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府, 顾潜脚步略顿,到底去了后院。
他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祖母窦老夫人,连带着博古轩以及钱宝的事儿也一并说了。
窦老夫人还是头回知道博古轩竟然还做着黑市的生意, 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打孙子入宫做了伴读, 她便不再细问他的事,哪知,他竟背着她做起了这等买卖,这要是被圣上知道了。
罢了, 这事儿恐怕也瞒不住圣上!她叹口气,你自幼便有主意,我也不多说了,只望你日后谨言慎行, 不可再冲动行事!这挥鞭子抽人叫什么事!哪里是他们永安侯府能做的?顾潜低头应了,眉宇间却没半点儿悔意。
他哪里会后悔, 他只恨小子太过奸滑, 让他逃过一劫!老夫人又叹气, 看着他出门,心里却愁得紧。
这事儿, 不知对门又要怎么闹了。
顾潜回到自己院子, 见雀山和墨棋等在一旁,看了眼雀山,示意他先说。
公子, 汤明泉的女儿找到了。
顾潜立刻转头看过来。
雀山忙低头回禀,汤明泉被告前一年, 似乎发现不对, 将唯一的女儿汤容偷偷送到了扬州府的妻舅家。
只不过, 他的案子一判,他妻舅怕被牵连,就又将汤容送回了应天府。
后来,汤容被罚入教坊司,隔天就被送到了秦淮河上的花楼里,教坊司记录的名字也被改成了杨榕,籍贯生辰也一并被改了。
三年前,她因年老体衰,拿银子换了教习的职,带着养子出楼,在碑楼巷租了一处院子落脚。
顾潜听到此处,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人可还在应天?雀山摇头,回侯爷,人已经死了,今年二月,上吊自尽了。
自尽?顾潜的声音听不出变化,却无端地让人一寒。
真是,自己吊死的?属下问了当时的仵作和周围的街坊,确实是自尽的。
不过,她死后第二天,她的养子便不知所踪。
顾潜眼里闪过厉色,说说她那个养子!是,此人名叫沈三,父母早亡,自小被汤容收养长大,是个花楼里有名的掮客跑堂,后来跟着汤容出楼,又在街头混迹,年纪虽小,却五毒俱全。
汤容一死,都没停灵,当天便将她入了土,第二日,更是人去屋空,周围人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怀疑,就是他逼死了他二娘,又卷了她的银子逃了。
沈三?应天府?顾潜眉越拧越紧,脑子里忽然闪出那张邪笑的脸,瞳孔一缩。
竟是他!二月汤容死,七月沈三进昌平候府。
难不成,这事儿竟与昌平侯府有关?不对,沈远柱的丧子之痛不会有假,他不会为了害一个并不被倚重的侯爷,白白搭上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更何况,目前看来,除了沈三,昌平侯府与其他人的死并没有关系。
难道,真是巧合?还是,汤容的死真是一个意外?不,不会是意外,前面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人都是意外,那便不是意外。
就像他的父亲,人人皆知他是背负着几万条人命,愧疚自绝。
可没人知道,他父亲却是于酣醉中被人抹了脖子。
凶手不仅一剑杀了他,还精心伪造了遗书,让世人误以为他无言苟活,这才自吻谢罪。
他脖子上的伤,伤可见骨,自右到向左,由重及浅,像极了精通武艺,又一心求死的人留下的最后印记。
却不知,他父亲左右手皆可使剑。
但左手更为娴熟,而那伤痕,却是右手做出来的。
在那一封告罪却不认罪的遗书中,他向祖母祈求宽恕,向母亲洒泪告别。
唯独漏了他这个尚未出世的儿子。
祖母说,父亲即便每日借酒浇愁,醉生梦死,清醒的时候,却永远沉默地看着他母亲的肚子,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父亲死得可疑,祖母却不敢声张,照着遗书上的说法,宣告了父亲的死。
随后,又将怀着身孕的儿媳送回了娘家,指望亲家能护住顾家最后这点血脉,让他平安成人。
可他终究被送了回来,只身一人。
背负着两代人的过错孤独前行。
没人知道他到底背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却清楚地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要让祖母不再日夜疑神疑鬼,担心哪一日悬在头上的刀落下。
他要查明当年突儿兀都大战的真相,替父亲洗脱冤屈,找出杀人凶手,以报杀父之仇。
更要替顾家上下讨回这十几年所受的屈辱,重振顾府门楣。
至于他自己,有了这些,便足以!他正想得出神,墨棋突然插了一句,公子,先前您让盯着昌平候府,来人禀告,石奎手下那个叫王全的,带人出城了,看方向,是朝着南边去的。
顾潜霍地睁开眼,让人跟着,一举一动都要及时回禀!是!不管昌平候府跟汤容的死有没有关系,两家隔着血仇却不是假,多加防备总是没错!先前,若不是自己大意,哪至于让那小子坏了自己的大事!一想到自己的差事,他心里那口气又涌了上来,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猛然起身,提剑跃到了屋外。
顾潜练了一夜的剑,沈熙也没闲着,翻来覆去了半宿,三更时才堪堪入睡。
第二日一早,她便听说了顾潜指挥使差事没了的消息,压了一晚上的气总算顺了。
虽说本就冲着抹黑顾潜去的,却没想到直接黄了他的差事,看来圣上年纪大了,确实在意自己的名声.用完早饭,她还打算出门,却被老夫人拦了下来。
脚上还上着药呢,且在家好好歇着吧!她立刻乖巧点头,是。
见沈缈冲她摆手,一脸得意地跑出门,眼珠子一转,指着自己的脸,半抱怨,半开玩笑地对老夫人道,祖母,难道是我长得太黑了,所以让先生不喜?我瞧着,先生对倒是缈儿倒是耐心地很。
老夫人被她这话逗笑了,拍了她一下,嗔道,跟你黑不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个先生会喜欢这样的学生?她有些讪讪,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没想到是别人没计较而已,当即点头承认,您都知道啦?是孙儿的错,我这就给先生赔礼去!老夫人却一把拉住她,别!也不全是这个原因,罢了,日后你想上便上,不想上,那就再寻个先生吧。
她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倒不用另外再找先生,孙儿日后定好好跟着左先生学。
老夫人却没坚持,半晌,才叹口气,半感慨,半解释地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是说他本该入相拜阁,却因替师出头只能一生布衣?还是说他曾经一身志气满面春风,如今却颓然丧志心若闲云?再问,老夫人却催她走了。
沈熙扶着王妈妈的手走出屋门,转头问她,祖母为什么说先生是个可怜人?王妈妈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话,不知怎么回答,只得道,许是看他无妻无子的,总是一个人吧。
说罢,也叹了口气。
那左先生的妻儿呢?左先生没娶过妻,更没孩子。
之后,任凭她怎么问,王妈妈都不再说了。
回了院里,她让人给牛二传了话,又让铁柱去趟城外,在屋里转了一圈,到底坐不住,一路溜溜达达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上午是三位小姐上课的时间。
她站在树下,顺着大开的窗户看过去。
左先生微侧个身,端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本书,正不急不缓地给三位小姐讲课。
说是三位,他的学生似乎只有一人,脸朝着对面的沈缈,全然不顾一旁的另外两人。
他对着沈缈说得认真,沈缈也听得入神,虽听不清说得什么,却也知那一师一徒相得益彰。
沈烨似乎也听得专心,只不过相较于沈缈的不时开口,她显得沉默的多。
沈岚则干脆趴在桌上,拨弄着手里的金球,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面前干脆连张纸都懒得铺。
她将目光落在左岩身上,看他侃侃而谈,以往的散漫随性似乎是错觉,此时的他才是那个曾被秦司业寄予厚望,才思敏捷的鲁地高才,对著书院大儒,同窗好友,慷慨激昂,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再定神,左先生依旧是那个清雅淡然的文士,两鬓斑白,一身瘦骨,面容却像缈儿说得,和善的很。
不知为何,沈熙竟有些羡慕。
金戈,你知道左先生为什么一直没娶妻吗?啊?金戈被她问得没反应过来,正要开口问,就见人已经转身了。
他松了口气,真怕公子再让他去打听先生的私事,他好歹也听了几天先生的课,尊师重教还是知道的!可一回到院子,沉默了一路的公子又开了口,去打听打听,左先生当年的事。
金戈头皮有些发麻,就听公子接着道,尤其是,他为什么没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