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水, 沈熙浑身一颤,不待她反应,身体便被湍急的水流推着向前滑走。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 河水虽谈不上刺骨, 寒意却一点一点渗透肌肤,包裹着她的血液,侵入她的脏腑。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朦胧, 没了马,也没了人。
她心里一喜,能从顾潜那厮手里逃出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立刻甩掉外衣, 调整身体,正要蹬腿, 脚却被什么东西缠住, 她心里一紧, 接着,便有东西爬上她的腿, 抱住她的腰, 死死缠住。
她低头一看,不由得大怒!顾潜这厮阴魂不散,竟然还想拿她当浮板!她伸腿去踹, 用手去掰, 可那人竟如跗骨之疽一般牢牢粘住, 始终无法甩开。
她又猛锤他的头, 直到将他发髻打散,那人也还是紧闭双眼, 没有一丝松动。
感受着胸腔中的空气一点一点被耗尽,人却被他拖着,一齐朝着河底坠去,她再顾不上反抗,奋力向上游去。
可身上的人像是有千斤重,十分的力划出来只剩了三分,眼看离水面咫尺之遥,她滑水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两条胳膊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软软地随流水徒劳晃动。
她脑袋昏沉,慢慢闭上眼,身体叫嚣着让她张嘴,却换来一声咕噜。
紧接着,河水顺着鼻子嘴巴流进了进了胸腔,人立刻清醒过来。
抬头看去,头顶一团光亮,似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她苦笑一声,重新闭了眼。
当年,东水关外踏浪戏水的沈三。
今日,竟要被淹死在几千里之外的金水河里!忽然,她感觉身上一松,接着,一股大力袭来,推着她直直朝着那团光亮冲去,似飞蛾扑火,如嫦娥赴月。
她用尽最后那一点力气,将头高高抬起,终于逃出生天,终于得见天日!她长长吸了口气,看着两岸树木萧萧,听着耳边河水汤汤,满心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她看了眼四周,两岸壁石高垒,想要爬上去,怕是要废一番功夫,可不管如何,总比泡在水里强。
感受着手脚上的力气慢慢聚回,她再不迟疑,顺着水流,朝着一侧的岸边游去。
没游几步,她突然意识到不对,身上的人不见了!想到两人的恩怨,今日的遭遇,她继续向前,可游了两下,到底转身。
她就说,这世上,欠什么都不能欠恩!要命!她停下四下张望,水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眼前闪过顾潜散发闭目的模样,她叹口气,一头扎进水里。
水里依旧浑浊昏暗,她憋着气,又往河底沉了沉,伸手摸去,除了泥浆瓦石,别无他物。
她转身,顺着水流继续向前,来回了三四次,依旧一无所获。
她心里有些不安。
虽说沈顾两家势同水火,可她到底半路入门,没有感同身受,而自己同顾潜那点子恩怨,似乎也并不足以让他一死以偿,更不要说刚才那救命一推。
她叹口气,永安候一脉单传,窦老夫人若是得知她唯一的孙子淹死,怕也是活不了了吧?她脸色苍白,嘴唇乌紫,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告诉自己,最后一次,若是这一次,再找不到,那便是天意。
她活动僵硬的四肢,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又是一个猛子扎进去。
她闭着眼,顺着水流而下,心中默念,顾潜,这是最后一次!再睁眼,已经见摸到了河床,失望也随即而来,寂静无声的黑暗里,除了她,哪里还有其他人。
她不死心,迅速往四周摸了过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正当她返身时,指间忽然缠上几缕发丝,她心中一喜,反手一捞,手就顺势摸了过去。
虽看不清手下人的脸,可一碰上那人的脸,她便知道,这是顾潜。
毕竟,像他那样的眉骨,毕竟是少数。
她不再犹豫,抓起他的头,奋力向上逃去。
浮出水面时,她已耗完最后的力气,只能勉强将头露出水面。
看了眼胳膊上那死气沉沉的脸,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便搭上了他的脖颈。
幸好,还在跳动!她顺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小爷我从水底把你捞上来,算是还了你的恩了!一想如今的处境皆是拜他所赐,她拍着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一阵啪啪直响,原本惨白的脸竟也有了几分血色,可手下的人依旧没有半点儿动静,浓密的睫毛盖住冰冷的目,倒显得讨喜的多了。
总算出了口恶气!她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两旁的壁石上,苦笑。
若是刚才,她还能有半分把握爬上去。
如今,能活下来已然是佛主保佑!她却不悔,至少,救了条人命。
至少,心安了。
金水桥上的一幕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围观的人不少,有人跃跃欲试,想要下水捞人,可那两人入了水。
除了两声响,连片衣角都没瞧见!这还上哪儿捞去!再想得好处,那也得有命挣才是!铁柱跑到巷口,听人说人从马上落了水,立刻白了脸,转头就顺着河跑去。
墨棋也呆了,他家侯爷落了水?侯爷可不会水!这可怎么办!他也不会!他再顾不上拦人,立刻飞奔回府,一边叫人下河寻人,一边冲进后院,禀告窦老夫人。
窦老夫人听说沈三公子设伏袭击自家孙子,两人还一齐落了金水河,眼前一阵眩晕。
到底是谁要害她的孙子?是昌平候府吗,是否还有其他人的指使?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彻底绝了顾家的后吗?若是这样,当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若是远远地将他们娘俩送走,说不得都还能保住命来。
窦老夫人浑浑噩噩,越想越多,越想越远,一旁的窦妈妈看着跪在地上的墨棋,提醒老夫人,老夫人。
窦老夫人脑子里一团乱麻,手脚冰凉,听得有人叫她,眼珠子转了转,这才醒过来。
去,所有的人,都给我去找,一定要把侯爷给我找回来!慢着!她又颤着声道,不要声张!墨棋一凛,起身领命而去。
窦老夫人看着院子里的人,手里的佛珠渐渐攥紧。
一定是昌平候府了,前有沈昭的死,后又有当面挥鞭的事,换了她,她也一定不放过对方。
可,难道就因为那场战事,那一抽鞭子,他们便要拿她的孙子去抵命吗?不!她绝不容许!就是拼了她这条老命,也要求让他们放过潜儿。
大不了,她就跪死在昌平候府大门前。
来人,给我换衣裳。
相较于永安候府的紧张不安,昌平候府一派宁静。
老夫人听说窦老夫人上门求见,立刻摇头,她来干什么!让她走!一看到永安候府的人,她就想到自己的儿子,哪里还愿意让人进来。
秦夫人转身,再进来,一向平静的脸上也有几分急色,母亲!她凑近老夫人,扶着她的胳膊,低低地道,她说,三公子和侯爷一齐落了水。
老夫人手里的牌落了一地,慌不迭地起身,快,让她进来!窦老夫人见到满头银丝,两眼浑浊的老夫人,立刻推开窦妈妈,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老夫人!求您看在顾家只余这点血脉的份上,还请您高抬贵手!窦文琳,快说怎么回事,我家仨儿到底怎么了?窦老夫人看着一脸焦急的老夫人,以及一旁担忧的秦夫人,有些不敢相信,您不知道?我知道还要问你?老夫人怒不可遏,早听说她这些年有些不正常,没想到,竟真是糊涂了!你快说!秦夫人见窦老夫人还跪在地上,忙上前扶起,老夫人,到底怎么回事,还是请您先跟我们说说吧。
窦老夫人看看她,又看看上首的老夫人,身子不动,这婆媳是真不知道,还是跟她装糊涂?王妈妈进来禀告,石奎来了。
老夫人立刻朝着门口看去,见人进来,不等他开口,就急急问道,老石,小三呢?老夫人,属下无能!三公子一出门便甩开护卫,不知去向,迄今没回。
石奎早上听人禀告,他们又跟丢了,也没多在意。
三公子想要买铺子,或卖首饰的时候,便会将人甩开,他只当他又要办私事,自然也没再派人去寻。
没想到,他一个疏忽,就出了事!他抱拳转向地上的窦老夫人,老夫人若是知道什么,还请告诉我们。
窦老夫人这会儿才真信了他们不知情。
当即扶着秦夫人的手起了身,将墨棋禀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听完她的话,老夫人浑身冰凉。
她亲眼看着长子入殓,如今,竟又要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吗?老,老石,找!老夫人说完这话,人便晕了过去。
老掌柜不是第一次来槐树胡同,可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儿这么热闹。
先是永安候府慌里慌张地进进出出。
接着,昌平候府的人也跟着朝外跑。
最后,他竟看到窦老夫人一脸灰白地从昌平候府出来!老掌柜立刻收起手里的帖子,转身朝外走去。
醉仙居二楼,璞玉听到老掌柜打听来的消息,杯子一抖,滚烫的水便撒了出来,落在他洁白修长的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璞玉他却丝毫没有感觉,狭长细眸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声音嘶哑,你说,谁落水了?主子,是永安候!老掌柜虽不忍,还是说出了口。
半晌,屋里才传出他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人,找到了吗?还没,看样子,凶多吉少!金水河乃是城中最大的一条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河水深且急,出城后汇入河网,这才略缓些,每年失足落水的人就没几个能活着上来。
因此,金水河两岸的护栏又高又密,随着河水一路通到了城外。
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