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花朝不为所动, 叶湍未再多话,一个纵身飞上房顶,反先他们走了。
昏迷在旁的姬敬修慢慢醒转过来——那刺客对他下手不重, 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醒来见杜誉受伤,十分愧疚,明白自己府邸已不安全,便不再留客。
取了两瓶上好的金疮药, 命小厮领他们出去。
花朝扶着杜誉往外,他的马车停在侯府西侧门。
小厮引着二人穿庭院过去, 走到一半,竟然真如他方才所说, 下起小雨来。
小厮要去拿伞,杜誉怔怔看了一会那雨幕,拒绝了。
花朝见雨还不大, 想着统共也不过数重院子, 现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带这位祖宗去看大夫, 也就没有吱声, 任由细雨绵针似地落在身上。
岂料眼看只剩一重庭院,那雨忽然转大了, 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砸在两人身上。
花朝欲拉着杜誉快跑, 谁知这位祖宗脚下却跟灌了铅似的,仍不疾不徐,直似闲时在逛街市。
大雨倾缸似地落在他身上,胳膊上的伤口血迹已被冲淡。
沾了淋漓雨水, 红的不再刺目,却益发显得他脆弱。
大人,咱们快些走吧……花朝见他一点自觉性都没有,无奈催促。
杜誉却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快些走做什么?好雨知时节,更知我心意。
何不慢些走、好好享受一下?享受?我干干爽爽在家靠在贵妃榻上嗑瓜子看话本不享受?杜大爷,你可心疼心疼你那只胳膊……还有我吧!花朝见他不听劝,索性拽了他一把。
他倒好,干脆住了脚。
花朝一下子火窜上来,愤愤撒开他手,紧走两步,又还是不忍心,转过身,朝他怒吼:杜蘅思你走不走!杜誉被她吼的一懵,好半晌,乖乖吐出一个字:……走。
走快点!哦。
果然立刻十分听话地迈开大步。
见那雨水瓢泼,又状若无意地伸出完好的那只胳膊,拦在花朝头顶。
然而因为两人婆妈,还是全身湿了个通透。
上车之后,花朝拎拎自己尚在滴水的衣袖,没好气地给了杜誉一个白眼。
杜誉接收到,低下头,闷着声,有一会,忽有些受委屈似的鼓囊了一句:生气的应该是我。
花朝一听,这话奇了,先白白陷她于危险,又强拉着她淋雨,到最后,竟该由他来生气。
讲道理,这厮有些欠揍。
然而看在他眼下一身伤的份上,花朝决定先记下这顿揍,只斯文地回了他一个白眼。
又低下头理理自己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裙。
却听见杜誉悠悠的声音问: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花朝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生气应当往前事中寻。
心里的底气一时泄了,先默默在心中将他那顿揍销了账,又下意识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涸的嘴唇,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不答反问:你是何时……记起我的?杜誉凝目看着她,唇边弯了弯。
花朝登时明白过来,一时心虚又被一股陡然窜起来的草莽气压制,忍不住脱口:书呆子你一直在骗我!杜誉听到书呆子三个字,唇畔的弧度更深。
定定看了她一会,温温润道:书呆子从未骗过你。
几个字说的尤为认真。
那你一直装作不认识我!我从未说过不认识你。
杜誉道:是你自己慌称未亡人马氏的。
你……我以为……夫人话本子看多了,喜欢玩这种游戏。
……说话间医馆已到,花朝一面念着他的伤口,一面想避开他显然已到喉咙口的诘问。
一听小厮报称医馆已到,便掀帘子利索跳下车。
杜誉看着她的背影,自嘲着笑了笑。
大夫看完杜誉的伤口,皱眉道:大人伤的不重,只是有些失血过多。
不过……草民有一丝疑虑,不知可否请教。
照理,这样一个伤口,不至于流这么多血。
杜誉一瞥他那眼神,明白他要问什么,眸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花朝,施施然一牵衣袖,冷淡道:本官今晚有些乏了,先生有什么疑虑,改日再问吧。
乏?一句话的事,当真是好乏哦!还有看个大夫,至于这么老气横秋、摆官架子么!书呆子,你果然是变了。
花朝心中啧啧叹。
然而她亦未说什么,扶杜誉上车,径往官舍而去。
杜誉孑然一身,入仕后亦一直未买房置地,只在官舍赁了一间厢房。
两人俱淋了一身的雨,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要更衣。
杜誉倒是现成的家当都在此,花朝却是除了这一身衙内送来的湿衣,什么也没有。
进了门,尴尬站了片刻,终硬着头皮道:大人,你……借我一件衣衫吧!这场景与旧日何其相似。
初见那日她便是这般湿漉漉的随着他回了家,颐指气使地跟他说:书呆子,拿件衣裳来给本……给我换!杜誉便捧了自己的旧衣给她。
那旧衣上有清新的皂荚气息。
一上身,那衣裳大了好几个号。
领口处松松垂下来,她自己看着还好,个高一点的俯视,却能清晰看见那白衣后面的一道迤逦沟/壑。
杜誉煮了姜茶给她端来,一眼瞥见她这模样,脑中轰地一声,一下子红了脸,下意识背转身去:姑、姑娘,小生并非……花朝却毫无察觉:你干什么,我穿好衣裳了。
浑然不觉的坦荡天真最是勾人,因不自知,妩媚中又多了一分娇憨。
杜誉闻着这娇软的声音,想着方才那映入眼帘的一点景致,霎觉自己浑身滚烫。
连端茶都手都不能幸免,不但一片赤红,还微微颤抖。
喉咙口也似一下子被拔干了水,仿佛在大漠中跋涉了数日。
他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
而愈是不敢,那想的愈是热烈。
花朝见他这模样,却在身后毫不知情地继续搓火道:书呆子,你干什么一直背对着我?你不是说给我煮姜茶吗?茶呢?杜誉只好转过身:茶、茶在这里。
嗓音已有些沙哑,喉结轻轻翻滚。
仍与她隔着丈余的距离,想将茶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脚背,不敢抬头看她,生怕一个不小心,眼睛又飘到那上面去。
你怎么了?花朝却并不就将姜茶接过去,见他举止奇怪,反而凑过来。
看他低着头,索性弯下腰,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歪着头正对他:书呆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姑娘你……她那么躬着身子,一片白玉般华光在他眼前猝不及防地炸开,混着一股温甜馥郁的香气,令他心神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
她自己还一无所知。
杜誉此时是有心想避都避不开。
更何况从心底里,他大概根本就不想避。
姑、姑娘……我、我没事……姑娘快喝茶吧,冷了就暖不了身子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出这句话,额头已生出一层细汗。
想闭眼,怕她看出端倪。
不闭眼,又想看而不敢看她。
好容易理智占了上风,她又偏偏凑了过来。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可是管什么用,夫子的书中亦未写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形。
短短几个眨眼,杜誉像是经历了一场酣斗。
花朝却无知无觉,狐疑地看了一眼:书呆子,我是洪水猛兽吗?你这么怕我……我又不能吃了你。
我不是怕你,更不是怕你吃了我,我是怕我自己……杜誉红着脸不吭声,待她喝完,端过茶碗,飞快地退去厨下收拾。
走到门边,恰好一阵风来,他浑身打了个冷战。
可想而知刚才是有多热了。
当天晚上,杜誉在地板上翻来滚去,心中默念了几十遍圣贤词篇。
她还以为他冷,硬要将唯一那床被子让给她,他坚辞不受,两人拉拉扯扯数个来回,她终于倦了,抱着被子呼呼睡去。
杜誉却将到破晓方才眯着了一会。
每回一要闭眼,眼前就浮现那一片迤逦景象。
只是那惊鸿般的一眼,便在他心中生出了旖旎的根,将他整颗心狠狠缠绕住,令他无法挣脱。
次日上午,杜誉便赶到几里外的市集上,为她买了一身女装。
杜誉听花朝向他借衣裳,伸手向她身后的衣柜淡淡一指:在那里,自己去找。
衣柜乃私人之物,花朝并不想亲自去翻。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日那小书生可是巴巴将衣裳捧到自己跟前的,如今啊——花朝觑了觑杜誉那张冷脸——还指望能使唤得动他?无奈只好走到那衣柜跟前,一打开,瞥见柜中物什,不期然一怔。
柜中整整齐齐摆着两摞衣裳,一摞是杜誉自己的,除却官袍,只有寥寥数件便服。
另一摞比他自己衣裳码的还高,却是女装,春夏秋冬各色式样都有。
杜誉怎会私下里备着女装?莫非杜大人私下里常带女子回来?还是他……有些什么别样的爱好?这这这……以前没看出来啊!今日让她撞见,怕不会有杀生之祸吧!大、大人,我该拿哪一件?花朝小心翼翼地问。
杜誉随口道:喜欢哪件就拿哪件。
花朝总觉得那摞女装藏着杜誉不可言说的秘密,想了想,谨慎起见,还是自男装中抽出一件。
杜誉却皱眉,叫住她:你怎么拿着我的衣服?不是你答应借我一件的么?杜誉仿佛有些失落:那么些女装……没一件你喜欢的?诶?花朝一瞬的愣怔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问出那个问题:大人独居在此,怎会私下备着许多女装?杜誉目光深深锁着她,良久:那些衣裙都是为我娘子准备的……花朝一愕,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酸涩,好半天,哦了一声,却又忍不住问:尊夫人不是已经……她喜欢时新衣裙,她在时我太穷,没钱给她买。
几次经过绣庄,她都忍不住往那些衣裙上瞟。
她走后我才高中,有了俸银之后,我每月都会为她备一件新衣,怕她回来,那些旧衣都过时了,她不喜欢。
杜誉徐徐道,眸光定定锁在她身上,一刻不离。
他的声音清澈而柔和,有昨日堂上不一样的温润。
人都不在了,还这般借物寄情,杜誉想是爱极了那位李家三小姐吧。
花朝只觉一颗心似遭了挤压,莫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
半晌,她捧着杜誉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闷闷道:大人那我去更衣了。
说着便似要逃离般的欲转身离开。
杜誉却拦住她,躬身自衣柜中抽出一件浅蓝衣裙,不由分说换了他那件旧衣:这是玉蝶庄这个月的新衣,你试试?不、不用,这是大人为尊夫人准备的……不、不好吧……试试。
杜誉将自她手上夺下的旧衣往衣柜中一丢,关上柜门。
花朝无奈,只好战战兢兢捧着那件旧衣进了隔间,心中忍不住祷告李奶奶你天上有灵可千万别怪我,要怪只怪你家夫君没个忌讳!然而那件衣裙一上身,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书呆子从未骗过你。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还有没错,杜大人私下里是个女装大佬哇哈哈哈哈哈(?ω?)***无聊加个内心小剧场:花朝经过玉蝶庄看见那些挂出来的成衣,心中忍不住想:这些个人可真没有品位,宫中好好的时新款式一传出来就七改八改变成了这么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啧啧,当真是暴殄天物!杜誉见她眼神往那些衣裳上瞟:我娘子想买衣服了!我要考功名!赚大钱!***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看这两只小可爱时期,每次上回忆都担心会被说拖沓~~~还是我应该多写两只老可爱时期呢~~***最后大胆开了几个预收,《谁说才貌不可双全》《你是我的启明星》《姐我不是那样的人》,厚颜请大家支持一下,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