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4-02 01:03:51

杜誉走后,花朝缩在墙角,细思对策——不行,她绝对不能让赵怀文来审自己。

一定要想办法在赵怀文审到自己之前逃出去。

正想着,对面牢房忽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小娘子,你是犯什么事进来的?花朝抬目一撇,是一位十分细瘦的年轻人,嘴里嚼着根草芯。

头发凌乱,眼窝凹陷,脸色发白,隐隐透出青光,脖颈处一道血痕,自衣襟往下,不知拖了多长。

大理寺深牢之中,慎与人结仇,花朝垂眸一叹,凄声答:这位小哥,奴是被指控杀了人……杀人?杀了什么人?隔壁的狱友似忽然来了兴致,将草芯一吐,问。

花朝低头答:奴也不甚清楚,听说……是崇文馆的司吏。

呦,还是个官呢!狱友轻哂:几品呐?未听闻有品阶。

狱友上下打量她一眼,摆摆手:那无妨,方才来的那个,我看品阶就不低,或者至少在朝里正春风得意,有他作保,你怕什么!花朝微微一愕——杜誉方才一身破旧长衫,虽自己接连叫了几声大人,但进了大理寺深牢,寻常民妇只怕见了狱吏也会乱叫大人,如何竟让他看出了杜誉官阶不低?花朝又看了他一眼,对面的牢中并无床榻,那人瘫靠在墙角,一双腿被枯草盖住,看不出身量气度,只知年纪不大,与自己仿佛。

略略沉吟,故意道:奴不知这位大人官居几品,只是听见前头的狱卒都叫他大人,便也随着这么叫了!狱友瞥她一眼,轻轻一笑:小娘子想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直问便是,无需试探,你我都叫牢门锁着,我奈何不了你,随便聊聊,小娘子愿不愿说全凭自己,不必防着我。

花朝心头轻轻一跳,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小哥说笑了。

奴一个不懂事的妇道人家,哪会试探人。

狱友笑道:小娘子走南闯北,如何是不懂事的妇道人家?见她错愕,干脆道:小娘子听口音是在京城长大,可京中人说话好吞音,小娘子说话字正腔圆,想必是在外漂泊久了,不觉受了影响。

花朝怔了怔,坦然一笑:小哥真真慧眼,奴替亡夫做版刻生意,这些年的确在走南闯北。

顿一顿,又道:小哥既愿说开,奴便厚颜问一问,小哥是如何看出方才来人是几品官员的?狱友轻笑:很简单。

大理寺中/共有十牢,你我所在这间是丙牢。

这和书生科举一样,排号越前的牢,所犯之罪越重。

小娘子被关到这里来,想是犯了什么忤逆大罪。

可方才小娘子刚进牢房屁股还没坐热,主审的官都没来得及招呼,这位杜大人就大剌剌来了。

杜大人口称刑部之人,无权过问大理寺之事,却能抢在主审官之前单独问话,这不是优待是什么?如此看来,少说也是五品的官。

花朝惊愕,挪步至牢门边,并未开口,神色却变得专注,想听他细说下去。

狱友得意道:小娘子这个反应就说明我猜对了,不过呢……微仰起头,本想捻须做高人状,无奈摸了一把,发现自己并无长髯,只好任由这一点美中不足破坏意境。

语气却起承转合,有意将人胃口高高吊起,半晌方道:这位杜大人衣着简朴,想必是寒门入仕。

又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大概是两榜出身。

而恰恰是因为非世袭,官高不过四品。

我猜,这位杜大人,应该是个刑部郎中。

丝毫不差。

花朝在心中吸一口气,笑道:小哥真乃高人,奴今日获益匪浅。

狱友不屑冷笑笑,似觉得索然,合上双目,打算小憩一会。

片刻,却又忽然睁眼:小娘子为何那么惧怕赵大人?花朝没料到他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愣,方将刚才应付杜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听闻赵大人手段狠厉,奴怕奴受不住。

狱友冷笑一声,摇摇头:赵怀文为人中正,从不屑屈打成招。

小娘子若坚信自己冤枉,赵大人正是能为小娘子洗冤之人。

更何况,大理寺酷厉之名在外的,远不止赵怀文一人。

小娘子进牢之后不哭不闹,反倒在听到赵怀文之名后反应激烈——小娘子这话,我都不信,那位两榜出身的杜大人,想必更是不信的。

今日接连变故,花朝应接不暇。

虽明白自己与杜誉的过手中错漏百出,却也没想到漏成了个筛子。

轻叹口气,道:不瞒小哥,奴与这位杜大人确有些私怨,怕他挟私报复。

奴版书时刻过一本《沈氏雪冤记》,其中有……有影射赵大人之处。

说着,低眉垂目,作期艾状。

因狱中黑暗,期艾倒不似期艾,反仿佛有羞赧之态。

花朝纤瘦高挑,一袭藕色男士长衫,散乱长发自胸前垂下,面莹如玉,玉上微瑕,有一种错落矛盾之美。

狱友微微一怔,笑道:赵大人挟私之名倒远甚酷厉之名,小娘子很是聪明。

顿了一顿,忽然道:我叫叶湍。

花朝也是一愣,反应过来,立刻屈膝一福:先夫姓马。

叶湍却问:你先夫姓马,你姓什么?啊?花朝毫无防备,一怔,错愕间下意识出口:冯……冯?叶湍听到这个字,上半身立刻倾将过来,须臾,似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又懒懒躺回去,挑了挑眉:‘宛如天上将,关塞不敌公’的冯家?呵呵,那可是一门两王侯的护国重器……你是高平王府的人?你是因为这个才被关进来的?花朝回过神,立刻敛起一个工整的笑:叶大哥听岔了,奴若是冯家人,又怎会只在丙字牢中。

自高平王案后,冯家连下人都死绝了,就算抓到了余孽,也该投到甲字号牢中。

奴姓封,封侯的封。

说的也是,冯家人怎会和我关在一起?叶湍笑道:小娘子这姓吉利。

能娶娘子者,将来必有封王拜相的命。

花朝故意神色一凛:叶大哥,奴夫君已逝。

叶湍勉强直起身子,拱了拱手:小娘子勿怪,是我唐突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小娘子貌美,要再寻良人,不是难事。

花朝听他出言轻佻,柳眉一竖,拿出这些年百试不爽的一招来:叶大哥羞要再戏弄奴。

奴立志为先夫守寡,此志不堕。

嘿嘿,那小娘子方才和杜大人说的话……花朝这才忆起杜誉临走前自己所说的那句话。

想不到全被这厮听去了,不禁脸上一红:那、那不过是权宜之词!叶湍笑笑,闭目靠倒,不置可否。

半晌方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话:不过你说错了,高平王案的余孽,并非不会关在丙字号牢……我就是。

什么?花朝神色霎然一变。

他却翻身过去,不肯再多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有狱卒过来,呼呼喝喝拖了一名囚犯出去。

经过二人牢房前时,叶湍忽然睁眼,笑着喊问:官爷,我的晚饭呢?狱吏喝道:呸!晚什么饭!你他娘的还好意思提晚饭!昨日那马不过有些食欲不振,叫你治,你倒好,治地无端窜起稀来。

今儿午后我们张大人骑马出去,在王尚书府门口窜了一回大的,把我们张大人颜面丢光了不说,还在王大人那落了个有意轻慢的罪名。

原本王大人已要与我们张大人议亲了,现下全被你小子坏了事!今日人手不够,且放你一马,明日老子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你!叶湍两手一摊,道:官爷,这怎能怪我?是你们说那马不肯吃东西。

不肯吃东西,那定是腹内太饱胀,你们又说那是西域名马,舍不得让它饿着。

舍不得饿,又要让它肚子空,我就只能想法让它拉些出来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你……狱吏口舌上争不过,索性不废话,啪的一鞭子抽过来,不偏不倚,正抽在他前胸。

他亦不躲不闪,笑嘻嘻受了,反道:官爷,别动气啊,不过是一顿饭而已,不吃就不吃了。

官爷罚半个月俸,我就陪官爷少吃一顿饭,怎样,够不够义气?臭小子,老子明日不剥了你皮!狱吏牙龈作痒,无奈急案缠身,恨恨撂下一句话,拖着囚犯走了。

叶湍冷冷一笑,将身前枯草推开,就地躺倒。

没过一会,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声:叶大哥,叶大哥……叶湍茫然转身,见花朝凑到牢前,不明就里,皱起眉头。

花朝自袖中取出一个红薯,自牢门空隙中滚出去,滚到对面牢前:这个,给你填个肚子。

这是杜誉傍晚时丢给她的红薯,她一路从刑部辗转到大理寺深牢,还没工夫享用这玩意。

再加上她在红袖招时早已酒足饭饱,更无心享用。

此时听见他与狱吏的对话,联想他那句高平王案之语,生出侧影之心,才想起这个早已透凉的红薯。

高平王案,不知牵扯了多少无辜之人?叶湍始料未及,看着不远处那个红薯,半天没有反应。

花朝连连催促:快拿啊,别一会狱卒过来,就又吃不了啦!见他始终没有反应,联想他见识、智慧不同旁人,只怕心高气傲,又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叶大哥莫跟自己过不去。

我落魄时,坑蒙拐骗什么没干过,就差与狗争食。

杨婆婆烤的红薯,全京城最好的,你我同流落至此,亦算有缘,这便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因捏低了声音,又心急,花朝一时忘了方才的作态,半蹲着身子,见那红薯离他尚有一段距离,恨不得伸长手臂,再推上一把,那神情,好像围观斗蟋蟀的顽童。

叶湍抬目怔怔看着她,许久,唇边荡开一个笑:杨婆婆的红薯,的确是京城第一家。

好重的一份礼!花朝笑道:不过是一个红薯,待你我出去了,我请你吃上十个八个又何妨?叶湍也笑:那只怕吃完会虚恭不断,平添京中浊气。

花朝道:京中污浊遍地,还在乎你我这点浊气?叶湍哈哈大笑:正是。

话落,正色凝望她一眼,抱拳在胸:封姑娘,多谢!说着,他将身前枯草彻底挪开,以手撑地,一点一点向牢门移来……花朝这才惊愕发现,他有一条腿,几乎动弹不得。

她一闪即逝的诧异落在叶湍眼中,叶湍迎上她的目光,不以为意地浅笑笑:封姑娘,我是个瘸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