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在入夜后停下,房檐的水珠滴滴答答,入耳中回响,好不惬意。
临睡前,归雁给林昭昭的小腿换药,虽脚伤不影响走路,为防万一,还是得用药,末了,她给林昭昭放下帘子,吹灭蜡烛后退出门。
林昭昭平躺着,脚腕勾了勾。
她忽的想起,日间李彰知晓她练过武的惊异。
说实话,知道这件事后,他不是第一个露出这种表情的,确实,如今的她身上,锋芒收敛,如圆润的珠子,再找不出野劲。
身体仿佛往下沉,林昭昭隐约看到,在辽阔的黄沙与蓝天之中,面庞稍显稚嫩的自己,正顶着烈日扎马步。
她的五官逐渐长开,但那身邋遢的、不太体面的男孩子穿着,以及偏黄的肌肤,让她并不像女孩。
经过那年上元节,被当成乞儿嘲弄后,林昭昭不再试图融入任何群体,反正男孩堆嫌她是女的,女孩堆嫌她脏,自己一个人也挺好。
而裴劭那句男儿要么读书要么打仗,虽然当时没安慰到她,到底给她提供一个思路。
她决定要练武。
手中有劲,谁敢欺负她,她就一拳泯恩怨。
她兴高采烈地和林尚说这个宏伟计划,林尚犹豫:女孩子家,打打杀杀不好吧,况且你本来就像男孩,这么下去,以后谁敢娶你?林尚成林昭昭一拳泯恩怨的第一人。
被女儿揍怕后,林尚答应下来,且他心底里,明白自己疏于陪伴她,自然没敷衍林昭昭,真给她弄了套护具,再加之近来战事稍歇,便把她带去营地,叫自己副手操练。
那日一阵马蹄声过后,裴劭身着金甲归营,卸甲饮水,便看林昭昭顶着烈日扎马步,不知道熬了多久,摇摇欲坠。
裴劭指了指林昭昭,问旁人:她,怎么回事?林尚副手连忙上前说:回少将军,这娃娃是林参将的,说要练武,便先交由手下指点。
你行么,裴劭抹掉下颌水渍,将水囊丢给左右,马步固然重要,可这小子一看就撑不住了,她才几岁啊,这样下去损了膝盖,你当如何?副手冷汗连连:可,可属下提前和她说,撑不住要告知,她没说啊。
裴劭斜睨他。
末了,裴劭提溜起林昭昭,林昭昭骤地一惊,便听裴劭道:别瞎造自己身子了,以后跟我学。
林昭昭没那么讨厌裴劭,但也没那么多的好感,她挣扎着:放开,我才不跟你学!裴劭起了玩心,跟士兵要来一把弓,丢到地上:你拉开看看。
林昭昭将信将疑,可是看起来明明很普通的弓,拉开却废尽她所有力气,遑论瞄准。
裴劭开始满嘴跑马了:你跟我学,三月后,保证你能轻松拉开三石弓。
接下来,裴劭有空时,会亲自教导她怎么练武,没空也会布置课业,等他空闲下来,再验收。
林昭昭学得很尽力,当她能轻松拉开三石弓时,她高兴地上蹿下跳,像只猴儿,头一次叫裴劭将军:将军,我做到了!裴劭背着手,脸上挂着莫测的笑,心里想的是:居然还真行。
倒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跟这小子打一百次架,不如让她练武,这样她每天累得像牛,还反过来感激他。
收买人,不是所有时候,武力都有用,还得从她的需要出发,叫她当心服口服。
林昭昭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能轻松拉开三石弓,十分有模有样,就连老国公爷也打听这事,因此,少将军培养了个徒弟,成了军中闲暇时的谈资。
及至林昭昭能精准射中靶心时,这一年又将过去。
除夕当晚,林昭昭在街上遇到张雪瑶,张雪瑶哭着道歉:林姑娘,以前是我心眼小,带头嘲弄你,还请林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裴劭坐在酒楼窗边雅座,一手支颐,眼睛若有若无地,瞥着楼下。
张雪瑶在擦泪,十三岁的女孩面容精致,林昭昭穿一身崭新的圆领袍,她身量比张雪瑶高几分,她们站在红灯笼下,灯火光芒散发,余晖渐暖,张雪瑶递给林昭昭一个荷包,林昭昭有惊有喜。
当真有些两小无猜的趣味。
不一会儿,林昭昭上楼来,裴劭问:她找你做什么?林昭昭捏着袖摆里藏的荷包,难掩高兴:跟我道歉,我们和好啦!裴劭眯起眼:你以为,她为什么要与你和好?林昭昭不怎么和女孩接触,想起方才张雪瑶那双泪眼,还有她的软话,脸不太好意思地红了红:咳,可能她人不错。
那时候林昭昭还不懂,张雪瑶只是看她与裴劭关系好。
当下,裴劭短促地笑了声。
后来他们要走时,裴劭坐在马车上,对林昭昭勾勾手指:就是除夕也得训练。
林昭昭问:练什么?裴劭说:跑——你追着马车跑。
裴劭在怄气。
他将之归结为被徒弟背叛的不快,林朝这头白眼狼,见着女孩就腿软,算什么男人。
于是他舒舒服服坐在马车上,故意让她追,直到裴劭觉得差不多了,叫人停车,这才发觉她不见了。
车夫回话:爷是说那位小少爷?我也纳罕呢,他一开始还追,后面过了路口,就没踪影了……裴劭面上不显,却立刻翻身上一匹马,往回跑。
除夕街上繁闹,人来人往,说不准会有人贩子,林朝也才十二岁,莫不是真遇到危险了?裴劭心内一紧。
战场上运筹帷幄的人,此时却隐隐慌了神——他不该撇下她一人。
回到大街骑马不好走,裴劭撇下马,疾步走在游玩的人群中,有小孩在放鞭炮,噼啪声不断,有如他内心逐渐升噪的鼓点。
不知道找了几条街,裴劭后脖沁出汗水,他开始思考让府衙出来找人,好在下一刻,在一个戏台前,他看到林昭昭混在人群里看戏。
光线斑斓,印在她面孔上,她眉形好看,眼尾些微上挑,如龙眼核般的眼珠子内,流动闪闪荧光。
裴劭第一次发觉,这小子长得不错。
他大松口气,又有点恼,上前去拍她后脑勺:你在做什么?林昭昭被拍痛了,嘶地一声回过头,立刻也怒起来:疯狗!你别以为我感觉不到!那马车跑得那么快,我根本不可能追上,你故意的!被她说中,裴劭轻咳了声。
林昭昭在气头上,用力推开裴劭,一瘸一拐朝前走。
裴劭追问:脚怎么回事?林昭昭白他一眼。
她确实追过马车,但摔了一跤,一抬头不见马车踪影,才知道自己被裴劭耍了,这里离家里还远,她身无分文,要是裴劭不回来,她一定和他绝交。
气死了,她讨厌裴劭这疯子!裴劭舒一口气,温声道:好了,是我不对,他半蹲下来,喏,我背你吧。
林昭昭本打定主意不理裴劭,可一想到,自己能骑在裴疯狗身上,何等威风,她就心动了。
这可耻的胜负欲。
她趴在裴劭宽阔的背上,视野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就连上面的空气都更冰凉些,很小的时候,林昭昭曾羡慕别的小孩能骑在父亲肩头,这一刻,那种感觉突然被满足。
她眼眶忽的发热。
她眨眨眼,低下头,却看裴劭耳朵白白的,倒有点可爱,她捏住转,引来裴劭一声:林朝!林昭昭轻哼了声,拨他的头冠:我脚崴了,都怪你。
裴劭:……回到马车上,林昭昭掀起车帘,闻到包子味,对裴劭说:我要吃包子,你给我买。
裴劭在抬手正玉冠:让车夫去买不就行了?林昭昭:我的脚好疼。
裴劭:……看裴劭下车走远,林昭昭立刻对车夫说:我哥有事先走了,咱们直接走吧。
他抛下她一次,她势必讨回来。
当裴劭提着包子走回来时,马车正转过拐角,他喊到:等等!林昭昭从马车内伸出头,对他比了个鬼脸。
裴劭:……这次,她便坐在车上掀开车帘,看他追。
.朦胧之中,听到声声雷鸣,林昭昭的意识回笼。
很奇怪,明明是好多年前的回忆,那时候的人与事,却远比现在要鲜活,那种心情也万分真实,险些叫她以为她回到过去。
只是,做颗平平无奇的珠子,也挺好的。
谁还记得她曾是那颗有棱有角的石头呢。
她抬手轻拍拍额头,这才起身。
归雁端着铜盆进屋,林昭昭看天色阴沉,细雨淅淅沥沥,问:什么时辰了?巳时,归雁给她梳发髻,说,天黑乎乎的,真叫人难以留意时辰。
归雁又说:奶奶是做了什么好梦吗?林昭昭:什么好梦?归雁:我前个时辰进来,听到奶奶似乎笑了。
静默了一会儿,林昭昭拿起桌上的银篦递给归雁,指尖轻轻抚平眼角的烫意。
是好梦啊。
第十六章 意外 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春雨绵绵,屋内听雨声别有意味,但除了必要时刻,着实叫人提不起出门的劲。
索性以往在芜序苑,过的也是这般深居简出,林昭昭倒也习惯,但雪净堂比芜序苑好在,过了倒座房之后,穿过一个宝瓶门,还有一片后园。
闻梅说了,若林昭昭无趣,也可以去后园走走。
后园常年有人打理,假山水榭应有尽有,早春的花该开的都齐了,枝叶繁茂,景色越发迤逦,林昭昭起了绘画的心思。
笔墨纸砚,都拿雪净堂现有的,宣纸徽墨管氏笔,各色颜料亦齐全,价值不菲。
她不是不识货,只是用得心安理得,毕竟还有五十两黄金和玉如意在裴劭那,就当买了这份奢靡。
亭子内燃着热炭,归雁和满霜在给林昭昭调色,争执起来了,满霜说这花得上桃红色,归雁觉得迎春花还是明黄好,这花本就是明黄,怎么能改成桃红呢?没争个明白,两人一齐看向林昭昭,林昭昭小声说:一半明黄?一半桃红?两个女孩噗嗤笑出来,嘴上纷纷叫好,心里还是不服彼此选的颜色,既然三奶奶端水,她们倒想看看,她要怎么调。
林昭昭拿出一支管氏笔,沾点明黄,在纸上勾出鲜亮的颜色,末了换成浅黄、鹅黄,颜色逐渐淡下去,在另一边如法炮制,将桃红、妃色、樱色由深到浅绘好,两种颜色的交汇处,圆润几番,竟然过渡完好。
很漂亮,熠熠生辉般,也很不常见的上色办法。
满霜赞叹:这颜色真好,像极了南海明珠的光辉!归雁问:你见过南海明珠?满霜摊手:我梦里见的,可惜你是没机会看到了。
归雁:稀罕。
这下,三人都笑起来,忽的一阵风过,卷来几粒雪,满霜哇了声:下雪了!转到春天,已经许久没下过雪,确实新奇。
林昭昭放下画笔,笑道:今个儿不画了,把颜料护好,改日再来。
满霜搬着箱笼蹦蹦跳跳往回走,归雁抱着纸,跟在她身后提醒小心,林昭昭走在最后。
福至心灵般,她脚步稍顿,立在回廊处远眺,在对面那条廊道上,细雪飘散中,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正疾步走过,他身后跟着两个武官,两个文臣,四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最前面的男子却没给他们多少眼神。
似乎察觉到什么,他微微侧头,朝林昭昭这边一瞥。
林昭昭愣了愣,双腿下意识想躲到柱子后,脑海里又觉无甚必要,干脆便立在原处。
两人目光穿过白蒙蒙的雪幕,瞬间交汇,同时收回。
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林昭昭垂眼,掸掸肩膀上的细雪,敛袖继续朝前走。
晚间,她状似无意地问闻梅:这里去水云斋,怎么走?闻梅剪完灯蕊,放下剪刀,停了停,才说:路过后园,往左转,就到水霰堂,公爷往日歇在水霰堂,水云斋在水霰堂旁。
夫人要去水云斋么?奴婢给您带路。
不,林昭昭道,不必了,我只是问问。
这般近。
也就是后园是水霰堂和雪净堂共用,亦或者说,雪净堂就在水霰堂旁边。
但正如裴劭所言,若他们不会再相见,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有见上的机会。
放下画笔,早上的画,颜色已经填好,林昭昭手指在眼间轻轻捏了一下,吹灭蜡烛。
吱的一声,她轻轻推开窗户。
过了子时,夜已深,她还是没什么睡意。
天空如河水褪尽后的乌石,万籁俱寂,薄雪被扫到路两旁,融化不少,她抬眼看天空。
忽的,她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胡天的声音:爷,小心!不可呀,这里现在已经是……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林昭昭皱皱眉,转过身,隔着一道屏风,便听门被人推开,脚步踉跄声过后,房中还多了道粗重的呼吸声。
林昭昭拉紧披在肩头的披风,她站在屏风后,便看闯入房内的,正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裴劭。
正堂还有一盏烛台未灭,只看暖橘色的烛火下,他随意坐在玫瑰椅上,身着她白天看到的那身玄色闪缎掩襟袍,一只手臂轻舒,搭在椅背,墨发被正正地束到发顶,露出他额头到下颌,到后颈的利落线条。
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是他耳后根,却红了一片。
这是喝醉了。
裴劭喝醉不上脸,唯有耳朵那片会暴露。
胡天提袖揩汗,偷偷环视四方,并没有发现林昭昭,便以为她已经睡了,小声说:公爷,您忘了呀,现在这里有人住……谁敢住这里?裴劭轻哂。
胡天噎住:这……裴劭一拍扶手,压着声音问:这是我和阿暮的屋子,谁敢住这里!胡天耸然一惊,如果他没记错,住这里的夫人闺名叫昭昭吧,这,阿暮又是谁?难不成国公爷心中那位女子,并不是林夫人?国公府的老人都知道,公爷裴劭年少时有一段求而不得,包括胡天在内,都以为那个女子仙逝,让公爷徒然伤感,不再近女色。
岂料,最近一个月,公爷对这位林夫人的特殊,只要有心人,便都能察觉,闻梅姐姐为此伤心了许久呢。
可如今,从公爷嘴里出来的人,又是谁呢?见胡天没回应,裴劭摁了下太阳穴,道:拿酒来。
这不是裴劭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来到雪净堂,应当说,这几年来,每次裴劭醉酒,都是在雪净堂过夜的。
雪净堂像是他心中不可触及,却又渴望触及的地方。
可如今,确实有一位夫人住在这里,难不成国公爷喝完酒,就往床上去么?那位夫人到底是寡妇,于礼可是大不可!胡天满脸纠结之时,却看林夫人自一旁屏风走出来,她对胡天点点头,声音冷清:让国公爷住这里,我今夜去倒座房睡。
听到声音,裴劭身形顿了顿,他朝那边看过去,眼珠子黑黢黢的,实际花了好些力气,才聚焦起来。
而此时,林昭昭手挽着衣物,正要出门。
裴劭蓦地一激灵。
他站起来,虽醉得一塌糊涂,动作还是很快,一手抓住林昭昭的手,微微眯起眼睛,端详她:阿暮,你怎么梳着妇人的发式?林昭昭梗着脖子:公爷,您喝醉了,您认错人了。
她朝胡天使眼色,希望他拉一拉裴劭,胡天眼睛一转,重重作揖后,立马退出去,顺便关好门。
林昭昭哑了哑。
裴劭依然用力捏着她的手,他低垂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的一笑,好似大松口气:我知道了,过去那些都是梦对不对?所以,你是嫁给我了对吧?林昭昭眼睛看着他:国公爷……下一瞬,他上前用力抱住她,将她嵌入自己怀抱。
蓦地,她只觉颈边,有种温凉的水意,滴落在她衣襟里。
她手指拽着他的袖子,慢慢脱力。
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林昭昭怀疑自己也被熏醉了,否则,怎么会没有立刻叫人,或者立刻推开他。
只听他声音喑哑,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我做了一个可笑的梦。
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第十七章 两情 我们的现在,和以后。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因为孩童时期的较劲,裴劭曾误以为,林昭昭叫林朝,后来又发生一些事,裴劭又以为林昭昭叫林暮。
林暮这个名字,是两人独有的小秘密。
他曾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际下,鲜衣怒马,眼眸明亮,喊她阿暮,也曾在缱绻温柔的月夜下,拂开她鬓边碎发,轻笑着叫她阿暮。
阿暮,阿暮。
那个少年,活在她的故事里,也活在此时此刻。
好像直到这一刻,林昭昭才明白,过去不会只成为过去,它不会淡化,不会理所当然地消逝,它自始至终,融进她的骨血,她的呼吸,她的眼睛。
所以回忆总是时时入梦,她时常希望在裴劭的身上,看到过去的他,又为寻不到而迷茫。
岁月除了有磨灭的能力,也有沉淀的力量。
林昭昭耳朵靠在他胸膛处,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刻的静谧,让世俗的界限变得模糊,好像他们依然在西北,无忧无虑,烂漫天真。
但有一点,是谁都得承认,过去已回不去。
戳破美好的臆想,只需要最简单的一句话,林昭昭吸气入胸腔之中。
她声音极轻极轻,怕惊扰什么,却也终究变成可以听到的一字一句:裴劭,那不是梦。
就像突然拨动古筝最顶端的一根弦,铮鸣声刺耳,回音不断,飘荡在两人的耳畔。
裴劭身形僵了僵。
须臾,他放开她,后退了两步,显然,酒意带来的冲动,该清醒时还是清醒。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压着不轻不重的鼻音,却扯着一声笑:哦,不是梦。
当断则断,林昭昭捡起因为裴劭的动作,而掉到地上的两件外衣,她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垂了垂首,嗯,我去倒座房,你早点歇息。
说完,她脚步迈到门口。
拉开这扇门,那这一夜的意乱,复被重重尘埃掩上,他做他的国公爷,她当她的杨家寡居三奶奶。
只是,当林昭昭的手放在门框上时,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手。
裴劭站在她身后,拦着她开门的动作,呼吸一下下地落在她的耳际。
只听他咬牙切齿:林、昭、昭!林昭昭指尖微微一跳,她眼睫颤了颤,声音却愈发淡漠:是,裴劭,你说的都没错,我没有选对过。
裴劭指节泛白。
我已经为我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你看,卷进东宫案里,遇到刺杀,也是我当初脑子一热,嫁给杨三的后果。
突的,裴劭手指收成拳。
察觉到他的怒火被挑起,林昭昭轻笑了声,又说:裴劭,你既然觉得没意思,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向来聪明又清醒,何必囿于过去的求而不得。
她接着说激怒他的话,还有,说好的永不相见呢?你的永不,该不会只有这几天的时间吧?她没有回头,但裴劭已经把手收了回去,在她耳垂带起一阵缓慢的风。
林昭昭从门扉正中的方胜纹望出去,透过纱窗,她能看到屋外朦胧的红灯笼。
她目光飘忽了一下。
够了,这种缠绵是时候断了,她只是占着早那么一点进入他的世界,让他念念不忘,他理不清,那就由她来断。
何况,她说的也没错,这些,都是裴劭曾说出口的。
林昭昭扬起唇角。
就在她要拉开门的那一刻,裴劭忽的开口了,他声音低低的,像入春第一滴春雨裹挟灰尘沿着屋檐坠下,有种明显的颗粒感:阿暮,你明明听得出,那些话都是气话。
林昭昭猛地一愣。
紧接着,她肩膀被裴劭掰过来,两人面对面,在一个进可再近一些,退却就此别过的距离里,她亲眼看着裴劭眼圈猩红,那双眼型姣好,总是明亮如星的俊眸里,压着极其沉重的东西。
她怔怔地看着他。
裴劭双手摁着她的肩膀,声音轻了几分:三年了,如果不是北宁伯府出事,如果不是我正好被圣人委以此任,你不会主动来找我。
他不愿意就这样算了。
因为就在刚刚,他突的意识到,如果不借着这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或许,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似乎怕林昭昭挣脱,他掌心用了点力,所以当我知道你来找我时,我既高兴又愤怒。
我感觉我被分成两个人,一个说,不要原谅她,拿杨宵来压她,逼她就范;另一个说,三年了,主动和好吧,示弱也没什么,难道你还能忍下去。
结果是,这两个人的想法,没有一个被裴劭采取。
他把自己拧起来了,一面纠结,一面欢喜,一面又是悲伤,一面还有愤怒。
世间五味纷杂,佛说爱憎会,怨离别,求不得,他一一尝了个遍。
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林昭昭眼瞳细微地颠簸着。
她无意识地抿了抿下唇,润泽着唇瓣。
裴劭继续,这几年,我每天睡不着时,都想提刀去北宁伯府……但你说过,我的刀,是对着突厥的。
每当想到这,我就知道,我又没法去伯府抢你了。
林昭昭轻轻抓住衣角。
阿暮,裴劭倾身,他双目熠熠,紧盯她的眼眸,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而是为了现在,和以后。
他强调,我们的现在,和以后。
这些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裴劭要么不说,要么说了,便是一言九鼎,绝不诳她。
可林昭昭却倏地,眼神闪躲了一下。
那一瞬间,裴劭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冰了几分,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凝滞,浑身上下那种滞塞感,让他险些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眼里刚燃起来的光亮,瞬间被毫不留情地扑灭了。
慢慢的,他的双手开始收回力气。
他在她眼里,恐怕不过是一种苦恼。
裴劭想笑,但唇角根本动不了,连一个体面的笑容都做不出,在林昭昭面前,他于朝堂上应对众多大臣的那种功夫,完全被荒废。
他的手缓缓垂下。
那便如此吧。
下一刻,他的手指头被一只微凉的手牵住。
他看着林昭昭忽的伸出手,主动拉住他的手。
在裴劭双瞳撑大的同时,林昭昭一步跨过两人之间那道若有若无的线。
她踮起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