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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流尽 唯裴劭不行。……

2025-04-02 01:04:57

春夜虫鸣阵阵,今夜无月,屋内烛火一灯如豆,桂花香气浅浅,林昭昭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好似已经睡着。

归雁给她掖好被子,小声整理林昭昭的首饰时,发现她摘下的金腕钏有凹痕,不好再戴。

难怪三奶奶手上只用丝带绑着,遮住刀疤。

今夜裴公爷到底是饭后来了,只是不多时,又阴郁着脸,匆匆离去。

收好金腕钏,归雁无声叹息。

待雪净堂内只余下林昭昭,她翻了个身,实则她睡不着,一想到晚间那场景,她心口便剧烈收缩。

有点呼吸不来。

黑夜里,滋生着绝望。

匕首划开手腕,滚烫的血液刺啦地喷涌而出,逃出她的身体,她的四肢,慢慢地变得冰凉……每当她看到这疤痕,她就分裂成两个人,此时十九岁的她,和当年十六岁的自己。

她看着自己,在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后,又一次用刀划开,任由鲜血滚落。

往事也和鲜血一般,几乎要流尽。

十三岁那年,裴劭又要去巡边,他和林昭昭前两天吵过一架才和好,他自是不舍得的,一条深巷里,他揽着她,轻轻在她鬓边吻了吻。

待林昭昭走出暗巷,才发现林尚站在巷子口等她。

林尚震惊又痛心,他说,昭昭,你选谁都好,唯裴劭不行。

那时林昭昭哪怕过啊,甚至觉得林尚的作为,可不就是戏文常见的棒打鸳鸯。

于是她脖颈一仰,脸上带着属于胜利者般的笑:爹,这话你跟我说没用啊,你去跟裴劭说啊,他要答应了,我自然放手。

她笃定,林尚不敢和裴劭说。

可那时怎么懂,裴劭从来不可能是属于她的太阳,即使那种温暖那么真实。

林昭昭想到什么,她蜷缩在被窝里,在回温的春日里,瑟瑟发抖。

那种失血过度的寒冷晕眩,又一次包裹了她,及至后来,她渐渐习惯这种感觉,有时候突如其来的沉睡感,也是从这种失血感中来的。

累了便睡吧。

她合上眼。

.裴劭要巡查禁军大营,已是三四天不曾回国公府。

武平流跟着忙上忙下,逮着机会就朝李彰吐苦水:将军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铁面无私,真是叫人可了劲地练,别说禁军里安插的那些纨绔,就是我,也挨不住了快。

李彰拍拍被武平流拽皱的衣裳,说:你有胆子就去和将军说。

武平流:没胆。

李彰耸肩:那不就成了,乖乖办事吧。

查完禁军大营,还有京城巡防,东宫谋逆只过去一个半月,京城的防备确实需较往常更严。

裴劭身着玄甲,坐于马匹上,他剑眉冷潇,双眸沉沉,唇角凝在一个平平的角度,面无表情,周身威严,自不必言说。

随着马蹄橐橐,他的目光在城门口巡过一圈,发现一个眼熟的乞丐。

这是他这几日第三次见到这乞丐。

他点了个亲兵,指乞丐:把他带过来。

裴劭的直觉极为敏锐,这乞丐果真是假乞丐,武平流黑着脸,盘问:说,你为何假扮乞丐,还跟着禁军?乞丐朝裴劭跪拜:大人,饶命啊!求大人救救小的!原来乞丐本是个郎中,却摊上事情,险些被害,侥幸躲过追杀,这几天东躲西藏,知道裴公爷巡防,特意出来寻找机会,寻求庇护。

裴劭眉头微动:你可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郎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小人只是帮人看病,从不做黑心事,只是不久前,小人接治的一个病患,她被火烧了脸,伤口已要好转,却在十日前的晚上,一夜之间脸全毁了!小的觉得不对,仔细检查后,发觉那夜之后的病患,和原来病患的脉象、骨骼,都有差,就和换了个人似的。

郎中又说:小人本来也不太在乎,怎么可能有人一夜之间换了另一个人嘛,这又不是戏本子,直到小人差点被杀死……武平流打断他的倾诉,道:这病患,是何府何人也?郎中说:北宁伯府的大奶奶。

裴劭倏地睁大眼睛。

此时,林昭昭在萧氏的宅邸。

这几日,她原是在家画画写字,今天,伯府老太君找人递信给她,说是府内有事,要找她参详。

林昭昭到底没落老太君面子,前来赴约,只是还没见上老太君,她在大堂里坐了会儿,却忽的犯困。

林昭昭撑着脸颊,揉揉眼睛。

然而,她却觉越发倦怠,几乎快睡去。

意识到这阵困意不对劲,她用力掐着大腿,才勉强提起一点精神。

她叫了声:归雁……气息短,声音轻,屋外门口的归雁根本听不到。

突然,屋内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

她抬眼,便看窗外,站着脸上是焦疤,已是认不出脸的王氏。

王氏扯着一张烂脸,朝她伸过手来。

第二十五章 遭遇 裴劭,你在哪里啊。

……恢复意识时,林昭昭脑中一阵绞痛,昏睡前的遭遇,她知道,她遭事了。

不知王氏对她做什么,但一定不是好事。

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泥土青草味,她用力睁开双眼,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茅草房,桌椅木料差还缺角,十分简陋,角落放着一把生锈的斧头,和零散的农具,林昭昭再低头,自己手腕被粗绳绑起,她扯不动,放弃挣扎。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林昭昭朝门口看去,一个高瘦女人站在房门口,她挡住一半的光。

林昭昭来不及瞧清她的模样,便看她又一次离去,她过来就只是确定林昭昭醒了没。

没一会儿,一个身着短褐的男子进门,他头上绑着方巾,身材敦实,面相憨厚,像是靠山为生的农户,男人自称叫方阳,至于是不是真名,倒不必猜想。

林昭昭靠在墙上,神色淡淡,说:你把我绑来,是有何事?方阳说:林夫人真是女中豪杰,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不惊不忙。

林昭昭并不认得这人,他却熟悉她,再想当初那逃犯郭啸宇也并非想杀害她,她大体猜出,这些人如若不是废太子的人,也是和东宫谋逆案有关。

她心下一定,说:你既然没杀死我,自因为我有用处。

方阳说:夫人是聪明人,那我们就长话短说。

他伸手一挥,方才林昭昭见过的那女子,捧着一个盒子进门来,盒子内放一条布巾,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什么,末尾印着几个手指印。

林昭昭瞥了一眼。

从字形判断,那应该是南诏的文字。

知晓她熟知南诏语的,只有那日参加上元宴的文武百官,皇亲贵胄,而这人的势力,还能避开裴劭安插的暗卫。

一刹那,她脑海里,滑过一张张脸孔。

她面色平静,倒是不显。

方阳说:林夫人,小的不才,与人做生意,那人却耍心眼,用南诏文写了份告密信,这信与小的身家性命有直接关系,还需夫人给小的翻译一下。

临到这时,还要把话讲成这样,恁的是装腔作势。

他并非信赖她,只折了一角,让林昭昭先看。

林昭昭盯着一会儿,眉头一直皱着:你知道,南诏文还分成东文和西文吗?方阳挑了挑眉,林昭昭淡然道:南诏中间横贯一截山脉,导致南诏东西不好跨越,难以沟通,所以演化出东西文的差别。

她说着,方阳没异议,她继续:若没记错,五年前,南诏王便致力于将二地联结,东西山脉两者语言文字,等到这时才相通。

方阳说:我是个粗人,请夫人直说。

只是,若他真是粗人,听她说得这么绕,早该从嘴里蹦出他奶奶个腿的话,装又装得不像。

林昭昭说:我学的是更普遍的东文,西文不甚精通。

方阳笑容微微一收,他打量她,目中流露杀气。

林昭昭换了个坐姿,语气悠闲:不过,我既然懂南诏的历史,也是有学过西文的,只是没那么熟练,需要你们去我宅邸,弄来一本我自己写的南诏语记录,我也能翻译。

方阳顿时又笑呵呵:既然如此,那我谴人去拿,可问地址是?林昭昭报出永安巷的房子。

房子里确实有南诏语的书,南诏也确实被山脉分成东西,她唯一撒谎的是,南诏语分东文西文。

她赌方阳不懂,所幸赌对了。

而他们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把她找来翻译,估摸着整个京城里,无人和她一样精通南诏语,这所谓书契上的语言,也定极为重要,不然他们没必要非要找她。

只是,这不是她该看的,如果不拖延,等她的是死期。

她还不想死。

至少不是现在。

林昭昭抿着唇,心中坚定几分。

大约过去两个时辰,酉时左右,春日天晚得没那么快,天际尚未擦黑,方阳送来一沓南诏语的书,摊开放在林昭昭面前。

两个时辰,林昭昭心算,从京城到京郊查看土地,大约要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还在京郊,而他们不带她走远,肯定是裴劭已经发现她不见,全城和附近都会搜查,他们不想冒险。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同时也伴随一个坏消息,一旦她翻译完,他们一定会杀了她,再潜逃走。

她也没有太多拖延的机会,如果假装翻译不出,他们发现她没有价值,又是累赘,那也是小命难保。

想通这个关节,林昭昭许久未进水,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麻烦能否给我一碗水喝?方阳盘腿坐在她面前,没有动。

林昭昭又说:唇焦口燥的,我没法集中注意力。

意思便是说,自己会翻译得慢。

方阳回:夫人深谙南诏语,怎么会没法集中注意力。

嘴上是这么说,他还是出门去叫人弄水,而后,为了让林昭昭能拿笔,她手上绳子被解开,那瞬间,她仔细对比自己和方阳的差距。

不行,太过冒险,即使方阳一个不察被她撂下,外头还有一个女人。

林昭昭放弃这条路,她揉揉手腕,嘴上埋怨了句手疼,就着天光,摊开桌上书契,垂眼看下去。

方阳一直盯着她,观察她的神态。

而林昭昭除了皱眉,便又是微微点头,似乎尚未看懂书契内容,只从文字方面去分析,她一手摊开一本南诏语,开始在上面找字。

发现林昭昭确实没立刻看懂,方阳的注意力也就稍往外头去,听外头锅碗铿铿声,应该是那女人在做饭。

他出去,对女人说了什么,隐约是叫女人别照水面了,丑便是丑又如何,事成自然有好处。

林昭昭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手心、后背全都冒出一层细汗!这所谓书契,里面内容赫然是北宁伯杨宵用自己的口吻,讲述废太子陆晟和镇南王勾结之事!废太子和镇南王约好,一旦京城破,镇南王要助他□□其他四个王爷,未免其他四个兄弟也造.反。

所以如果不是裴劭坚守京城,西北军快速支援,此时早就变天了。

镇南王,林昭昭长年在西北,对他的听闻,都是来到京城后的,据说他也是手段了得,在他承袭王位之后,南境太平了有十几年。

只是,镇南王长期驻守南境,没有召唤不得进京。

杨宵表面是为太子行事,实际,是镇南王安插在太子阵营的一枚棋子,为防太子利用完自己,卸磨杀驴,他特意请人以南诏语翻写这封密信。

这本是为钳制废太子,却留下废太子和镇南王勾结的证据。

难怪,难怪杨宵在皇宫里出不来,大抵是名为囚禁实为保护人证;难怪伯府会遭火,大抵为这封信,是有某方势力要拿到它,亦或者毁了它;难怪她会被卷进来,只因她能完整翻译出带有不少生僻用词的南诏语信。

一时之间,所有事情都串起来。

随着陆晟自刎,废太子绝无此势力、也没此必要毁信,如果是镇南王,他怕被揭发,在失了天时地利人和之时,被朝廷端了,定想毁掉这封信。

所以掳走她的人,是镇南王的人?不,不对。

南境就在南诏之上,会南诏语的人绝对比京城的多,没必要拉她这么个深居简出的女子来翻译,何况直接毁掉证据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林昭昭大脑隐隐翻腾。

所以掳走她的人,并不是镇南王,关乎皇位之事,就只能是各位王爷,至于是赵王安王顺王还是晋王,她没有头绪。

当时她有心记那几位王爷的样貌,但若光凭看脸,就能猜出是谁,她不如去当相师好了。

罢了。

她连忙把手汗擦在裙角,听外面声音,确定暂时不会有人进来,立刻悄声走到那堆破烂农具里,万幸万幸,她翻出一个小小的铁片。

她把铁片藏在袖子里,收拾好自己神情,坐回椅子,在纸上写下一些南诏文,又在书契上挑几段几个字,做一些无关紧要的翻译。

方阳再进屋时,便看林昭昭皱眉苦思。

林昭昭说:你走开点,挡着光了。

方阳握了握别在腰间的匕首,他瞧着林昭昭,她面容白皙,一身全是娇养的劲,他心内笑了,到底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可能还以为真是书契。

她生得貌美,方阳动过收了她的心思,到底大局为重,等办成这件事,他自然平步青云,可惜这娇美的小妇人,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不一会儿,外头那女人端着一锅粥进门来,林昭昭停笔,发现那女人赫然就是烂了脸的王氏。

不对,她不是王氏。

不难猜测,她为了隐瞒身份,毁了整张脸,便看她步伐轻快,看来她的跛脚是装的,为防止人看出她不是王氏。

真正的王氏,当是凶多吉少。

林昭昭自身也是泥菩萨,没扯出多少闲心哀悼王氏。

她做出嫌弃的模样,勉强把粥水喝完。

夜色降临,为防万一,方阳不肯点灯,林昭昭心头一松,还要和方阳辩:我早些翻译完才能早些回去,你给点个灯又如何?方阳死活不应,也越发觉得林昭昭蠢,还真以为自己能回去,他就在外头守着,屋内,地上铺着稻草,林昭昭和那女人一起。

林昭昭躺着,她转过身,问那女人:你叫什么名字?女人没有应,天色黑,林昭昭看不清楚她神态,过了会儿,她又说:其实抓紧时间,你的脸,还是能修复回来。

不管女人回不回应,林昭昭自顾自地:我有一个药方,以前我家侍女做饭时,不小心烫到脸,用那方大约半年,烫伤疤痕就消了。

也不是说完全无影无踪,仔细看,还是有一点点瑕疵,只是总比把疤留在脸上好。

我没别的意思,都是女人家,看不得你这般,你以后出门要怎么办,一直戴幂离?还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她能感觉,这女人毁了脸,并不是非常自愿,事实看,估计也是如此,否则当时萧氏说出那些话,她为何要避开。

女人还是没应,林昭昭看情形差不多,便闭嘴。

过了许久,许是以为林昭昭睡了,女人鼻子抽了抽,声音极其轻微,不细听,还以为只是通气。

林昭昭心里有了底。

第二日天方亮,林昭昭刚迷糊了一下,就被叫起来,方阳似乎去探路了,早饭还是女人做的,她看到她劈柴,动作流利,力道大,也是个练家子。

林昭昭那三脚猫功夫,正面别想打过她。

吃饭时,她还是一副吃不下的模样,挑三拣四,最终说:这时节,有不少菌菇,不如我们去摘一些回来,放在这汤里,很是鲜美。

女人还是无动于衷,不过好在,因为她昨天又要水喝,又嫌弃饭菜,显得甚是龟毛,倒也不突兀。

林昭昭搁下碗,用巾帕擦嘴角,又说:如果我没记错,这附,近应该能找到那方子的药草。

看起来,她就像为了吃到一顿好的,给女人放钩子。

治疗不能拖,林昭昭折叠手中帕子,慢悠悠说,越往后,想好全就越难,而且我看方阳,好像还不是很在乎。

是啊,伤的又不是他的脸,自然没所谓,不趁现在赶紧把药草找到,等他回来,就没机会了。

女人端碗的手腕沉了沉,林昭昭心里开始打鼓。

只听她声音粗哑,问:是什么方子?上钩了。

林昭昭说:我可以帮你找。

女人:你只需把它画出来就好。

女人还是极为谨慎。

林昭昭皱皱眉,似乎不得不妥协:行吧。

她闲来无事便画画,甫一落笔,画上就出现一株药草,她还仔细添加了药草的细节,女人站在一旁看着,越发觉得林昭昭没有糊弄她。

末了,女人收好画,出门一下,再进来时,端一碗水给林昭昭:喝。

林昭昭撇撇嘴,但还是在女人的注视下,喝下水。

女人心里对林昭昭这人有了判断。

林昭昭只有小谋,女人发现,林昭昭想摘鲜蘑菇,又提出什么药草,便是为了让她带她去采药,她才好逃跑,只是她表现得太明显,太过浅薄。

到底是深闺女子。

不过林昭昭说的话,也有道理,即便女人猜出她的意图,也挡不住这种心情——她不可能一辈子顶着一张烂脸。

她想去找药草,也得做好万全准备,首先,给林昭昭的水里加了蒙汗药,然后把她双手双脚绑起,再锁门。

如此一来,女人安心地离开屋子,去寻药草。

而林昭昭在她锁门的那一瞬间,立刻睁开眼,她顶着墙站起来,跳到桌子处,用力用桌沿顶自己肚子。

这两顿她吃得不好,脆弱的胃有些顶不住,只需稍加刺激,她就一口把喝下去的水和早上吃的稀粥,一股脑吐出来。

感觉胆汁都要呕出来了,她才停下来,接着从袖子里翻出那块藏起来的铁块。

她心口疯狂地跳着,有如今的机会,全要感谢方阳和女人小瞧她,但她也只有这个机会,一旦被发现,她必死无疑。

汗水划过她的眼睫,流到下颌,方要滴下那一瞬间,噌地一声,手腕的绳子终于被磨破。

紧接着,林昭昭解开脚上绳索,她拿起昨天要的还没喝完的水,漱口洗手,顺便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一下。

要从门走么?那门不是很结实,木板间还有缝隙,以她的力气去踹踢,有望弄破。

不对,不行,那种骤然升腾的直觉,让她心里发毛,阻止她的想法,她环视一周,目光定在高处的窗户。

窗离地面有一丈有余,换成任何一个瘦弱女子,都攀爬不上去,因此,那女人没把窗户放在心上。

而林昭昭,自小就爬树掏鸟窝,这高度对她来说,是能够驾驭的。

她搬来椅子当踏板,后退几步,往前一冲,在墙壁上踩了一下,就攀上窗沿。

而这时候,透过窗户,她听到一阵隐隐的脚步声,是那女人!她或许终究不放心,要回来守着她!林昭昭心跳如雷,身体被这种紧张刺激,比往日还要灵敏,叫她快速翻过窗户,而下一刻,她就听到门锁被动,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她在开门了!林昭昭双手紧紧扒拉窗台,身体垂下,吊着双脚悬空,这样跳下去,声音是最小的。

紧接着随着门扉一开,林昭昭跳落在地,一墙之隔,传来女人怒骂:那贱妇!林昭昭矮身,憋足一口气,只管往前跑,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女人的叫声:你最好站住!你跑不过我的!林昭昭不敢回头,她专门往地势陡峭的地方而去,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在这时,林昭昭脚下一踩空,顺着一个斜坡滚下去。

她立刻双手抱着护住脑袋,好在斜坡长满半人高的草丛,并有不少灌木,草丛长势繁杂,坡度也不够大,饶是如此,她还是摔得七荤八素。

女人视线失去她踪迹,正漫过草堆,在查找她。

林昭昭只敢双手撑着地,在地上爬,估摸着差不多,她摸到草丛边缘,心一横,悄悄起身查看情况,也该说她还好没那么倒霉,女人此时正背对着她。

她立刻屏住呼吸,小声地躲进一旁的树丛里。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林昭昭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眼花,她到极限了,虽然吐了一回,蒙汗药多少还是影响到她。

她得歇息。

山里天然的凹坑洞穴,多在草木繁盛之地,林昭昭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清醒,又走了几百步,发现一个小小的狭窄洞穴,她躲进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浑身都疼,膝盖破皮,流了不少血,衣裳黏在上面,撕开是一阵生疼。

太狼狈了。

她用中衣撕下的布条,勉强绑住受伤流血的地方,她喘了口气,抬眼观察四周,然而山洞太小了,她手脚都没办法伸展开。

这个情境,像极了上一次。

她唇色发白,浑身蜷缩起来,双手抱着膝盖,不可自控地,轻轻颤抖着。

光怪陆离的影像,在斑驳的回忆中,逐渐明亮。

十三岁那年,迟钝如林尚,终于知晓林昭昭和裴劭的事。

林尚做到副将的身份,却从不敢肖想,林昭昭与裴劭的可能,他一开始试图阻止过,比如,把林昭昭关在家里。

但林昭昭爬墙的功夫不是盖的,何况裴劭还会来找她,他就从没想过瞒着林尚,从大门口进,大门口出,光明正大得他好像和林昭昭是定了亲似的,即使林尚再钦佩裴劭在打仗的本领,也得说一声,这位上峰的脸皮,是铜墙铁壁做的。

甚至他怀疑他要是挑破,裴劭都能着手准备聘礼。

眼瞧着硬的不行,林尚只能劝说林昭昭,然而每次,这对父女都会吵起来,不欢而散。

及至最后一次,林尚愤愤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裴劭就是再好,是你能想的人吗?昭昭,你不配!林昭昭气笑了,质问:爹,我和裴劭身份是有差,你说的我都懂,但当年你和我娘是如何?你不也带着我娘走了?她不无恶意地发问:真论起来,裴劭都没带我跑呢,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们?林尚眼眶通红,目眦欲裂,他扬起手,打了林昭昭一个巴掌。

林昭昭捂着脸,一滴眼泪没掉,从那之后,整整半个月,她一句话也没和林尚说,她心想,林尚胆敢打她,就得知道她的厉害,她非得等林尚自己来道歉认错,还得同意她和裴劭的事才好。

却不知道,那是林尚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烽火连天,跟着战报一起送来的,除了老靖国公为国捐躯外,还有林昭昭给林尚绣的一个荷包。

染血的荷包。

他们说,林参将为掩护大军后撤,摔入山崖,尸骨无存。

她再也没机会和林尚和好,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整理林尚的遗物时,她发现他写的信,有给娘亲的情书,也有送给她的话,这个心里住着农民的男人,从不擅长表达,只能用笨拙的、朴素的语言,写下他为什么不希望她和裴劭在一起。

他说,身份是天堑,他尝过滋味,才知道泥腿子和富户的千金尚且艰难,何况泥腿子的孩子和靖国公的世子爷?信的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我别无所求,但愿我的女儿,一辈子简简单单,平安喜乐。

」落款日期太昌三十五年乙未月甲子日,就是她和他吵架那天。

林昭昭在他的衣冠冢前磕个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坠入大地。

那时候,裴劭很忙,西北军没了主心骨,他得快速成为所有人的仰仗,凉州的百姓,皇朝的大门,全都交给他。

一夜之间,他身上担子重如千斤。

他经常一日只能睡一个时辰,这点时间,他往往抱着林昭昭,才能睡得安稳。

裴劭撑不住时,就抚摸她的头发,一遍遍呢喃:阿暮,阿暮,一切都会好的。

而林昭昭为他揉捏太阳穴,轻轻哼着凉州的歌谣。

她希望裴劭好受些。

她知道,她不能让裴劭发现她的悲恸,这对他来说也是负担,他已经够累了,就像当年的林尚,他没有空管她,她就套上男孩的衣服,学着做一个男孩,自娱自乐,学着让他省心。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让他省心,也没能让裴劭宽心。

身份啊,身份真的那么重要么?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与裴劭的母亲,靖国公府夫人,喝茶聊天时,林昭昭第一次发现,林尚的担心不无道理。

国公府夫人看起来很和气,她给林昭昭一对镯子,说起林尚的英勇之举,叫林昭昭放心,靖国公府善待战死将士的家属,她可以帮她筹措着见一些才俊,定下终身大事。

只是,绝口不提裴劭。

中间,国公府夫人说起她一个远房表妹,家道中落,进了王府当庶子的正妻,当初那庶子的娘、王府的侧妃,怎么也不同意,庶子却爱那远房表妹爱得不行,甚至绝食只为求娶她,终于,侧妃拗不过,庶子得偿所愿。

如果故事到这里,不乏为戏本子里的才子佳人桥段。

只是,这个贵妇动作优雅地拿起茶杯,接着道:女孩想高嫁,我懂,但嫁给门第如此不同的,婆婆妯娌相处起来,很是苦痛,况且枉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仗着男人的喜欢,又能坚持多久呢?果然,不过三年,她就失了宠,如今还得靠我救济,才能在王府活下来。

男人啊,都只是图新鲜罢了。

旁的倒也罢了,那远房表妹娘家,就她和一个老父亲,也没个倚靠,等男人厌倦她,她就自生自灭了。

有人附和:是啊,这女子啊,最怕身份低微,还惦念着高门,这搭进去的,就是一辈子。

林昭昭手里拿着她送的手镯,脸色一阵发红,一阵发白。

没人为她说话,那些妇人看着她,就像看跳梁小丑。

她向来要强,自觉活得自由自在,却是第一次,尊严被国公府活生生、血淋淋地剥下来,被狠狠踩在地上。

甚至于,她唯一能依仗的人,已经走了。

她段数还是比不过国公府夫人,那天,她憋不住,和裴劭说了这些,裴劭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王府庶子那样的人?林昭昭说:这些是你娘说的不是我说的。

裴劭觉得好笑:你怎么会被她的话影响?我又不会那么做。

林昭昭觉着他根本没懂她的难堪,不由赌气说: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如此一来,两人吵了一架。

隔几日,裴劭在战场上,肩头中箭,负伤而归。

知道这个消息,林昭昭浑身从天灵盖寒到脚底,如坠冰窖,她不敢想象,如果那箭中的是裴劭的心口,她该如何是好。

不能了,她不能再这样。

她紧张地抠着手指,她害怕爱她的人,会抛下她,离她而去。

她想起从未谋面的娘亲,想起林尚,想起过往种种,是她自己不懂事,她应该做得更好的。

是她错了,都是她的错。

于是,好不容易和裴劭见上时,她看着他肩头绑着的白色绷带,扑簌簌落泪,小声道歉着。

裴劭还在为哄回她头疼,他比谁都明白她这犟性子,见她如此温柔小意,他干脆将计就计,把受伤的事,往林昭昭身上推,说:是了,你和我吵,我才在战场上晃神。

林昭昭,以后别和我吵架了,知道了吗?如果这时林尚还在世,林昭昭只会朝裴劭啐一口,骂他沙场刀剑无眼,明明是他该好好保护自己,怎么还牵扯到她和他吵架的缘故。

完全就是往她头上扣帽子。

而裴劭也以为林昭昭懂他的玩笑话,所以他没发觉,在他说完之后,林昭昭打了个冷噤。

她恐慌不已,有两三日不曾好睡,终于想明白,她不能再给裴劭添麻烦。

要做得更好,才能配得上裴劭。

既然如此,自己找办法吧。

林尚置办的田地,大多数在京城,而且是族内堂叔在打理,根据林尚的遗嘱,这些都是她的,她得拿回手,以后嫁进国公府,才不至于两手空空。

所以,十三岁那年,她独自回到京城,而战事未歇,裴劭还在西北。

发现堂叔想侵吞她的家产,林昭昭忍气吞声,蛰伏一年,才拿回家产,彼时,裴劭打了一场大胜仗,扭转局势,靖国公府老夫人、夫人等,都回到京城定居,把老靖国公的灵位带回来。

她和裴劭一直有书信往来,信里,裴劭似乎怕她胡思乱想,还说了,他已经说服母亲祖母,他的婚事自己做主。

他说等他回来之时,他就来娶她。

林昭昭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等到她收到靖国公府的请帖,更是欢喜不已,她以为裴劭真的说服了国公府夫人。

归雁自也替她高兴,虽然商铺在族叔打理下,亏损不少,林昭昭还是拿出钱,和归雁商量着,买了一匹绯红绣缠枝牡丹的闪缎软烟罗。

她想,穿得鲜亮些,这样,和被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就没什么两样。

可是,那身衣裳,后来和她身上这身衣裳一样,破了坏了,布满灰尘,狼狈不堪。

此时此刻,林昭昭抱着双臂,牙关细细颤抖着。

这窄小的洞穴,隐约把她拉回五年前。

进了国公府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她只记得,京城的闺秀,比西北的只会更漂亮、更高高在上,她们看她的眼神,明明是和善的,可是转过去时,会偷偷擦擦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那种耻辱,对十四岁的林昭昭而言,几乎能成为无形的利器,杀死她。

在她满怀委屈,离开靖国公府时,她被绑架了。

族叔到底恨她收走所有田地商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绑起来,塞在一个水缸里,可再大的水缸,塞个人,也就太小。

就和现在这个洞穴一样。

水缸上压着一个巨大的石头,饶是林昭昭有点力气,也完全无法挣脱,何况嘴里被塞了棉布,她无法呼救,也半点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

这种状况不知道持续有多久,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除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完全感受不到别的东西。

她像被世界遗弃,丢在水缸里,自生自灭。

逼仄、压抑,完全无法动弹,几乎无法呼吸,冷汗流了一茬又一茬。

来人,谁来救救她。

林昭昭用力地抠自己的指甲,脆弱的指甲根部,被她掐破,湿漉漉的血液顺着十指慢慢流下来,只有找到痛意,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裴劭,你在哪里啊。

我又在哪儿?她有点分不清,这是在洞穴里,还是在水缸里,直到眼前一片片晕眩,胃也开始抽痛。

濒死的感觉扼住她的喉管。

骤然,外头传来脚步声时,林昭昭惊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她现在,还有别的危机。

她用力咬着舌尖,尝到血腥的味道,疼痛果然是有用的,她感觉飘着的灵魂,慢慢落回身上,刚提袖擦擦鬓角汗水,便听外头方阳对女人说话声:把事情交给你你就是没法办好!等着主子问我们的罪,到时候一起死!女人喏喏:我也没想到她会……啪的一声,是方阳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快找,指定是在这一片!找到人就弄死她,东西等我们逃到南诏再找人翻译。

话音落了后,便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大约小一刻,林昭昭轻轻喘息着,刚以为他们远去,却发现,洞穴外的脚步声又沉又稳,步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几乎就踩在她耳畔似的。

一步、两步、三步……林昭昭靠在墙壁上,肩膀慢下滑,她缓缓闭眼。

倏地,她又立刻睁开眼,用力撕下雪白中衣的一角,咬破手指,在破碎的衣角上,颤颤地写下两个字:裴劭。

想见他最后一面,不想留给他的最后,是来不及和好。

她太懂那种痛苦。

直到这时候,她才晓得,她就算装得再平静,却从来不是无欲无求,她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假如可以重来……可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来不及说了,那就带到棺材去,但是,或许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呢。

她和林尚,真是亲父女啊。

林昭昭勾勾唇角。

突的,哗哗一声,掩盖洞穴的杂草被扒拉开,光亮如一柄剑刺进狭小的洞穴,林昭昭抬眼,呼吸一顿,眼瞳猛地一缩。

裴劭背着光,整个人嵌在赤色朝阳的光影里,身形描摹出清晰的剪影。

他眼中酝着疲倦,情态紧绷之下,明显大松口气,便俯身,一手将她拉出黑暗阴冷的洞穴。

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地干燥温暖,坚实有力。

那是一种依靠。

许是外头光太亮,林昭昭眼眶一阵酸涩。

恐惧,惘然,遗憾,庆幸。

有时分明只是弹指一瞬,却用了一生那般长。

第二十六章 往事 你的命,是你自己挣……雪净堂。

午后申时,春日高悬,晴光艳艳,枝头繁花舒展,一只鸟鹊停在窗棂上,小黑豆眼乱瞟,叽叽喳喳叫着。

归雁正蹲着身,在给林昭昭膝盖上药。

看那血淋淋的伤口,忽的,她再是忍不住,眼泪啪地滴在地上,忙用手背抹抹脸颊,小声抱怨:那些匪徒,太过分了。

满霜端着一碗热汤药,用汤匙搅动药汁,舀出一勺,对林昭昭说:来,三奶奶,我喂您喝。

林昭昭笑了笑,哪到没法动,还得你喂了,我自个儿喝吧。

说着,她捏起碗沿,仰头饮下黑浓的药汁,这是养胃的汤药,十分苦口,她一咽完,满霜立刻递上手帕和香甜的蜜饯,顺便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蜜饯,脸颊鼓起一小块,义愤填膺:最好抓到那些坏蛋!把他们吊起来,抽!抽完还要洒盐水!林昭昭说满霜:说话前,先把东西咽下,免得呛到。

满霜一边笑,一边又吃个蜜饯:我这两天,担心得什么都吃不下,一看到奶奶回来,胃口就大开。

归雁还是第一次替满霜说话:就是,她呀,真的少吃了两顿,指不定瘦了呢。

心神放松之下,三人笑闹了一会儿。

待披上外衣,整顿好衣裳,林昭昭往屏风外走去,归雁和满霜,也收拾铜盆盘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退下。

黑檀木雕镂空的屏风后,裴劭身着玄衣,大马金刀坐在宽榻上,日光微醺,覆他半个身影,他一手搭在榻上的小方桌,另一手撑着脑袋,正在按着太阳穴。

听到声音,他抬眼。

林昭昭头发打散洗好,上了桂花膏,用香炉烘干后重挽堕马髻,斜插青玉镂雕花卉发簪,并一身湖色罗镶绦云蝠褙子,清浅的色,勾出昳丽秀美。

她睫羽低垂,在眼睑处打着一层淡淡阴影,一派娴静清凌,半点不像刚经历生死关头的模样。

裴劭浅怔。

林昭昭在他对面,抚好衣衫,坐下。

镇南王的事,林昭昭在回来的路上,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已和裴劭说清楚。

公事已了,裴劭还在,就是为私事。

闻梅端着红木托盘进来,给两人身前桌子,放上茶盏,林昭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白毫银针清鲜醇厚的口感,在她唇齿间化开。

她抬起眼,热茶氤氲中,便看裴劭手指下滑,搭在颌角,他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说:等等我让胡天送玉肌膏过来,使用办法,跟闻梅归雁说就行。

停了下,他补一句:坚持用,不会留疤的。

着重点疤字,林昭昭哪听不出他的话里话,只轻唔了声。

她眼睛往一旁桌面上瞟去。

三足兽耳鎏金铜炉里,沉香烟气袅袅上升,烟雾在金灿日光下,与自己挣扎撕扯着,最后,全都归于虚幻,消泯不见。

她出了会儿神,待再看向裴劭时,才发觉,他一直盯着她的手指,黑黢黢的眼瞳一派阴沉,神色晦暗莫名。

林昭昭的手指不由往后缩了一些。

那十根手指,每个指甲的根部,都被抠破皮,有的甚至血肉模糊,已被归雁上过药,用白色布条小心地缠好。

她双手手指修长白皙,因多拿笔,养出一股子书卷气,被这白色布条包裹着,就像上好的白瓷,裂了一道道黑灰的缝隙,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崩裂。

这伤口,不会是绑匪弄的,否则一来只会更加严重,二来绑匪需要林昭昭执笔,自不会在事情没完成前,伤她双手。

所以,是她自己伤的自己。

裴劭心中一紧,倾身。

他越过身前方桌,握住她的手,想要端详她的伤口,只是,十指连心,一碰就疼,林昭昭发出一声闷哼。

他愣了愣,放下手,又规规矩矩坐回去。

少见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甚至于,比数日前重逢之后那种沉默,还要更压抑。

裴劭咬咬后槽牙,太阳穴又一次隐隐发胀,像扎着一根刺,越来越用力,搅动他的思绪。

他是个局外人,关心是多余的,所以她叫他忘了这样的她,让他放弃追究。

应当说,早在三年前,她就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线。

当时他不曾越过,如今,想要跨过来,也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她为何错过饭点会胃疼,不知道她身上为何会多出那些伤疤。

她有不给他触碰的秘密。

过去三年便过去了,最可悲的是,是失而复得却又失去,这种郁闷,像是一口气吞下二两黄汤,喉头到胃,又辣又苦。

心中翻腾着什么,害怕又一次不欢而散,裴劭站起身,准备把这雪净堂留给林昭昭。

突然,他余光却见身侧的方桌上,林昭昭将双手放上来,不止如此,她用来遮挡手腕旧疤痕的丝带,刚刚也被摘下。

丝带被她放在手边。

而那双修长细瘦、白皙的手,静静搁在红木桌面上。

便听林昭昭说:其实伤口不是很深,因为……是我自己伤的。

她在坦白。

裴劭撑大双眸。

她气息颤了颤:裴劭,这些事我说给你听,不是为了让你为我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你的同情、心怜。

像是终于决定什么,她肩膀微微放松,道:只是因为,你想知道。

一旦心口那道墙松开,便是再不愿提及的记忆,也如涨潮般,倏地涌回来。

当时,她因为生意钱财的纠纷,被堂叔塞进水缸里,焦虑、恐惧,她靠抠破指甲根部,感受刺痛,才能神智冷静。

后来林昭昭才知道,堂叔这个计划十分周全,便是归雁报官,官府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漫长的、沉静的、几乎能逼人发疯的黑暗过后,迎接林昭昭的,是百欢楼女子娇媚的欢笑。

她记得,堂叔和老鸨讨价还价,只用十两银子,就把她卖进百欢楼,她被堵了嘴,一个声也发不出。

待林昭昭一能说话,她强迫自己冷静,允诺妈妈,说她能给一百两,两百两,只要放她走。

那身着大红衣裳的妈妈,突的笑了笑,用手背拍拍她脸颊,说:姑娘啊,你这是得罪了人,可由不得你。

妈妈又说:我知道你心眼多,可别在我这儿耍,不然,我有的是叫你好受的。

林昭昭不顾手指疼痛,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她命不该如此,她不服。

她想起裴劭,远在西北的裴劭。

他穿着没那么新的玄甲,俊美的面容上,溅着两三滴血液,身后裴字军旗屹立不倒,一声令下,他带着骑兵千里奔袭,突厥大军被冲得如一盘散沙。

那是他最近写给她的信里,炫耀的一场近乎完美的战役,这场战役里,他一举拿下突厥三王子的人头,也为老靖国公,为林尚复仇。

她甚至能从他简短的用词里,看出他的眉飞色舞。

信的最后,男子遒劲的笔触中,多了些许温柔缱绻:「于家于国,吾心昭昭,于情于私,吾心昭昭。

」他思她念她,她怎么忍心叫他归来后,发现她在百欢楼,低贱如蝼蚁,任人玩弄。

林昭昭下决心,她一定要让堂叔难逃王法,既然交易失败,她从来不屑寄希望于外人身上。

见林昭昭双手结痂,妈妈啧啧两声:这双手生得这般好看,毁了多可惜,贵客们可不喜欢——小桃,拿凝肤膏来。

林昭昭装作听话,乖乖配合治疗手上伤口。

终于煎熬地过第四日,看管她的龟公小婢见她像是吓破胆,两人松懈下来,叫林昭昭找到个机会。

她逃出百欢楼。

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她的行踪很快被发现,刚一步跨进光亮里,又一次被抓进百欢楼。

而那个后巷,因为刚进百欢楼的姑娘时常逃走被抓回去,几个过路人,都见怪不怪。

这一回,妈妈扇她一巴掌,林昭昭耳朵阵阵鸣叫,妈妈踢她,气笑了:就知道你会跑,小蹄子真会忍。

把她关着,三天不给饭。

三日过后,林昭昭才得一碗粗糙的粳米。

见她形容憔悴,狼吞虎咽,那看管她的小婢,许是生出些许同情,劝说:进百欢楼的姑娘都会遭这么一回,你又何必做那贞洁烈女,谁会给你立牌坊不成。

许久,林昭昭按了按胃,才小声说:我自不是贞洁烈女。

她只是不甘心。

如果是黔驴穷尽,走到这一步,倒无可厚非,可一切明明都在变好,为什么偏生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她恨,她不会妥协。

林昭昭一犟起来,没人能拿她有办法。

过去的事,缓缓说到这里,兽耳铜炉里冒出的烟气,打了个旋。

林昭昭停下,喝了口茶。

而裴劭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泛白,青筋也逐渐攀爬,如果不是他克制着力气,那青花瓷茶杯,几乎快被他捏碎。

林昭昭手指摩挲茶杯边缘,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所以,妈妈气急败坏之下,强喂我吃下软玉散。

啪的一声,裴劭瞳孔一缩,手中杯子骤地碎裂成几片,瓷片锋利的棱角划破他的手掌手指。

那是春情药。

这件极度不堪的事,便是归雁,也一无所知。

唯一知晓的人,也已在地下长眠。

那时候的林昭昭,被关在房中,听说服下软玉散的女子,都会爬到门口,求妈妈救救她们。

妈妈大发慈悲的话,会赏个男人,否则,那女子就干熬至死。

让林昭昭求那女人,是不可能的。

林昭昭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前几日,她吃饭时偷藏起一截铁勺,在前一个晚上,趁着夜色把它掰断,当时,便用铁勺锋利的那一面,狠狠戳向自己手腕。

从左到右,用力划开,鲜血喷涌而出。

很有用。

一旦剧烈的疼痛袭向身体,那多余的感觉,就慢慢被压下。

她知道,裴劭一定会给她报仇。

她恨自己无力,只能用最窝囊的办法,所以,一遍遍地,在手腕上扎着,刺着。

等小婢发现时,那鲜血已经洇湿林昭昭的袖子。

小婢尖叫。

妈妈也被她这种决绝吓到了,过去那些个姑娘,个个看着贞洁,可多打几顿,也不叫她们接触刀或者瓷这些利器,慢慢的,她们也就认了,可林昭昭与她见过的其他姑娘都不一样。

她对自己太狠了。

妈妈慌了神,忙将她送往药堂,这才给了林昭昭机会,彻底逃离百欢楼。

真要论起来,这段回忆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细说,可林昭昭已经很累了,讲出这些,好像把当日的苦痛,再次经历一遍。

多说一个字,她就觉得胃又绞痛。

这就是她手腕的伤口,所来之处。

当时情况紧急,没有处理好,疤痕就留下来,到底不雅观,后来,她让归雁打了对金腕钏,便一直贴合手腕戴着。

林昭昭微叹息。

雪净堂里,还有没用完的伤药,她给裴劭缠好绷带,刚弄完,鲜红色又一次慢慢晕染开,他半点不觉得疼般,反过来捏住她的手腕。

粗糙的指腹,贴在她手腕上。

他呼吸沉重,极力压抑着什么,低声问:所以,那个药堂叫善信堂。

你和杨寒,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林昭昭一愣:你知道?我以为……她本想,说到这里就算了,没想到,裴劭居然知道之后的事。

她确实是在善信堂和杨寒认识的,杨寒自幼体弱多病,常要吃药,久病成医,他便常去善信堂,那次,她从百欢楼的马车上跌下,便拽住一个人的裤管。

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于是,便这样与那孱弱的少年相识。

只是,林昭昭以为,三年前,裴劭单骑回京,风尘仆仆来找她,她撂下那些狠话后,裴劭不可能再低下头,去查那些事。

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查么,裴劭深吸一口气,道,林昭昭,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是,为什么前因后果,我没查到,他目中闪过一簇精光,我只知道,你是偶感风寒,去了善信堂,和杨寒认识。

林昭昭垂眼,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许是我堂叔弄的鬼。

裴劭说:你的族叔,本事可真大。

她勉力笑了笑:是啊,是老天垂怜……裴劭咽了咽喉头,收敛周身戾气,也不再追问,两手紧紧环抱住林昭昭,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错了,不是老天垂怜。

老天待你不公。

林昭昭躲在他怀里,突的眼眶发烫。

他一字一顿,阿暮,你的命,是你自己挣来的。

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这么冒险,他气息短促地顿一下,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就把那些个人,一个个做成人彘,然后再去陪你。

裴劭低声说,他们都该死。

越平静的语气,说明裴劭越压抑着狂躁,甚至于,他已经在计划着,怎么把五年前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折磨得他们生死不能。

但这不是林昭昭的目的。

她摇摇头,蹭着他胸膛,说:别犯傻,都过去了。

忘了我刚刚说了什么吗?这些事,她可以说给他听,但不是为了让他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他的同情、可怜,她只是,解决他的困惑。

那些事都过去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裴劭顿了顿。

须臾,他轻轻地嗯了声,享受这一刻的温存,又说: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吗?林昭昭眨了眨眼,回:我从没主动和你吵。

裴劭:你这话,说得我多不讲理。

林昭昭:还挺有自知之明……裴劭眉头一挑,他要是真不讲理,前几天就不是和君子似的克己复礼,而是不管不顾,也要进雪净堂来。

他蓦地扛起她,往屏风后走,林昭昭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丢到床上,裴劭轻轻嗅着桂花香,认真地说:我们做真夫妻吧。

林昭昭惊讶:还有事情没处理呢。

裴劭:谁管它,谁想处理就去处理。

突的,门外传来闻梅的隐隐说话声:国公爷,外头武统领来报,说是已经捉到方阳,向公爷请示。

林昭昭小声笑了下。

裴劭:……林昭昭:快去吧,别拖了。

待裴劭一走,她倚在引枕上,圈住自己手腕,缓缓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