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救水!脚步声、呼叫声、泼水声、大火噼啪声,北巷嘈杂不已,北宁伯府小厮灰头土脸,奔来奔去,一桶桶水泼向府内,地上湿漉漉的,可火势还不见消退。
门外,李欢家的扶着老太君,说:老太君,当心脚下。
老太君只着中衣,外披一件深紫色氅衣,望着漫天火光,她双手合十,念几句菩萨保佑,又叫住萧氏:老二媳妇,快,快去看看,大家都出来没。
萧氏欸了声。
二房被波及得少,几人都出来了,杨宽去救水,混在小厮里头,萧氏手叫孩子跟在老太君身边别乱跑,定定心,再环视四周,便看王氏的大女儿杨兰英坐在地上哭。
萧氏去拉杨兰英:你娘呢?你兄弟呢?杨兰英抹泪:弟弟去提水了,娘亲本是跑出来,想到有东西没拿,她回去了!二婶,怎么办,我娘亲会不会出事呀!萧氏往日看王氏再不顺眼,不至于想叫她死,说:她也是个糊涂的,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不成……我叫人看看能不能去里面找她,对了,你看到你三婶没?杨兰英只顾着哭。
萧氏唉了声,叫两个小厮往身上浇水,去找王氏。
吩咐完后,她折回去,同老太君说:大房的都出来了,英姐儿在那歇着,琼哥儿璞哥儿在救火,只是,大伯母说是折回去拿东西,我叫小厮进去找。
老太君焦急:怎么就咳咳,跑回去了呀!李欢家的给老太君顺背:还有三奶奶呢?萧氏说:看了一圈,没见着,恐怕是……老太君!老太君两眼一翻,李欢家的连忙掐她人中,正此时,不远处归雁搀着林昭昭走来,她身后还跟着满霜。
林昭昭只披一件袖衫,面容白净,倒没多狼狈,她问李欢家的:老太君,二伯母,大家可都还好?方才以为烧死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萧氏尴尬地笑。
老太君这口气缓过来,李欢家的不满萧氏咋咋乎乎:好呢,倒是二奶奶,平日行事说话,还是谨慎些好。
萧氏赔罪:瞧我这急性,祖母可别在意。
没一会儿,两个进去找王氏的小厮抬着王氏跑出来,王氏的脸被灼坏一块,一脚被断木砸坏,裙子洇开血红色,杨兰英忙跑过去,尖叫:娘亲!老太君眼眶湿红,萧氏唏嘘,候在一旁的郎中上前去诊治,场面又糟又乱。
突的,一阵整齐厚重的脚步声并马蹄嘚嘚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便看是禁军。
领头那位甲胄齐身的武官,正是武平流。
也算熟人了,林昭昭拉拉袖衫。
他一声令下,一队禁军围住现场,另一队禁军救火,武平流自马上下来,到女眷这边七步远的距离,停下一揖:老夫人,鄙姓武,是禁军骁骑卫统领,大火危险,请诸位夫人避让。
老太君道了声有劳。
林昭昭想起,伯爷杨宵背地里为太子做事,此时禁军的到来,应该不是巧合,这火也不简单。
她不是爱刨根究底的人,人贵在活得糊涂,便不再想。
萧氏先前托丫鬟去萧家打声招呼,萧家也来人了,请萧奶奶暂时去永荣街的宅子安置,萧氏腰杆儿挺直,颇有颜面。
上京寸土寸金,伯府没有再多的宅邸,萧氏又招呼伯府的人去永荣街的宅子。
林昭昭说:家中人口多,我在外头也有宅邸,便去那边住,烦请二伯母安置老太君。
林昭昭向来不管事,不来永荣街的宅子,萧氏还少麻烦,便丝毫不在乎,说:我也是想着,屋子可能不够住,我知晓你私产多,外头有宅子,也不爱和大家一起挤,你就去吧。
就是王氏不能动,郎中说要固定住断了的骨头,萧氏决定,先送老太君去歇息,自己等王氏腿伤固定再说。
等老太君离去,林昭昭才带着归雁和满霜走。
好在日间,她们刚来过永安巷的宅子,屋中没落灰尘,也有一应衣物,就是满霜叨叨着没东西吃。
林昭昭弹了下满霜的脑门:就你个馋猫,家都烧了还惦念着吃。
满霜噘嘴:我才不把那当家呢,奶奶身边都没个人知冷知热的,只是暂住。
林昭昭垂了垂眼。
归雁刚燃好炭,闻此话,轻咳了声:满霜,你去看看热水烧得怎么样。
这边架火取暖或烧水,那头北街,因训练有素的禁军的加入,火势得以控制。
一队人马跑在空旷的大街上,如飓风过境般,卷起一地尘埃。
到了伯府附近,领头那位玄甲男子,猛地一勒马,马儿前蹄高昂,橐地一声马蹄砸地时,他也便利落地落地。
还在等马车的萧氏愣了愣,抬眼望去,乖乖,真俊啊。
只看男子宽肩蜂腰,眉弓骨长,骨相流畅,一双狭长星目,并若山峦的鼻宇,面容出色是一回事,更胜在那种慑人的气度,是身居高位者的冷峻。
萧氏正暗暗揣度他的身份,前头那位自称姓武的禁卫统领,对着他恭敬道:将军。
这回萧氏可晓得了,这位便是那大名鼎鼎的裴公爷!他这面相,怎么看都不像会阳痿啊!也不知是不是她打量的目光太明显,那位公爷冷觑她一眼,眼神冷厉,有若寒剑,吓得萧氏赶忙移开目光,看别的东西去。
只是她心里头起伏不定,之前同芜序苑那位玩笑过,说想把芷姐儿塞到国公府去,如果能成,可是何等富贵!萧氏心中躁了几分。
伯府火刚熄灭,半空还隐有黑烟,浮动焦味,裴劭踩在烧毁的花木上,逡巡四周,武平流压低声:回将军,郭啸宇有人接应,叫他跑了,属下回来时,伯府已经开始烧了。
裴劭不意外。
在秩山抓到的郭啸宇,是东宫谋逆案要犯,这几日,大理寺和刑部争着要审,导致郭啸宇逃了。
裴劭笃定,朝堂有东宫余孽,否则,郭啸宇没办法跑得这么顺利。
就在今晚上,北宁伯府被烧,也并不是巧合。
余孽想销毁某些证据罢了。
裴劭眺望四周,北宁伯府还有些家眷没走,他目光凝了凝,问:伯府还有人受伤么?武平流回:主要是伯夫人王氏被梁木砸伤,其余人等,皆没什么大事。
裴劭手指蜷了蜷,松开,嗯了声。
将军!一个禁军跑来禀报:搜过伯府了,除去烧毁得无法看清的,并没有发现旁的东西。
嗯,你下去吧,裴劭步伐一转,问武平流:火势烧得如何?武平流展开地图,指着伯府这一片,道:初步判断,火是从东南角起来的,直指杨宵昔日住所,但是奇怪的是,偏僻的芜序苑被波及得,比靠近火源的荷度苑还要严重得多。
这不符合火势延绵的趋势。
听武平流说着,裴劭进入伯府查探。
周围还携着未褪尽的炽烫,裴劭立定在大房的大门口,鼻翼轻轻翕动,顿了顿,道:是洋金花粉末。
武平流吸吸鼻子。
只是一片焦味里,他什么都闻不出来。
所谓洋金花,就是坊间说书人口里流传的迷药,本朝管控洋金花粉末,用此粉入药,须得拿郎中药方,并到府衙报备。
若非有特别手段,常人拿不到。
裴劭一路穿过被火损毁的后院,停在芜序苑门口。
他皱起眉,绕着芜序苑走半圈,定在一个半开的窗户处,窗户已被烧坏半扇,泼过水,还在答答滴水。
裴劭蹲下,沿着湿润的水流,捻捻地上的尘埃,武平流也跟着摸地面的一片灰尘,他放在鼻尖下仔细闻,不由一惊:还是洋金花粉末。
而芜序苑,是林夫人的居所。
裴劭突的站起来,衣摆携着一股强风,道:这里交给你看着,你们两人,他指着不远处待命的禁军,随我来。
他纵身上马,只一眼,便如离弦的箭飞一般冲出北街。
萧氏眼见裴劭走了,巴巴来和武平流搭话:那位将军这是去哪儿了呀?武平流冷声说:机密事件,不可打探,夫人还是快去歇息吧。
从奇怪的火源,和洋金花粉末,能推断出,有人将粉末卷烟燃烧,促使林夫人熟睡,想以此制造林夫人死于火灾的假象。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林夫人没事,那人不会善罢甘休。
而林昭昭身着中衣,长发烘干后,归雁给她简单梳成大辫子,放在肩头,铜镜里的女子,卸下妇人的妆发,便显露少女的娇妍媚色。
林昭昭道:你去休息吧,忙活一晚上了。
归雁应了声:是。
门扉发出吱呀一声,房内归于安静,林昭昭正要吹灭蜡烛,忽的,嗒的一下,她肩头有点湿润。
是从房梁滴下来的。
她呼吸缓缓下沉,缓缓抬头。
第十三章 安危 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林昭昭仰头。
朦胧烛光笼罩下,房梁空无一物,倒是屋顶渗出一滩水,许是被前几日下的雨浇坏了。
明日再找人来修葺吧。
她吹灭蜡烛。
下一刻,一个破空声直达她耳际,林昭昭心头大震,往旁避,可惜慢一步,一把明亮的匕首已横在她脖颈处。
不许叫。
男人的嗓子似乎被刻意损毁,十分沙哑刺耳。
林昭昭脖子僵直,呼吸都轻了几分。
男人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要她性命,他将刀刃抵在她脖颈处,慢慢后退到门口,正在找寻脱身之路。
林昭昭垂眼看那匕首。
既然没有立刻动手,说明挟持她对他有用,不到迫不得已,他不会真的杀了她,但并不代表她始终安全。
这宅邸有间空房,当年修了个密道,她可以去那里,归雁很聪明,听到这异动,再加之她扯开嗓音给一声信号,应当不会出来。
只有一次机会,林昭昭的指尖开始冰凉。
果然,那男人说:跟我走。
林昭昭跟着他的步伐,走到第三步,到这里,因为她前两步的顺从,他会不自觉放松些许。
就是这一刻。
林昭昭屏住呼吸,右手手肘猛地后击中他的腹腔,另一手打他持刀的手,并用尽力气扭了下,直中手臂的麻穴。
虽然没有如想象中打飞他的凶器,他还是猝不及防后退两步,给了林昭昭挣脱的空间,但他反应不逊,立刻踢她小腿。
为了躲这招,林昭昭踉跄了一下,冲势却不改方向,直直奔向门口!与此同时,大门嘭的一声被踹开,林昭昭来不及躲避,便一头撞上坚硬如铁的东西,她大脑一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自己好像腾空了一下,紧接着,被放到门外。
她揉揉额头,抬眼一看,一个意料之外,却熟悉的背影,挡在她面前。
那一瞬间,林昭昭耳畔响彻长长的耳鸣,浑身血液,从凝固到奔涌。
裴劭身上还带着夜风侵蚀的冷意,他眼眸阴沉,嗤地一笑:郭啸宇,一天不见,别来无恙。
房中男子,正是逃走的要犯郭啸宇。
他捏紧匕首,用尽朝裴劭掷去,紧跟着,朝窗户扑过去,裴劭一脚踹下匕首,迅如一匹强壮矫健的雪狼头狼,裹挟重重杀气,倏地冲到郭啸宇身边。
两人动作不分前后,一同从窗户摔出去。
归雁和满霜听到声音出来时,正巧见裴劭凌驾于郭啸宇,他卸下的两个肩膀,一脚将他的头踩在地上。
郭啸宇五官扭曲到一起。
裴劭扬声:薛献,王猛。
宅邸大门敞开着,两个亲兵步伐整齐跑进,迅速用绳子将郭啸宇绑好,给他嘴里塞上布巾。
裴劭又说:我力气大了点,给他叫个郎中,别真把人废了。
郭啸宇目露凶光,盯着裴劭,被两个禁军押着走出去前,扭着回头,再看了眼那个让他吃大亏的女人。
林昭昭抱着手臂,眉头微皱。
归雁小步跑到林昭昭身边,问:奶奶你没事吧?林昭昭弯了弯唇角,摇头,满霜则看看庭院中,那高大英武的男子,又瞧瞧林昭昭,惊讶又好奇:发生什么事了?裴劭背着手,瞟了她们一下,难读出喜怒,道:你们去准备马车收拾包袱,这里不宜再留。
满霜低头不敢吭声,归雁看向林昭昭,还是林昭昭颔首示意,两人才前后离去。
林昭昭一手扶门框,迎着裴劭的目光,问:这是怎么了?裴劭三言两语说出伯府的发现,推断:你须转到安全之地。
会遭遇这种事,林昭昭也是没头绪,问:转移到哪里?裴劭:国公府。
林昭昭怔了怔。
国公府?裴劭唇角微微抿了一下,淡淡地说:你是案件证人,朝廷须护你周全,国公府再合适不过。
论整个上京,如日中天的靖国公府,自是最安全的,甚至丝毫不亚于皇城。
他口吻平直,神态坦然,加之搬出朝廷,的确是这个理,何况林昭昭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归雁和满霜着想。
她不再犹疑,点点头:明白了,有劳国公爷。
今夜月色迷蒙,映在地面的光影轮廓模糊,林昭昭跟在裴劭身后。
说完公事,两人之间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除了鞋底磨在石板路上的娑娑声,突然,裴劭的影子停了下来,林昭昭怔了怔,抬眼。
裴劭没回头,他后背手指按在腰间剑柄上,忽的问:脚伤了?林昭昭不否认,说:不严重。
就是刚刚被郭啸宇踹了一下,在极度紧张时,尚且不觉得什么,现下泛起丝丝疼痛,但也不是不能自己走。
裴劭半侧过身,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睫毛如鸦羽,从他上眼睑垂落,他眼睛只罅出一道缝隙,斜睨她。
好像他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
过了一息,他道:我背你。
林昭昭下意识想说,哪就这么娇气,顿了顿,……不用了,补了一句,多谢国公爷。
这回,他整个人转过身来,眉头紧皱,目光如有实质,笔直地盯着林昭昭的脚腕——出来得着急,她没有穿足衣,脚上只套着软底织成履,虽然和裴劭的目光,还隔着一层裙子,她还是缩了缩脚趾。
她低声说:走吧。
裴劭勾了勾嘴唇,道:林昭昭,我发现一件事。
他忽的两三步逼近她,咬牙切齿,气息沉沉,话语都被吞了几个音:跟你不需讲理。
下一刻,他将她一把扛到肩头,林昭昭诧然:你做什么!裴劭大步流星:赶时间。
他肩膀顶在林昭昭的腹上,林昭昭头朝地,隐隐想吐,再顾不上其他,用力捶他后背:放我下来!裴疯狗!快放我下来!裴劭脚步骤然一顿。
一阵天旋地转,林昭昭脚刚着地,还没站稳,便觉自己后背被推到冰凉的墙上。
裴劭一手按在林昭昭身后的墙上,他倾身,喉头缓缓地滑了一下,眯起眼睛:你刚刚叫我什么。
林昭昭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裴疯狗。
过去每次,裴劭惹怒她,她都会这样骂他,多少次的重复后,这词好像成了一种默契,只要她骂这一声,裴劭不管在做什么,一定会收手。
诚如此刻。
只是,她不该让一个本不该再出现的词,又一次从她口中出来。
对裴劭来说,猝然听到,自然有一瞬间的怀念,但把瞬间当永恒,是很可笑的。
林昭昭直直地迎着裴劭的目光,咬住嘴唇。
等了小片刻,裴劭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他缓缓收回手,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他眼里酝着嘲弄,低声哂笑: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与前几次,裴劭讥讽她后的沉默不同,这一次,林昭昭忽的也笑了笑,她声音清越,似乎比满城月光,还要皎洁清透几分:裴劭,我也觉得没意思。
这有什么意思呢,到底都过去了。
他们已有各自的生活,人都是往前看的,往事是往事,并不能改变如今。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转,浮云涌动向月,遮住所有光亮,原来半边天是黑云阴霾,只不过,隐匿在黑夜里,叫人看不清楚罢了。
须臾,他转过身,大步朝前走,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林昭昭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走出几步,便看归雁提裙小步跑来,她搀住林昭昭,说:奶奶脚原来崴着了?需不需要叫郎中?林昭昭静了静,道:不用了,一会儿揉揉就好。
等林昭昭上车,裴劭便坐在车辕处把车。
车内林昭昭没说话,归雁和满霜也安安静静的,好像在一刹那,这个世界没人会说话。
林昭昭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不一会儿,马车到东街靖国公府,胡天在侧门等着,一看林夫人居然从自家主子驾的车内下来,他心里道了声乖乖,忙迎上去:公爷,林夫人。
林昭昭对胡天点点头。
裴劭把辔头丢给胡天,也不回头看林昭昭,只对胡天说:让闻梅带林氏去雪净堂,闻梅知道该怎么做。
胡天应声:是。
裴劭顿了顿,又说:还有,告诉林氏,我很忙,与她日后不会相见。
说完,他阔步离去。
胡天看看林昭昭,又看看国公爷的背影,这么近,也要传话啊?无法,他只好小声对林昭昭说:呃,公爷说,他公务繁忙,夫人有事要主动找他?林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