一朵芍药,红色的花汁沾染上了他修长洁白的手,我会让你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