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川山庄但林静含的心尚还没有平静下来,楚雪泽将琵琶谈毕,说了一句什么,便走了出去,接着又有一个衣着富贵的男子出去了。
林静含生了一双好目,一眼就看出了那男子是追着楚雪泽出去的。
她睁眼看着眼前漆黑的夜色,茫然半晌,还是一掀衣摆跟了过去,果然就见楚雪泽被那男子堵在了昏暗无人的走廊尽头。
那男子在好言好语地说着什么,姿态甚是讨好,完全无视面前的人眼中浓重的厌恶。
请荣公子自重。
楚雪泽的声音里好似凝着寒霜。
什么自重不自重的,好人,你就与了我吧,我家财万贯,必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那男人说着就扑将上来,肥厚的唇就撅起了要往楚雪泽玉净的脸蛋上亲。
楚雪泽推着他,却被他拧着腕子不当回事。
若不是为了……他早就杀了面前这人。
这又让他想起了别庄的那一夜,楚雪泽只觉得恶心至极,却仍假作无力反抗。
再等片刻吧,若她真的对他有片刻动容的话,一定会出现的。
楚雪泽这般告诉自己。
若她不来,自己便要将眼前的人双手砍了,让他瞪着眼睛看它们化成脓水。
他本应泛着秋水的丹凤眼中无声溢出了杀气。
就在二人正胶着对峙之际,林静含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声调浅淡:郡王府可抵得上你的万贯家财?楚雪泽终于听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声音,松了皱紧的眉头。
被喊荣公子的男人转过身,眯缝着小眼,是一副疑惑的神情:你是……郡王府的?这话问的,显然是不信。
很快,一块令牌晃悠在了在他眼前。
荣公子那双小眼睛瞬间便睁大了,忙赔着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走,这就走。
他侧身绕过林静含,转身就要跑开了,林静含还记着他刚刚摸了楚雪泽的手,抬脚便送了他一程。
荣公子一个趔趄,脚步一点没停,仍回头笑着走远。
现下只剩了林静含与楚雪泽,他们对望着,二人俱是无言,林静含找到她今晚没来由的郁闷,心头更加烦乱,抬手掐上了他的脸。
这次楚雪泽倒是不再挣扎了,垂眸看着她,似乎在问:你在做什么?林静含想做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负气地捏红了他精致的脸,便转身要离开。
她把人彻底地拒绝了,自然没有什么要说的,而楚雪泽,又不是什么没脸没皮掉价的人,不应该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林静含这么想着,心里涌现出了懊恼的情绪,她头一回有些讨厌自己。
有温暖传来,是背后那人抱住了她。
楚雪泽看她要离去的背影,再也站不住了。
含娘,你别走。
他的哀求还是说出了口,即使老郡王夫人说他们永无可能,但楚雪泽根本不愿放手,他就是要把林静含抓着,谁也不能阻止。
林静含停了脚步,也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不说话。
要了我吧。
楚雪泽声音凄婉地恳求她,听在林静含耳中不啻于惊雷。
含娘若是不要我,我终究也是要烂在这污秽之地的。
我不求一世了,再也不求……什么都不求,露水情缘也可,含娘,含娘你怜我罢……身后的楚雪泽低声诉说着。
他清澈的声线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好像她只要说一个不字,就会摧毁了他所有的信念。
林静含也真的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又想起方才的场面,他好像在被屋中的所有人分享,又回想起她不在时楚雪泽的遭遇。
不愿再看他悠然自得地和其他姑娘相处的样子,不愿看到他落在尘埃中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林静含才想离开那屋子的。
从前他时刻将目光投在林静含身上时,她觉得无所谓,她喜欢这美人,但拒绝他也并不觉得多艰难,以后若成了陌路,也只会遗憾罢了。
可今晚发现那些明显对他有着觊觎的人就这么轻易地亲近他,明明自己是可以轻易舍了他的,可现在看着,她当真不想让别人染指了楚雪泽。
那一刻,心中想占有他的念头空前地高涨。
不知为何,她按不下升腾起来的念头。
但其实说到底,也是贪图这人的好颜色罢了。
林静含极是唾弃自己。
听着楚雪泽一声声哀求她的话,她忽然不想再拒绝了。
林静含转身,和他对视,他的眼睛在昏暗的走廊中也是这般明亮,像是盛了一汪湖水,水中倒映着漫天的星辉与她的形容。
真是个美人……林静含抬手轻抚他优美的下颌线条,接着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了他的胸膛,这已经是无声的同意。
楚雪泽一心盼着她的回应,不敢错过一句话,是以当她抱着他的时候,温软的身子贴着他时,楚雪泽还是愣的。
接着,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让他有些不敢置信,掐紧了自己的手,感觉到了痛意,才清楚地意识到,那长久悬挂在心头的明月,当着愿意落入他的怀里!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林静含的肩头,接着,再将人搂紧入怀。
楚雪泽闭上了眼,从此,他不愿再将她放开。
此刻,即是一生之约。
林静含感觉到环抱着的人在微微地颤抖,抬头看去,一滴泪正好落在了她的脸上,楚雪泽慌忙扭开了脸,耳廓通红。
她叹息了一声,扳正他的脸,垫脚去亲吻这委屈落泪的白玉美人,无声地安慰他。
很快就得到了他更热情的回应,楚雪泽按捺不住涌动着喜悦的心脏,欢喜而热切地回吻着她。
在昏暗无人的走廊尽头,两个投在走廊上影子难舍难分。
重新回到了楚雪泽的房间,这次她既没带钱,更没翻窗户,却无人来过问。
楚雪泽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说道:楼里从前的妈妈,在几日前没了。
即使说着这话,他脸上还带着亲吻后散不去的红晕,紧牵着林静含的手也不愿放开。
林静含有些惊讶,问道:为何没了?他答道:前几日突然无故就失踪了,等在某个暗巷子里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仵作检查是可能是犯了疯病。
这几日由原先老鸨手下的管事看着楼里的生意,新的妈妈还没找到,所以才这般松散,由得林静含长驱直入。
二人仍旧在依窗的榻边坐下,林静含问他:如今衙门在查着?应该是。
楚雪泽不甚在意地说。
但自己做得足够小心,料想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如此林静含也不放在心上了,随意道:怕是仇家什么的寻仇罢。
毕竟那老鸨是个面狠心也苦的主,楚雪泽被她磋磨过,林静含着实是不喜她。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如今织云楼的老鸨没了,等新的老鸨来了,她不知前头秘辛,我再赎你,想必容易些。
楚雪泽看着她兴奋的神色,笑着说道:这事不着急。
他现在是楼中的红倌,名满江南,想要赎他只怕要不少的银子,郡王府不容他,他自然不愿让林静含为难,而且现在他也不像从前那般任人摆弄了。
林静含点头:确实,等到新的老鸨来了再说吧。
嗯,这是什么?她看着桌案上的一个汝瓷罐子。
楚雪泽心头微跳,端起罐子随意搁在往常收到礼物会放的那个柜子里,说道:别人送的玩意而已,我不喜欢。
从前别人送来的东西他也不愿让她看见,这般心思林静含倒能理解,便不再深究。
将汝瓷罐轻轻放进了柜子中关上了柜门,楚雪泽才轻舒了一口气,庆幸里面的蛊虫正在沉睡,没有闹出什么声响。
重新坐回矮榻上,楚雪泽随口说了其他的事情,转移了林静含的注意:赎我倒在其次的,只是有更紧要的人,想求你一救。
谁?含娘可知道这楼中的姑娘是如何来的?罪犯家眷,家贫卖女,或是青楼中姑娘生下的孩子。
林静含历数,织云楼中的姑娘大抵都是这么来的。
但是之前卖到楼中的姑娘好像并不是这样,我听着后院的哭诉,却不像是被家人卖的,而是被骗的。
拐卖良家子?本朝律法严苛,青楼虽是合法存在的,父母也可以卖掉女儿,但绝对不能拐卖的。
不,我听着后院的哭喊声,打二楼看去,就见后门里,新买来的那姑娘的娘亲在拍着门哭,看着不像是卖女儿的。
林静含惊讶:拐卖是有违律例的,何况这织云楼背后有刺史大人。
织云楼是江南有名的青楼,自然是多的是眼睛盯着,林静含想不到刺史名下的产业,竟在触犯律例。
楚雪泽接着说道:后来我寻夜偷偷去问了那位姑娘,她说他们一家原是要卖身进富贵人家里当丫鬟的,没想到人牙子就她们带到了此处,她娘亲又不识得字,傻傻的签了卖身契,这姑娘就成了织云楼的花娘了,而且老鸨分文不付。
竟是这般……妄顾律法,林静含皱紧了眉,此事我会和世子表哥说的。
楚雪泽也见过她的世子表哥,是个肃正的人。
虽然不愿林静含和表哥相处,但估计着他们之间应是纯粹的兄妹亲情,便颔首应是。
林静含执紧了他的手:你能去多问这一句,真的是救她于水火了。
明明听明挽珠说,他先前还被帮助过的学童的娘亲辱骂,却仍持着这份侠义相助的品质,实在是极良善不过的人。
没事的。
楚雪泽似看清了她眼中的心疼,摩挲着她的手安抚道:我有你护着,在这楼中过得很好,但她们却没这运气,能帮得上的忙我自然愿意帮。
接着他又斟酌着开口:你这段时日……去了哪里?林静含并不蛮他:去蜀中寻人了。
还是南大小姐?从织云楼再逢,他就将含娘对南大小姐的在乎看在了眼里。
不错。
林静含点头,便细细和他说起了在蜀中的一些见闻,只字不提佛殿中遭遇的险境。
说了半夜的话,终于将这段时日的,当房中再次安静下来,林静含却没有说要走的话,楚雪泽自然也不会提醒她。
灯盏昏黄,只亮了桌上的一盏,二人就这么笼在这暖光中窃窃私语了良久,屋中的黑暗侵袭不到他们之间。
待静下来,灯下看美人,林静含品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她的目光在楚雪泽的眉眼,润泽的唇瓣,直看到修长的脖颈,清晰的锁骨……她想做点什么,却不明白到底要如何。
她在楚雪泽眼中又如何不是呢,精致的冰雪面容在暖光中融化了距离感,眉眼温柔地看着他,就如在他这几年如影随行的美梦一般。
刚确定了心意的年轻男女只目光相望,就好似诉尽了情意。
美人的眼睛大抵生得都是轻易就能动人的,楚雪泽是,她也是。
眼神一碰撞在一起,就想靠近,接着再用双唇互诉情衷。
他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林静含唯一的记忆是柔软,但也仅此而已,如今甩掉了心中的顾忌,她便肆意起来。
林静含不拘小节,干脆坐到在他腿上,微微地端起了他的后颈,在他的唇上辗转亲吻,竟一点也不觉得腻烦,甚至,尚有贪念无处纾解。
楚雪泽眼睫微颤地承受着,抬起手在她的后背轻抚,轻咬着她的唇畔,像是无声的暗示。
林静含却微微退开,只有低哑的气音问他:阿雪,要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听在楚雪泽的耳中,只觉得心口炙热,直蔓延到了全身。
无法,他将她托得更高些,不让她发现自己和起先的不同。
她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清了他的那张极尽灵秀的脸,布满红霞,微张着唇,眼中尽是哀求。
楚雪泽又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熟悉的恶意,她偏偏不满足自己的暗示,非要他说出来。
含娘……他软软地喊她一声。
嗯?她还在装傻。
楚雪泽气不过,直接揽过了她的腰,翻身欺上,他撑着双臂看她,眼中是永不熄灭的火。
低头,舌尖侵入她的口中。
不知勾缠了多久,楚雪泽才结束这个吻,银丝却在昭示着他们刚刚的亲密,楚雪泽伸舌舔掉,眼睛微眯着,如同餍足的妖精。
林静含此刻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男子。
世人在她眼中大多以关系划分,而不是男女,就算是美人,也只是带着欣赏,而现在,她清楚的知道并在意,这是个男人,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迟来的醒悟。
闹了半晌,二人躺在榻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老夫人她,跟你说了什么吗?她还是问起了这件事。
楚雪泽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又换作无所谓的模样,声线清润:她只说含娘很好,我还不够好。
虽然老夫人是我的外祖母,但她说得不对,你很好。
林静含侧身看着他,轻声安慰道。
楚雪泽知道她的为难,摇摇头:含娘,我不会恼老郡王夫人的,她是为你好。
虽然她让我放下你,但是我还是不能,含娘,我贪图这么多,非要把你拉下来,你会怨我吗?他拉过她的手放在心口,终究忍不住问了,却又害怕林静含真的动摇。
江湖儿女,没有这么多顾忌,喜欢了便在一处,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静含从不将世家小姐所谓的名节规矩放在眼里。
听了她这话,楚雪泽的眼中又重新迸发出了光芒,那整个晚上没有消下去的红晕更深,只重复她的话:喜欢……含娘喜欢?林静含倒是承认得坦然:自然是因为喜欢你,不然我亲你做什么。
那含娘再亲我……嗯,一下。
他凤目中含着水汽,原本清润的声音像沁出了蜜糖一般。
林静含被他蛊惑了,大胆相问:你喜欢我亲你吗?嗯。
他点了点头。
林静含抱着他窄瘦的腰,俯首贴上他柔软的唇。
楚雪泽经了几次,竟是无师自通地来勾她,自此,深夜里只剩不甚清晰的水声,和喟叹。
那天晚上林静含还是走了,没有真的留一夜。
楚雪泽将手贴在她曾躺过的,尚有温度的榻,只觉出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安心。
今生只是开始,他们会有漫长的时光相伴。
第二日一大早,林静含就去了芳纵园,她既然跟楚雪泽在了一处,自然就该回绝了段青荇的建议。
毕竟他们才见过三次面,谈不上喜欢。
谁知应门的确是昨日的那个小童,只说段青荇现下不在苏州,还留了口信给她,说在太湖泽川山庄再见。
他竟然走得这么着急,林静含想起昨日在城门口遇见将要上马车的他,莫非本来昨日就急着走了?然而林静含并没有猜对,段青荇是昨日刚回到的苏州,就为了见林静含一面,之后收到了手下的消息,便很快地又往东边去了。
既然还能在泽川山庄再会,林静含就没有托小童丢在口信,而是打算当面与他说。
之后林静含就赶去了苏州府衙门,明修况仍旧如往常一般处理公务,看到林静含回来也只是打量了她几眼,确定人好好的就不去理她了。
表哥,我来告状。
林静含义愤填膺。
明修况八风不动:外头登闻鼓,自己去敲。
林静含放低了声音:那就打草惊蛇了。
你且道来。
他仍旧眼皮都不带掀的。
于是林静含将织云楼内强抢民女的情况与他道来。
先不管是不是真的,这对一道的刺史来说只是个小罪名,真的掀出来也不能将他如何,反倒让他对郡王府起了忌惮。
林静含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若是表哥决心扳倒刺史大人,我自会替表哥奔走。
如今的刺史大人与郡王府越发的背道而驰,颇有争锋。
他在江南富庶地显然已是一只盘踞已久的大蠹虫。
林静含去泽川山庄贺寿之前,这一个月都待在苏州,明修况查案,自然舍得多用她。
是夜,有佩剑的锦衣公子站在秦淼河边,吸引了一众目光。
公子生得眉眼精致,玉质天成。
一艘艘画舫经过,妓子们的丝帕如翻飞的蝴蝶一般朝她招着手,只盼着和漂亮公子春风一度。
林静含也不羞怯,正了正自己的白玉冠,理好了行头,含着笑靥走进秦淼河上最大的一艘画舫,身旁的明修况一身黑衣倒是低调,在她后头也踱步上船。
据线人的消息,刺史手下有一走狗梁传明,专为刺史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恰巧他与一秦淼船妓是相好,今晚有消息是他会去见那妓子。
梁传明很有些功夫在身上,寻常不好对付,今日林静含要做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刺史发觉梁传明失踪之前拿到口供。
上了画舫三楼,就看见往来的姑娘们穿着各色的纱衣,船上悬着茜色纱幔,人在其中往来穿梭,有如进了天界瑶池一般,暖风伴着酒香,更是熏得人晕晕陶陶的,不知身在人间。
林静含在一处雅座上坐下,马上就有注意到她衣着打扮的船妓贴了上来。
明修况亦坐在不远处,二人假作不识,只饮酒作乐罢了。
有能言善道的妓子和她闲谈:公子头一次来?从前从未见过。
声音如黄莺出谷一般,煞是好听。
头一回来,却不想这般运气,有如此美人相伴,不枉打扮这一遭,得姑娘看中。
林静含说完,任那被逗得娇笑的妓子躺在她的肩膀上。
为了装男人,她可是连喉结一类的物事都准备齐全了,当真不怕别人的靠近。
三言两语之间便左拥右抱了起来,跟一旁安静喝酒,连对船妓也客客气气的明修况半点不同。
哪料到林静含装得实在太成功,竟连船上少有的小倌也靠了过来,林静含一视同仁,兴致盎然地与他说着话。
也不知谈了多久,那小倌看着神仙公子,越发兴起开怀,斟了一杯酒,含羞带怯地递了过来,是要喂予她喝的模样。
林静含正欲俯身饮下,谁知余光处似看见了熟人,抬头看去,就见楚雪泽站在不远处的纱幔后边,她不禁心头一跳,忘了动作。
那人也不知看了多久,欺霜赛雪的脸上满是委屈,眉心紧促,想来情绪极是不好。
她一时僵住,不是如何是好,思虑一下,又缓缓坐回了位子上。
那小倌见这漂亮公子探身过来又退了回去,一时不解,以为是不满他的服侍,忙更将手伸得远了一些,送到林静含的唇边。
没想到小倌举着的那杯酒没被漂亮公子喝下,反倒让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拿了去,他抬头就看见一双极漂亮的凤目,正冷冷地看着他,小倌怔愣,船妓们也是不解。
林静含见此尴尬境况,倒是打算解释,谁知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明修况的酒杯磕在矮桌上的声音,她看过去与明修况对视一眼,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到了一个穿着黑布大褂的中年男子,是瘦削有力的身形,能看得出常年习武的影子。
他正被一个船妓倚着往画舫的一楼去。
看来他就是梁传明了。
她赶紧起身,丢下酒钱,嘿嘿笑道:家中表哥来抓我回去了,这便先走,改日再照顾念娘你的生意啊。
闲聊之间她早已记住了船妓们的名字。
那几人一听恍然,原来是瞒着家里人来尝鲜的小公子,便笑着摆摆手送二人离开。
楚雪泽看着她,声音里多了几分清冷:表哥?我今夜是有正事要办的,等我待会再来寻你。
林静含来不及问他为何在此处,就想匆匆地循着梁传明离开的地方走了。
楚雪泽知道她办正事,自然没拦她,虽然生着气,却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说道:小心。
林静含只来得急拍拍他的手。
林静含走后,楚雪泽回头看着离去的那几人,想到他们都挨过含娘的身,他剔透的眼瞳里仿佛要淬出冰来。
林静含下到一楼,这里的灯光暗了许多,分成了用屏风隔开的一个个的小间,她无声巡视过去,就在靠左侧靠河边的的隔间里看见了梁传明。
彼时他已经和老相好温存起来了。
她静静观察了一番,发现有不少在办事的,上酒菜的小厮进去了,也没什么反应地继续,不见羞耻之态。
林静含了然,去二楼拿了跑堂的衣服套上,端着酒菜又回到了三楼。
林静含蹲下将酒菜放在矮桌上,梁传明就在一臂之处,搂着漂亮的船妓,埋首在她的脖颈里香着。
她出手迅疾如电,在梁传明脖颈处一捏,他身子僵直了一下,就软了下去,另一只手将捂住船妓想要尖叫的嘴,梁传明晕过去后,她一个手刀将船妓随手打晕了。
事情轻松就解决了,林静含吹响鸣镝,就有人上来静悄悄地上来将梁传明带走了,船妓则被林静含顺手藏到了矮桌之下,还盖了桌布遮掩。
梁传明并不会被带回衙门,而是送到了郡王府中。
明修况见事情顺利,就回去着手审问的事情了,林静含却说自己还要留下。
方才的情况明修况也看在眼里,知道林静含这是要去找楚雪泽,眼中虽含着不赞同,却也没有说什么。
她寻了一圈没找到人,就随手拉了跑堂的问,才知道是,如今正在三楼中间的,这处和那些屏风隔起来不是,而是切切实实的一间屋子,漆做了大红色,上头是,想来进得起这间屋子的非富即贵。
画舫中到处是丝竹小曲的声音,遮盖住了清雅的古琴音,这时她静心去听,屋内传出来的正是楚雪泽的琴声。
林静含也不喝酒了,只坐在船头等着,听着里面的古琴声,她记得这一首是战前的叫阵曲,凛然有兵戈之气。
不知里头的客人为何愿意让他弹这样的曲子,但能听得出他还在为方才的事情不快。
过了半个时辰,琴声才停了,从里头走出来两三个穿着富贵的男子,林静含认得他们,都是江南有名的盐商和米商,财大气粗,怪不得能进得这价值不菲的画舫红房,此番应是谈生意。
随后楚雪泽也走了出来,林静含却没有叫住他,而是从窗户翻进了屋中。
屋内装饰得也是金碧辉煌,桌上散放着酒盏,精致的菜肴也失了规整。
楚雪泽站在门口相送几位富商,而后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林静含的身影,心中不禁有几分失落。
谁知他的手突然被人从背后拉住,扯会了红屋之内,他心猛跳一下,正待动手之时,就看到了那张带笑的脸,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林静含看着楚雪泽愣愣的模样只觉得可爱,忍不住亲了他一口,便不意外地看到他的嘴唇轻抿,眼瞳也含着欢喜。
还生气吗?她下巴戳在他胸膛,轻声地问。
楚雪泽不说话,眼神看到一边,林静含双手捧着他光滑瓷白的脸,又亲了上去,他果不其然开始回应着,还用手扶住了她的腰。
二人亲吻了一会,楚雪泽退开些许,说道:嗯……有人会进来的。
他的嗓音已经变得暗哑,林静含只觉得撩人得要命。
是吗?林静含随口一句,又拉近了二人的唇瓣。
富商离去,果然很快就有跑堂进来收拾桌子。
林静含转身就带着楚雪泽藏进了层层的帷幔里。
照亮整个画舫的烛火穿过帐幔,变得半明半暗,外间是收拾碟碗的声音,里面是两个情浓的人吻得难分难舍。
待跑堂的收拾完了桌子出去,楚雪泽承受不住了,捧着林静含的脸想要反客为主,林静含这回却主动退开了。
楚雪泽现在是坐在地上,靠着一根柱子,林静含则是趴在了他的怀里。
他微微气喘的模样映在林静含的眼睛里,被自己看见。
看着她不疾不徐的脸,楚雪泽又气闷又羞窘。
含娘……楚雪泽看着又作弄他的人,不满轻喊。
还生气吗?她第三次问他。
倚红偎翠的感觉好吗?他一说话,全是酸气。
她答得诚恳:我帮衙门办案嘛,是正事。
楚雪泽仍是没有松口:办事就办事,为何让他们挨你这么近。
林静含伸出手指轻轻地挠他的下巴:好好好,下次我带一根尺子,量着不然他们挨近好不好?阿雪,要怎样你才不生气呀?楚雪泽听着着明显是逗弄他的话,也气不下去了,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再次以吻封了她的唇。
而外头不久前也起了一个小事故,有跑堂的端着滚烫的茶水,在往来人群中往来穿梭,不甚洒了,正好就烫到了一个小倌的手,那白细的五指很快就起了水泡,疼得揪心。
但左右不是大事,也没几个人知道。
有了林静含的帮忙,明修况顺着梁传明这条线索查下去,并偷偷避开了刺史,当真掌握了刺史对此事知情且纵容的证据,几次百姓告冤也被他以权势压了下去。
但这些尚且不够,后来又是林静含听从了楚雪泽的建议,在梁传明的口供下查探刺史名下商铺的账册,果然统统没有缴纳商税。
有了这些,明修况当即写了折子上报圣上。
随奏折奉上的是本朝大诗人做了一首诗,映射就是苏州刺史纵容手下强抢良家女子为妓,女子在青楼中孤苦黑暗一声,刺史的女儿却靠着其父迫害女子得来的钱财,闺房锦绣,庭植宝树。
诗句字字珠玑,将官家小姐和贫家女子的镜况差距描写得引人泪下,那刺史一家俨然是趴在平头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蟥。
这首诗在折子递上去后就在民间流传开了,一时间民怨滔天,朝廷也不得不为对此案做了从重的判决。
那晖园阻拦楚雪泽的文娘本名崔文秀,她爹是刺史手下的别驾,别驾又有半个刺史的称呼,自然是无可争议的刺史亲信,崔别驾在强抢民女案中亦是明晃晃的帮凶,竟将前来告冤的百姓安了罪名投入了大牢。
这次的人口拐带有地方大官员牵涉其中,自然是惹了圣上的震怒,不仅流放了蒋刺史,作为刺史爪牙的崔别驾更是一家被贬为了庶民。
而此时正值崔别驾家的小女儿文娘和通判莫家公子提起订亲之事,若是没有这个变故,只怕已是结成良缘。
但如今东窗事发,崔文秀和莫公子一夜之间成了云泥之别,通判莫家急着撇清,幸好还没到问名纳彩之事,便赶紧退了这桩亲事。
崔文秀成了庶民,失了和莫公子的姻缘,眼见这莫公子另娶他人,如何能不摧心折肝。
她不知打哪里知道了是林静含和她的世子表哥提的查这个案子,某日,就在大街上如同疯妇一般拉扯着她,这又是从泽川山庄回来之后的后话了。
京城皇宫会宁殿的帝王暖阁内垂下了层层的纱幔,常年熬煮出的药味和着龙涎香的味道,在地龙的蒸烘下浓重得让人皱眉,只是居住在其中的久病之人不觉。
陆秉元穿着金线绣的箭鹤服立于殿中,朝着重重纱帐掩映着的暖阁下跪回话。
暖阁内的和元帝一身素衣道袍,衣料却是一年难出一匹轻云绸,动作间衣料扬动如轻云出月,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他午憩刚起,陆秉元只听得茶盏响动的声音,许久才听内室传出声音道:你抓到的那个王元贵招了?回陛下,招了,但尚不得解,且……这条线索已经传遍了江湖武林。
陆秉元不敢隐瞒。
室内又是片刻的安静,倒是有些聪明人,东西你能拿到就好。
必将宝物呈于陛下。
皇帝又叹了口气道:听人来传话,皇后那边也不甚好。
自从十几年前三皇子失踪,她思子心切,精神也越发的脱离了正常。
如今日日在佛堂清修,今早又有小黄门来报,皇后发了噩梦,只喊着三皇子的小名,还用剪子伤了自己。
她已无法履行皇后统率六宫的职责,现今后宫诸事已交由慧贵妃掌管。
三皇子之事已有眉目,据线索当年是被人带到了广霍城,卑职定当循迹找到三皇子,以安皇后娘娘的思念之心。
只是这线索也更让人揪心,三皇子失踪那年正好广霍城起了瘟疫,死了半座城的人,谁也不知娇贵的天家皇子能否活得下来。
和元帝自然也是知道这条消息,似玩笑般说道:我与皇后的心病,就都仰赖陆卿了。
这话说得属实是折煞了皇城司副使,他的身子付得更低,头磕在的宝相花卉纹栽绒地毯上,说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端明眼见着也老了,皇城司的事,大江南北奔波得多些,之后还是要依仗年轻人,和元帝喃喃道,许端明正是如今的皇城司亲从官。
而后他又似反应过来,对外头说:去吧,早归。
陆秉元依言退下,如今和元帝和皇后的身子皆是不好,今日交托给皇城司的差事,一是常萤山秘宝中的长生不老药,再就是寻找三皇子李昭。
都是事关帝王和宗室的大事,陆秉元肩头的担子之重不言而喻。
陆副使。
才出了西长廊欲望应福门去,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住了他。
陆秉元回头,就见一锦衣宝带的男子风尘仆仆地走来,他生得高大俊挺,脸上多了往日不会有的胡茬,正是被派去留地监军回来的楚王,和元帝第二子李旼。
陆秉元拱手行礼:楚王殿下。
真巧,陆副使是刚去见了父皇吗?父皇身体可还安泰?虽然楚王待会也要去面见和元帝,但丝毫不影响他时刻记挂父皇的心情。
陆秉元答:是,陛下康泰,是万民之福。
楚王又问:陆副使是刚打苏州回来?他只又答了个是,其余的并没有多说。
这时就有小黄门在一旁小心地催促道:殿下,陛下正在会宁殿等着您呢。
闻言楚王也不再多说,只道:和陆副使同时办公差回来,也算有缘,平日里慕陆副使盛名已久,改日我做东,与副使痛饮一杯可好。
话说着,人已走远,尚朝身后的陆秉元摆手。
陆秉元也不答话,只又行礼恭送。
楚王转身,收敛了热情寒暄的面容,往会宁殿走去。
面见完和元帝,回禀了留地屯军情况后,楚王就去了自己母妃慧贵妃所居的飞鸾殿。
方才,陆秉元直驰出了京城。
慧贵妃见儿子进来,仍信手打着香篆说道。
她今已三十多岁,正是女人最为秾丽,风华尽现之时,珠翠斓裙加身,更是尽态极妍,难怪二十年盛宠不衰。
楚王无谓一笑:看来事情是有眉目了,只是不知是哪一件事。
慧贵妃悠悠说道:不管是哪一件事,对我们都没什么好处。
打香篆是个考验心性的活计,她下手极稳,香灰被压得平平整整,兴不起任何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