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从游思中回过神,又和大娘讨了几个茶叶蛋,往杜誉衙房走去。
她在外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张、杜二人想谈的话总该谈完了吧。
衙房内果然只杜誉一人。
他端坐如仪,白皙的脸上勾着上等瓷器般的温润微光,其实他虽然表情不多,却并非像张慎所说的天然一张棺材脸。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碗——算了,无事献这殷勤干什么,显得多自作多情,他杜蘅思又不是小孩,想吃不会自己去讨?于是将搁蛋的那个碗放在廊下,敲了敲衙房的门。
大人!进来。
杜誉搁下笔,看着着她走进来,眼底深沉,看不清情绪。
若说这几年杜誉最大的变化,倒还真不是那千里冰封的气质,而是他的眼神。
以前是一望见底的清澈,而今却杳若晦水,让人实在看不透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花朝将食盘放在桌上:大人,用饭吧。
杜誉瞥了一眼那个食盘,取过面碗,低头拿筷子在面中搅了几下,抬起眼皮,问:我的蛋呢?花朝一惊,没深想他如何知道自己原本是端着蛋来的,反而笑了——你的蛋?敢情你是老母鸡成的精?失敬失敬。
嘴上却斯斯文文、恭恭敬敬答道: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
杜母鸡放下筷子,伸指在食盘上轻轻点了点:这里,原本有一个碗,碗里装的应该是茶叶蛋。
花朝怔了一瞬,转念料想他一定在诈自己,立刻咯咯讪笑两声,道:大人您这说的,好像我巴巴上你们刑部、为偷几个茶叶蛋似的,我又不是黄鼠狼!本来方才要是端进来了,他吃不吃倒无所谓,此刻再灰溜溜出去将那碗蛋取进来,倒显得自己真像个偷蛋的了。
黄鼠狼一般不偷鸡蛋,只偷鸡。
杜母鸡谆谆指正。
那我更不是了,我不偷你,啊呸,我是说,我不偷鸡。
花朝差点一口咬断自己舌头,忙忙改过来。
杜誉指指食盘:这里有两个碗印子,却只有一碗面。
另一只碗呢?花朝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果然隐约两个水渍晕出的圆印子,一愣,脱口道:那你怎知道那里面盛的是茶叶蛋?说完立刻捂住嘴,已经来不及了。
嗯,很好,不打自招。
杜誉觑她一眼,未在她的不打自招上做文章,反淡淡道:把手伸出来,掌心朝上。
花朝只得依言照做。
手一摊开,不用杜誉说,花朝也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拇指和食指间有一小块茶色污渍,大概是从盆中挑拣茶叶蛋时沾上的。
花朝泄气。
杜誉继续道: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辰,厨下现成的吃食,应该只有茶叶蛋。
我有几次外出办案回来的晚,去厨下讨吃的,大娘都说只剩下茶叶蛋了。
那大娘每日卤蛋都故意多卤些,到了散值的点没人来讨,她就悄悄带回家,给她丈夫孩子吃。
你这一去一回的工夫,现做的话,只够下一碗面。
另一碗,只能是现食。
花朝瞠目,这谁还愿意在他杜誉手下当差,平时摸个鱼都摸的心惊胆战!转念想到自己马上要背负来刑部偷蛋的大罪,进了刑部大牢狱友们问起来都难以启齿,忙忙将尊严抛到九霄云外,赔着笑道:大人实在明察秋毫,民妇佩服不已!佩服?佩服就偷本官的蛋?拿回去,留着做念想?杜誉唇角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却立刻板起脸,端出刑部堂官的架子,道。
大人冤枉,民妇没有偷大人的蛋!那本官的蛋呢?大人的蛋,民妇放、放在廊下了。
本官的蛋,为何放在廊下?看样子,今儿这蛋是绕不过去了。
花朝只觉眼前无数个蛋次第连成一个圆圈,杜誉这只老母鸡端坐在蛋圈中央,手擒一只蛋做的惊堂木,森森冷笑。
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忙诌了个理由,信口雌黄道:大人,那蛋太烫了,民妇想着放在廊下晾晾,免得大人烫了嘴。
哦。
杜誉点点头:那你晾了有一会了,端过来本官看看,是不是还烫。
杜誉这么吩咐,花朝只好移步往廊下取那碗茶叶蛋。
走到一半,咬咬牙,霍然转身道:大人,民妇撒了谎,民妇不是在晾蛋。
那碗茶叶蛋因最后取得,取时面已煮好,花朝怕面坨了,没有让大娘再重新煮蛋,想着一会剥了蛋撂进面里,滚热的汤水一浸,吃着大概也不会嫌凉。
是以那蛋早已凉的透透彻彻的。
杜誉一摸,就知道了。
晚招不如早招,早招还能落个态度好。
行走江湖,需懂得审时度势,识时务者,才成俊杰。
嗯。
那你究竟为何把本官的蛋放在廊下?花朝咬牙的瞬间已想到了新的托辞,酝酿出饱满的情绪,诚恳道:大人,这,其实是民妇家乡的习俗!哦?杜誉对她的表演始料未及,一挑眉头:你们家乡时兴偷别人的蛋、放在外头?这果然是别具一格的风俗。
贵乡民如此做,是要……作法?那是祈雨呢?还是求子呐?花朝听出他的讽刺,恨恨捏了捏手,硬着头皮继续道:大人!民妇家乡人认为,蛋,乃孕禽鸟之精华而生,需得辅之以日月精华,方能更加鲜美。
故而每每食蛋,都要将其放在室外晾晒片刻。
民妇方才正是在做此事,为的,是让大人蛋吃起来更加可口啊!哦!杜誉缓缓点头,继而皱起眉头:马夫人如此为本官考虑,本官十分感动。
可是本官有一事不解……现下外面是阴天,又还未到晚上,既没日,又没月,何来日月精华?花朝尚在得意自己天下独一份的奇巧心思,饱满的情绪正在胸中澎湃,忽然被杜誉戳破,噎了一下,心中愤懑,忍不住脱口而出:杜蘅思你究竟要怎样……话一出口又怂了,捏细了嗓子,嗫嚅道:大、大人……这么说话的片刻,面已微坨。
杜誉重新捡起筷子,将碗中的面翻了个个:说实话。
花朝的才干没有再发挥的空间,颇有些怀才不遇之挫,低下头,闷闷道:公厨大娘说,你只吃素面。
杜誉停下筷子:那你拿蛋做什么?花朝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偷盗官府财物,最少徒刑三年。
花朝立刻道:民妇、民妇看、看大人吃得太寡淡,想给大人添点花样……杜誉一愣,下意识脱口问:既如此,怎么又不拿进来?一出口,想起她方才的回答,意识到这是一个循环问题。
她的回答是相互矛盾的,他这一回却没有再深究下去的兴趣,垂下眼皮,望着面前的清汤白面和浮在面上的一点碧绿葱花,唇边缓缓地绽出一点笑。
再抬头时,却仍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他本待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
花朝却道:后来民妇一想,大人身居高位,却只食素面。
如此简朴,堪比圣人作为。
大人定是在磨砺自己意志!民妇怎能让那小小鸡蛋乱了大人心志,鸡蛋虽小,为祸却不浅啊!杜誉听她一连串马屁,眉心微跳:本官不是圣人,本官要吃鸡蛋。
你把那……众恶请进来吧。
花朝一怔,转而道:大人能屈能伸,真真大丈夫耳!大人尝蛋,一如佛祖下凡历劫,为尝百姓疾苦,甘愿受那恶蛋诱惑,为的,不过是苍生黎民啊!杜誉身陷马屁丛林,却屹立不倒:你别啊来啊去,本官吃个蛋,和苍生无关。
摆手令她将那碗茶叶蛋取来。
见了碗中那圆滚滚、暗突突的茶叶蛋,端端正正一笑:马夫人一片好心,本官怎忍辜负——本官虽一向不甚喜食此物,但马夫人若替本官剥好,本官自当勉强一试。
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花朝唇角微微抽动——勉强?那我可真谢谢你赏脸哦。
她咬牙拾起一个茶叶蛋,剥开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