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5-04-02 01:03:51

(一)她以为红袖招的相遇,是我们阔别四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其实不是。

几天前的漓江畔,我已然见过她一次。

当时我看到她的身影,未经思量就追了过去。

这些年我错认过数次她的背影,每次看到一点相似的,我都不会放过。

而这一次,我确信那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还是认出了我,她拼命地跑。

我脑子已然停滞,只知道本能地追。

我看到她跑到退无可退的江边,正想走过去,她却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江。

那一瞬,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我冲到江沿,也要追随她跳下去,却看到她自如地游到了江心,还顺手捞起了落水的秦衙内。

我怎么忘了,她水性极佳。

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河边。

夜色初降的细柳河边,我本在洗墨。

她毫无预料地从水里钻出来,我吓了一跳,手中砚台落到地上,铛的一声,摔成了两半。

在寂寂夜里闻来,格外清脆,如戛玉敲冰,让我的心里亦咯噔一下,漏跳了一拍。

她看到岸上有人,也吓了一跳,怔怔看了我一瞬,又不知想起什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啊的一声尖叫,抱住自己,恶狠狠朝我吼:看什么看,再看本……我就剜了你眼睛!其实若非她夸张的动作,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或不该往哪看。

或者说,从她冒出来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只短暂的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便未再看她。

并非我念的圣贤书起了作用,让我此刻有了非礼勿视的觉悟。

而是我……不敢看她。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读的诗词中的美人都有了具象的样子。

她这么一说,我想,即使我没有看她,她亦必是感受到了冒犯。

一个姑娘家,受此大辱,想必十分委屈。

于是我垂目行了个礼,恳切道谦:姑、姑娘,是小生失礼了。

小生并、并非有意窥、窥看姑娘沐浴,小生这就……她却看着我,忽然一笑:书呆子,你脸红什么?她对于这点认知很快活,这快活很快抵消了她衣衫被水浸湿、浸透的苦恼。

并且,对于后者,她很快找到了对付的办法。

她说:书呆子,你背过身去。

我乖乖地转过了身。

她又说:书呆子,你快把外衣脱了。

我懵懵懂懂地除了自己外裳。

我照着她的吩咐将衣服丢给她。

她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裹好,眺望四野,深吸了口气。

高兴了一阵,又有了新的烦恼。

她问:书呆子,你家有吃的吗?我说:有、有的。

她说:那你带我回家吧。

她说的十分坦荡自然,像在和我讨一口水喝。

我从没遇到也未听说过女子会提这种要求,愣了一下,大概这愣怔被她理解成了犹疑,她老实不客气地说:你都看过了我的身体,你要对我负责。

负……负责?!我脑中轰地一声,心底炸开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东西,一阵酥麻的涓流漫过我全身,涌上脸颊。

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脸一定比煮熟的蟹都红。

多年以后,金榜题名之时,我亦未有这样的感觉。

负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吧?她向我走过来,似乎对无师自通找到了能令我无措的办法而开心,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能听见她发丝上的水滴在肩膀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滴在了我的心头,我的心被那水滴搅得杂乱混沌,不知如何自处。

负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

但我不确定她知道。

而后来的相处让我确定,她大概的确不知道。

我和她说:为母丁忧,还得委屈姑娘几年。

没想到她回:你自丁你的忧,与我有什么关系?当下,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繁星满天,都不及她眼底的光亮。

她见我半天不答应,蹙起眉:怎么?书呆子,你不愿意?愿、愿意。

别说这个,什么都愿意。

再见时我寻机问了她同样的话,她耷拉着眼皮,勉勉强强地说:愿、愿意……吧。

(二)我不知道那天她是不是在躲着我,但红袖招中再见,我确信他是在避着我。

她那样子,我一眼就猜出,她不想让我认出来。

她当初不告而别,大概是怕我如今算账。

的确,我当时愤怒到了极点。

我自幼性子平和,情绪起伏不大。

但那一次,我真正感受到了无法遏制的愤怒。

那愤怒像一把火,将我整个人燎的癫狂。

我没日没夜地写文章,想将这愤怒发泄出来。

可是没有用,每一篇文章底下,都是我忍不住的思念。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

有时候会忍不住地想,她连生个火都不会,不知该去哪里才能弄到吃食。

还有衣裳,她走时就一件单薄春衫,秋去冬来,也不知道此刻可有御寒的棉衣?其实我早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大户人家逃跑的小姐。

我从未问过,因为我觉得她想说自然会说,她不说,必有她的道理。

但我后来听闻康平公主和亲队伍出了京城没多远,就因为公主病重,返了回去。

那一向又有不少行止古怪的人在村落附近出没,虽穿着便装,但身材挺拔、举止有素,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大概不是衙门的捕快,就是军中的兵士。

而能同时调动这两种人的,至少得牵扯出朝廷两部,联系近来的传闻,不难猜出来。

但是公主又如何,她不想回宫,不想和亲,我自会拼尽我的力量,护她周全。

她说了要我负责,我亦答应了要负责。

我杜誉虽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还不至于连护住自己未婚妻子的担当都没有。

是,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子。

我知道她那时不过信口一说,可我不是。

我想,天长地久,我总能等到她明白的那天。

我以为等到了。

山中那晚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然心意相同。

却没想到,未过几日,她留下寥寥几字,走了。

她说:妾本是山中狐仙,见公子有入仕之意,特来考验公子。

公子为人仁善,经受住了考验,来年必金榜题名。

她……当我是个傻子吗?她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像被抽去了感知能力。

每日睁开眼心中都是一片茫茫不着边际的白,空洞虚渺,不知在何处着力。

后来我在街头听人说,康平公主身体渐渐康复,来年春日必可大好,届时想必陛下会再挑个吉日,送亲沾兰。

我当时脑中一懵……这么说来,她回宫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双腿麻麻木木,仿佛牵线木偶。

我在桌前坐了半日,直到桌前的日影慢慢退去,忽然想起一事,翻箱倒柜、找出已然蒙尘的书本,拂去尘埃,开始专心读书。

离科考只有短短数月。

她走后,我浑浑噩噩,已经许久未曾翻过书本。

我开始一日只睡两个时辰,连吃饭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我没日没夜地默书、做文章。

我不但要高中,还要中前三甲。

惟有如此,我才能在琼林花宴上惹人注目。

我知道,琼林花宴,亦会有宫眷参加。

我要到时当面问问她,这和亲,她是否当真想去。

还有她当日,为何离开。

花宴设在太液池畔,无数人过来与我祝贺,赞我年少有为。

我却只觉耳畔嗡嗡作响,手心细汗绵绵。

我盼着宫眷出来的那一刻,我备了数首诗词,欲献于帘后的他们。

天子单独召见了前三甲。

内官唱和我名字的时候,我心中砰砰直跳。

我想她应该听见了我的名字,不知作何感想。

照例会在天子赐酒后开宴。

待酒兴将酣时,亦会有人起哄请状元郎吟诗。

状元郎,就是我。

岂料天子刚赐罢酒,大理寺卿赵怀文就站出来:微臣有几个问题,想请问康平公主,可否请陛下恩准?天子宴兴方起,推脱了几句。

然而赵怀文的不识时务和执拗天下闻名,几番推脱不掉,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康平公主在帘后低低开口:赵大人有话,只管问便是。

赵怀文究竟问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只因那开口的声音,与我记忆中的全然两样。

莫非我料错了?她并非什么康平公主?那她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往哪去了?难不成她还真是狐仙所化?杜蘅思啊杜蘅思,你真是中了邪了。

正想着,赵怀文忽朗声道:陛下,此女冒充公主、欺君罔上,请陛下治罪。

冒充?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我更是如遭惊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么说来,我所猜可能并非有误。

只是她,并没有回宫。

我心里霎时空落了一块。

原以为所寻之人就在眼前,可没想到只是一场虚妄。

但那空落中转瞬又生出一丝安慰来。

没回来也好,至少在外逍逍遥遥,不必勉强和亲。

只是不知,她过得可好。

已然又是一年春来时,我亦已有了薪俸,不必再委屈她,用我拿山花做的简陋胭脂了。

(三)红袖招中再会,我怕她像那次在漓江边逃跑,于是就如她所愿,假装没认出来。

但是她依然要逃跑。

我其实心里已有预料,她那锲而不舍的性子,只要一有了机会,定然还会再做尝试。

那日漓江回来后,我已查过她的身份。

并不难查。

秦衙内是何等招风人物,在漓江救了秦衙内之人,一问便知。

我可以想见,她来京城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自然也想尽了办法要掩人耳目。

只是如此这般贸然救了秦衙内这等风头人物,还如何避人耳目?她十分聪慧,但行事时常有些马虎。

因此,当她每每在我面前竭力掩饰自己身份时,我都有些想笑。

但她愿意装,我就陪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不是很确定大家想不想看杜大人的自述,早早先发上来试个水~~有人看我明天就再写一章,没人看我就接着跑剧情了~~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