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卞和刖足,复琢和璧。
叶大哥高才,跛一足耳,何须自怜?花朝一瞬的怔忪后,慨然笑道。
叶湍迎着她明朗的笑,霎觉这逼仄牢狱开阔不少。
也笑笑:是,我不该自怜。
艰难匐身过去,探长手臂捡回那红薯。
他手指细长青白,因为瘦,指节突出,青筋毕现。
花朝心中不忍,却强迫自己不侧目,坦然看着他,让他不感觉到一丝怜悯之意。
待他吃完,花朝问:你说自己与高平王府一案有牵连?叶湍看她一眼,点头:我的确是因高平王府一案而入的罪,不过那也是阴差阳错了。
轻叹一声:永兴元年,高平王案发时,我是兵部的一名弼马温,家中世代贩马养马。
家父经营着私铺,却受高平王府所雇,定期上王府为府上养马查检诊治。
高平王抄家令突然颁下,那日家父正在府上诊治,受了牵连,被大理寺人枷住,不由辩解,押往大牢。
我听闻此事,连忙赶去,途中拦下官差,与他们说理。
他们既不听辩解,也不肯收礼。
情急之下,我与那官差起了争执,彼时年轻气盛,搂不住火,一时失手,打伤了几个差人。
也因为此,被视为同党,扔进了大理寺深牢,蹉跎至今。
说着,轻抚那支不能动弹的腿:我这条腿,就是那时被打折的。
花朝闻言垂下双目,许久不知如何开口。
冯府堂中高挂着护国重器的四字牌匾,到头来,却连累庶人至此,又如何担得起这四个字。
花朝沉默,半晌,方涩然吐出几个字:是冯家对不起你们。
顿了一顿,又想起一事,好奇问:你怎知那狱吏被罚俸半月?叶湍嘿嘿一笑,以手枕头,就地躺倒:经验。
赵怀文想是公务繁忙,一连几日都未有提审花朝的动静。
花朝却丝毫不敢放松,铆足劲想与狱卒套磁,然那狱卒仿佛得了密令,每回经过花朝牢前,都摆出一副粪土钱财、凛然不容侵犯的样子。
惹得花朝都忍不住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眼神太过肆意,让这位身高八尺的小官爷有了逼良为昌之感。
无奈,第三天,花朝终咬牙将一枚玉佩交到一名狱卒手中:烦请官爷跑个腿,请杜大人得闲来此一叙,说民妇有要事相告,恐与案情有涉。
杜誉当天午时就来了,算算时辰,差不多跑腿的狱卒刚到刑部杜誉就出了门。
这一回一身绯色官袍,衬地他意气风发,肤色莹然,秀致五官如玉石雕成。
杜誉令人将花朝带至审讯室,遣散随从:马夫人有话要和本官说?他负手背立,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一豆残灯投在他脸上,目光熠熠,花朝有一瞬的惘然,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残月下的细柳河旁,那个满脸通红的书生拎着才洗的砚台,手足无措地说:姑、姑娘,小生并非有意窥、窥看姑娘沐浴。
然而,下一瞬,花朝便从这惘然中回过神来,只因杜誉掀袍落座,屈指轻扣桌面,以十分公务的口吻道:马夫人,本官时间紧迫,马夫人有话直说。
眉眼微垂,并未直视她,眼睑轻轻跳动,带的长睫微颤,如蝶振双翼。
啧,定是自己方才瞎了眼,这沉稳老练的样子,哪有半分昔日光景。
也罢,往事不可追矣。
花朝躬身行礼,道:大人,民妇知道一些案子的线索,想换大人帮民妇一点小忙。
堆起一张笑脸:至于这个忙是什么,大人知道的。
大人举手之劳,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杜誉轻轻一哼:大理寺牢中,岂由得你讨价还价。
花朝笑道:大理寺手段酷烈,民妇早有耳闻。
反正身上背着命案,早晚会有一死,与其饱受折磨而死,倒不如……语气一变,忽猝不及防掏出一块磨得十分锋利的陶片,抵在喉头:只是我死了,大人的案子恐怕会难查些……杜誉没防备她突然的动作,脸色登时一变,霍然起立: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快放下!下意识伸出手,似要夺她手中陶片。
京中牢狱规矩,下狱之前要搜个身,将身上所有能用来自戕、戕人的东西都搜去。
陶片是狱卒喝酒的陶碗碎片,是叶湍给她的。
叶湍在这牢中数年,狱卒早对他放松了警惕。
趁着被拉出去拷问的间隙,顺一两块陶片,不是什么难事。
放下容易。
花朝含笑:只要大人肯帮民妇这个小忙……大人,民妇杀没杀人,大人火眼金睛,想必早已心如明镜。
民妇知道大人为人公正,从不会坐视百姓蒙冤,如今不肯就为民妇昭雪,想来也是看上民妇还有些用途。
大人今日就将民妇干干脆脆用彻底了,民妇也厚着脸皮向大人讨点回报。
杜誉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陶片,脸色较来时更阴沉了。
花朝知道这一招很冒险,杜誉这样自负的人,绝不喜欢受制于人。
可他毕竟在刑部为官,线索和面子孰轻孰重,相信他还是分得清的。
他沉着一张脸,与花朝纸糊的假笑隔桌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垂眼:那就向本官展展你的用途。
大人这是答应了?嗯。
大人可要说话算话。
先把那碎片…放下。
放、放,民妇也不想死。
花朝松了口气,笑着将那陶片掷于桌上。
杜誉冷着脸将它捡起来,笼于袖中:你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线索了。
花朝垂目,两指上下交叠数次,最后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道:大人,韩氏与情郎私奔那晚,民妇在城外村驿曾见过两人。
杜誉闻言眼皮子猛地一抬,盯着她。
眸中慌乱尽扫,恢复片刻前的冷定,几时的事?大概酉时左右,天黑不久。
如此说来,你认得二人?认得其中一人。
那韩氏情郎,乃春熙班中小徒吟霜。
民妇与春熙班有生意往来,故而有过几面之缘。
那小徒可曾认出你来了?花朝默了默,有一会道:……未曾。
民妇衣饰装束与往日不同,两人只顾说话,全心放在照看身边包袱上,并未留心民妇。
衣饰装束与往日不同?杜誉冷笑:马夫人深夜乔装出城,在山阳道上作甚?花朝想了一想,颔首答道:民妇并非深夜出城……民妇是白日往京畿辖县拜访仕子,因路途遥远,至晚方归,没赶上闭城门,只好在山阳道外村驿歇宿一宿。
京畿辖县?回大人,是乐顺县。
杜誉自己就是乐顺县人,乐顺之偏远,他想必颇有体会。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杜誉沉默了片刻,转而问:你说他们一心照看怀中包裹?那包裹想必十分重要,你可曾听二人提及包裹中有甚物什?花朝点头:民妇听见二人提及一本书,说是关乎两人性命。
什么书?民妇不知。
约莫半个时辰后,审讯室外传来敲门声。
因要事已差不多谈毕,杜誉沉沉叫了声进来。
门外之人听到这声音,愣了一愣。
推门进来,见果是杜誉,不由道:大人,你怎么来了?不是你早上让卑职午后来接马夫人回部衙的么?你怎么自己来了?杜誉早让王菀接她回部衙?这是何故?花朝看看王菀,又看看杜誉,后者显然不欲作答,再怎么以眼神胁迫也无用。
当年花朝借宿杜誉家中,杜誉家贫,屋中只简陋一床,杜誉将床让给花朝,席地而卧,只一件残破棉衣覆身。
夜里冷地直打哆嗦,却只是喃喃口诵圣贤词转移注意,也不近床一步。
花朝半夜将棉被覆上他身,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反复几次,花朝实在没力气再跟他折腾,兀自沉沉睡去。
彼时连床被子都奈何不了他,此时更不可能撬得开他嘴。
杜蘅思啊杜蘅思,说你心思直吧,任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也瞒不过你;说你城府深吧,你又轴的一根筋恨不能捅穿天际。
慨叹间杜誉开了口:你既然来了,就把马夫人带回部衙吧。
今日是照例每月的录囚,赵大人大约半个时辰会到,我还有事与他商量,你们先回去。
略顿一顿,补了句:走……走西门。
录囚是每月大理寺卿巡查监狱的日子,以省察是否有底下官员舞弊弄权酿至冤案的情形。
花朝若在狱中,必然会碰上赵怀文。
花朝心中浮起一思,临行前侧目看了杜誉一眼。
他五官十分端正,眸色明亮,生就是一张色正忙寒、秉公仁直的脸。
还真是有欺骗性。
上了马车,花朝终忍不住问:官爷,我的案子究竟是谁主审?王菀道:原本是赵大人亲审,你被带走的那日,我们大人和张大人登门拜会了赵大人。
出来时,就改成张大人审了。
好你个杜誉,又阴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高平王是小夭另一篇文《听说你要智取我》中的男主,大家感兴趣欢迎支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