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昂头,撩起眼皮,望进裴劭双眸。
她问:真的想听?裴劭不轻不重:嗯。
林昭昭:说了以后你就不好奇了?她更想问的是,说了以后,他是不是会放弃追查。
裴劭回:或许吧,阿暮,你总该让我心里踏实。
须臾,她微微垂眼,手指泥炉,说:来点酒。
黄汤入口的滋味,像咽进一团火,从喉舌直接烫到胃,林昭昭脸上浮现一丝丝酡红,她两手捧着酒杯,明月倒映进杯底,光泽粼粼。
年年岁岁旧时月。
十四岁的自己推开窗户,任由月光倾泻在自己身上。
她手腕绑着厚厚一层白布,还是疼,犹如千根银针齐齐扎下,那种细密的疼痛,总是让她没法安睡,正如现在。
她看着明月。
裴劭是不是也正好抬头,看到这时候的月呢。
无从得知。
她朝月亮伸出手,握了握,低头一看,手心仍然空荡。
突的,不远不近一阵古筝乐响,林昭昭听不太懂这种阳春白雪,她更喜欢在西北空旷之地唱出来的民谣,但这不妨碍她被这音乐吸引。
药堂善信堂内,也就只住着她,和救了她的那位公子。
她听说,公子是北宁伯府的三公子杨寒,身体带着打娘胎出来的不足之症,但很聪明,十八岁中进士前三甲,成了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入翰林,进朝堂,侍奉于殿前。
只可惜,不过半年,他就因病不得不回家休养,圣人惜才,还特下圣旨,若杨寒身子稍缓,随时可以回翰林院。
彼时,北宁伯府也是风光过的。
林昭昭与杨寒初见那日,她受重伤,浑浑噩噩,杨寒当时是如何情态,她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出手救下她,又和百欢楼妈妈说了什么,林昭昭得以逃脱百欢楼,暂住善信堂。
杨寒是好人。
他差人问过她的情况,还把归雁找来,如此,林昭昭才大抵知道自己不会再遭难,稍稍放心。
只是,杨寒的境遇,和这曲子不大相同,林昭昭没从曲风里感受到压抑,只有一种悠然自在。
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在小河里摸鱼捞虾,亦或者和裴劭挤在花灯街市上,买芋头糕,吃糖葫芦。
不知不觉间,她循着琴声,走到一座院子口。
隔着篱笆,她看到一道瘦长的人影坐在石凳上,身披白狐皮子氅衣,袅袅余音,便是从他指尖下的弦出来的。
那是她和杨寒真正的初遇。
比起裴劭这种有棱有角、浓颜俊眸,杨寒瘦了些,他眉宇淡,眼瞳也浅,嘴唇却有些艳,阴柔些,倒是有种清贵的书卷气,端看这个人,你就会下意识觉得,他能出口成章。
不过,他面容很白,透着不康健。
他抬抬下颌,示意不远处的石凳子,说:有些冷,将就着坐吧。
林昭昭愣了愣,在石凳子上坐好。
他问她:你有想听的曲么?林昭昭道:西漠谣。
甫一开口,她有些后悔,杨寒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应当是不清楚这首曲子。
然而,只看杨寒垂睫,略思索,指法一变,空旷的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阵的琴声。
琴声如骤雨疾风,大气铿锵,竟然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林昭昭怔住,她眼睛微瞪,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一股脑地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她手背上。
那是林尚唱给她的,也是裴劭哼给她的。
她离开生她育她的土地后,甚少细思,但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不是不思,是不敢思。
她连忙抬袖,胡乱抹泪。
而这时,曲子没有停歇,只是,在奏乐过程中,几个音调转折,慢慢变成另一首曲子。
这时它又是婉转温情的,细听之下,似乎是来自天边的云,来自母亲的喁喁低语。
林昭昭袖口湿润,她哽咽着,一边想把泪意压回去,另一边它们又不受控地逃逸,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上气不接下气。
不一会儿,她面前多了一块手帕。
她眯起哭得发烫的眼睛,便看那俊逸男子,半蹲着身,说:用吧。
林昭昭面容一红,不是羞的,是耻。
她婉拒了那块手帕:谢谢,不过……嗝,没事了。
还打了个哭嗝。
杨寒弯起眉眼,轻声笑了笑,那一刻,林昭昭只觉,他几乎要和他身后的月亮融为一体,月上仙子不必孤单,只因人间有杨寒。
光风霁月,如玉琅琅。
如果说,林尚和裴劭,一个是林昭昭的亲人,一个是林昭昭的爱人。
那杨寒,就是她的友人。
他真的是个好人。
林昭昭又强调,此时,杯中酒已完,月又回到半空,她轻叹口气。
不一会儿,裴劭追问:没了?林昭昭想了下,说:后来,我想学画画,学书法,巧合之下,是杨三帮我引荐给清露夫人。
裴劭:真没了?林昭昭斜睨他:你还想听什么?想听我是不是就此喜欢上杨寒,移情别恋,然后嫁给他抛弃你?裴劭猛地一噎:什么意思?林昭昭眯起眼睛,她眼底十分明亮,说: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裴劭:……还真被猜中一些。
林昭昭撇开他的手臂,撑着双腿站起身,要不是裴劭拉了一下,险些往柱子上倒,她黛眉微蹙:天怎么这么旋。
她握紧裴劭的手,语气急促:莫不是天要坏了?这可怎么办?别傻站着,你快逃啊!裴劭瞅着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林昭昭这是醉了,平日里,她能喝三四杯果酒,怎知今日一杯就被放倒,也是今晚的酒后劲大。
她好不容易站稳了,看裴劭笑,也隐约察觉不对,缓过那股醉意,晃晃脑袋:……我喝醉了,我要去睡觉。
说着,她就要往亭下走,裴劭吓一大跳,连忙拉住她:小心点。
摔倒了不是闹着玩的。
林昭昭踹他:你知我要摔,怎么不抱我?说完,她十分自然地双手环绕住裴劭脖颈,踮起脚尖,迷瞪瞪地说:快点。
这段时日,林昭昭甚少如此,只听她软软的声儿,柔媚的眼神,裴劭喉头上下滑动,心口火燎似的发烫,立即一把将她横抱起来,阔步朝雪净堂走去。
甫一躺在床上,林昭昭便往里面滚,顺手拍拍身旁:乖,上来。
裴劭解开自己外裳,动作一顿,他抬抬眉梢,觉得她这口吻这动作,怎么像在叫狗。
而林昭昭已经半梦半醒,裴劭知晓她发困后入睡的能耐的,忙捏住她脸颊,哄道:别睡。
林昭昭眼睫半垂:唔。
他低头,啃噬她的唇瓣,探入其中汲取,也越发越用力,直到林昭昭呼吸不顺,捶他的胸膛。
裴劭半伏在她身上,圈着她的肩膀,啄吻着她的脸颊下巴,说:清醒点没?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林昭昭:?裴劭冷哼了声:白斩鸡会弹琴,白斩鸡会念书,白斩鸡还比我温和善解人意。
你们两个,看星星看月亮,那个夜晚挺美好的吧。
林昭昭哑然,花了好半天,才从那醋味回过神,不由戳戳他额头,说:裴劭,你别不讲理,是你想听的。
裴劭咬她的脖颈,磨磨牙,说:我是想听,但我也想问,我当时好几次写信让你回西北,你为什么推脱?林昭昭:因为……裴劭说:因为你喜欢上京的气候,你在上京交到朋友,你在上京经营你爹留下的资产,这些理由,你都用过了。
林昭昭抿唇。
裴劭:是不是因为国公府?林昭昭眼中懵懵,反问:什么?什么国公府?林昭昭嘴巴很严,想趁她酒后追问点什么,的确不容易,好在,裴劭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好趁机讨要点别的。
他伏在她脖颈处,瓮声瓮气说:我不开心。
这口吻,轻易激起林昭昭的心软,她揉他头发:乖。
裴劭:你亲我。
林昭昭温和地吻他额头:不难过了啊。
他轻哼一声,指了指自己薄唇,林昭昭也印上自己的唇,两人交换呼吸片刻,他又点点自己后耳和脖颈,那儿一片浅红,这里也要。
林昭昭依言,抬起身,低头,模糊地唔了声。
裴劭呼吸重了几分:用点力。
紧跟着,裴劭的手也不太老实了,他晦暗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明亮:我还想……。
这人向来把得寸进尺四个字,发挥得很好。
林昭昭耐心全无,抬脚踢他:一边凉快去。
最终裴劭还是得逞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卯时不到,裴劭静静下床,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不习惯这种事还要人伺候,因此动作极轻又利落,不一会儿,就拾掇完系好玉带,身姿俊朗,神清气爽。
他回身,撩开红玉帘,便看被寝,林昭昭侧躺着,几缕头发落在雪白肩头,她睡得很熟,眼睫低垂,嘴唇些微红肿。
他眉眼松了松,露出一个自己也没察觉的,浅淡的微笑。
小心放下帘子,他走出正屋,归雁和闻梅在外面等着,裴劭脚步顿住,对归雁说:去收拾一下。
指的是收拾地上掉落的衣裳。
归雁应了声,束手离去,裴劭又看了眼闻梅,说:你过来一下。
闻梅心内猛地一跳,看着她前面男人的背影,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期待。
走到快出雪净堂时,裴劭才说:你和采荷,在婉月那里透露了什么。
闻梅骤然一惊,噗通一声跪下:公爷,奴婢绝没有多嘴!望公爷明察!裴劭回过头,也不必摆事实证据,只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闻梅冷汗涔涔。
她是没有明着背叛水霰堂,但,她在婉月那里耍了个心眼,露出一副心伤的模样,婉月自会去调查。
裴劭眼里揉不得沙子,已判定她的过错。
这一刻,闻梅也无法了,只恨自己不清醒,不甘心,终究做了错事。
她低身,磕头说:奴婢知错,请公爷吩咐。
我想要你去和静安堂透露一件事。
不多时,闻梅回到雪净堂,神色恍惚,心内酸涩。
原是以为,公爷对林氏,是年少时的求而不得,了却心愿也便没什么了,可如今看来,那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另一头,裴劭刚下朝,便看胡天在他的马边等着,胡天这几日是不在上京,连夜赶回来的,风尘仆仆。
他把调查之文书,交给裴劭,裴劭掂量着手中东西,说:去查一个绘画大家。
胡天:爷说的是?裴劭:清露夫人。
第三十二章 君臣 我觉得更像兄弟。
……之所以让胡天去做,一来是历练,二来,如果让李彰武平流之辈去做,恐会引起他人注意。
而胡天做得确实很好。
林家祖籍徐州,在林尚之前,家中一直务农,太昌十五年,徐州涝灾,林家旁支林老太爷拖家带口,赴京避难,就安置在京郊。
彼时林尚十五岁,身为庶子,家中供不起他读书,他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五六年,在凉州遇到乡绅之女,结得良缘,可惜红颜薄命,女子诞下孩子后撒手人寰,林尚带着孩子去到外祖家,后来正遇到突厥进犯,他进入军队,从一个小兵,到千户,又到参将,在凉州终有立足之地。
而林尚的堂兄林堂,则是林老太爷这支的嫡子,多年读书只考了秀才,家中过得苦巴巴,十分贫寒,林尚发迹后,时不时接济他们。
林尚很忙,心知自己分不出精力打理资产,在林堂提出帮忙时,便爽快答应了。
若没有林尚,林堂这一家子,压根别想在京城活下去。
只是林尚所托非人,林堂豺狼之心,得了好处不撒手,知道林尚战死,还欣喜万分,反正田铺财产够多够用,林尚就是死得好,死得其所。
之后,林昭昭归来,她的堂兄弟姐妹,皆看不起她,认为她是乡野女子,又土又没见识。
胡天查到,当时京中的德康布庄,给林家姑娘公子们做衣裳,一人一季六套衣服,布料花样繁多,好不奢靡,林昭昭却只有两套,还都是用最便宜的布料,小姐身边得脸的丫鬟,穿的都要比她好。
林堂叔一家,都是白眼狼。
于是林昭昭蛰伏一年,出其不备,夺回家产,其中艰辛,纸上难以详述,她拿回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林堂叔用赖皮手段去店铺门口闹,林昭昭叫来京郊所有乞丐,每天给钱,让他们围着林堂叔一家转,让林堂叔颜面丢尽,这才稍稍消停。
这些,三年前裴劭就已经查到了,很快浏览而过。
而接下来这部分,是他三年前所不知的。
林堂一家离京后,几经周转,最终回到徐州,胡天此行,是去徐州找到的人,用了不少手段,才从他们口里撬出旧事。
林堂叔绑架林昭昭,把她卖进百欢楼。
裴劭攥紧手指,指尖一阵阵发白,那日午后,提起这段往事,林昭昭轻抚手上伤口,神色平静,宛若在讲他人之遭遇。
可每一个字,都化成薄如蝉翼的刀片,细细密密地划在裴劭心口。
如今,再看纸上之叙,裴劭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
吃了这亏,林昭昭不愿意罢休,把林堂告上官府,可官府那日恰好有事,拖到第二日才传召,林堂一家却早就跑了,官府追查不到。
胡天查到,林堂一家之前与百欢楼,从无交集,在这件事后一年,百欢楼关了门,然而老鸨李氏,带着风尘女子们下江南去了营生,那儿也是富贵之地,不怕没有纨绔。
于是,李氏也好,林堂也罢,都活得好好的。
合上案卷,裴劭勾勾唇角。
好大能耐,一个风尘女子,一个吃喝都要族弟提供的废人,明面上,没有任何倚靠下,居然能让官府大喇喇放过。
六年前,虽裴劭不在京中,为接过老国公衣钵,整肃西北军,同时也着手深入了解朝堂之事,京畿府尹曾是户部尚书柳青云的门生,柳青云便是他的外祖父,官府不作为,是受了谁的使唤?三年前,他手下还有不少国公府的旧人,没能调查出这段旧事,是真的没调查出来,还是被压下来?国公府在期间扮演的角色,很不光彩。
裴劭手心一阵冷一阵热,如此看来,林昭昭隐瞒这一切的目的,已初有轮廓,但是还是有点不对。
他和她,从没怕过棍棒,如果仅是国公府在其中作梗,还远不至于造成今日,让这成为一道触之不得的疤。
为何,到底为何。
可笑三年前,他与林昭昭最后一次见面,她说话激他,他便也真的信了,信她是自愿离去,嫁入杨府。
裴劭往后一靠,重重舒出一口气。
须臾,他卷起纸张,放入桌中暗格,抽屉刚关上之时,时空交错,另一头,有一个抽屉被猛地打开,光亮照进这黑漆之地。
这是五年前,太昌三十五年。
林昭昭手腕裹着白纱布,因方才手上动作大了些,伤口开裂,纱布上晕染一层淡红,但她没有留意,只顾着翻找抽屉,拿出田铺地契。
把这些卖了,都卖了,我不信,我不信官府不肯再查!她把东西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
时年归雁十三,面容稍显稚嫩,她心疼林昭昭,愤恨官府不作为,却也无可奈何,小声劝说:姑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伤口好像开了……林昭昭低头看手,她记得铁勺的边缘,划过肌肤血肉的冰凉,她手指慢慢压在伤口上,从疼痛里,找回些许镇静。
是了,民不与官斗,她便是再有能耐,又能如何?难不成学戏班子唱的那样,来个御前告状?她轻声哂笑。
斗不过,那就换种办法,看着被她抓皱的地契,林昭昭慢慢抚平,神思沉沉。
林堂远走,百欢楼还在,她可以雇人摸清百欢楼的底细,再伺机行事,调查伊始困难重重,好在京郊的乞丐顾念这位老雇主,主动帮她盯梢,具体如何便不必细说,大约八个月后,在她十五岁时,才窥见真相。
乞丐头子来信,裴家二爷,也便是老靖国公的弟弟去了百欢楼,和老鸨李如月一副老相好的模样,有个小孩乞丐偷偷混进去,还听到墙角。
那话大抵是,李如月怨裴二爷薄情,用完百欢楼,让百欢楼险些惹上官府,就不再来。
裴二爷又说,是家里的吩咐,况且官府也不会真查抄百欢楼,他也是避嫌,这不是来了么。
捏着薄薄的纸,一阵寒冷,从林昭昭脚底袭向头顶,如坠冰窖,她花了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甘心。
她和裴劭之间,差在哪?裴劭能学突厥语,她也能学南诏语,裴劭征伐沙场,她能理顺家中资产,再说她比裴劭少吃六年饭,她不比裴劭差啊!只是出身差了些,所以,高人一等,就可以无视王法,折磨他人?她受够了。
铺开纸张,林昭昭写了很多信,每一封信的最后,都是重重的与君绝三字,可这些信,一封也没能寄往西北。
那年,西北战况激烈,突厥在一年前重创西北军,西北军折损老国公和林尚等名将,因此,这一年,突厥联合他国进犯,来势汹汹。
战报一封封地送往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
这时候把这封信寄出去,林昭昭不知道会对裴劭造成什么影响。
她冒不起这个险。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少年人的爱情,哪有那么容易当断则断。
何况她只有裴劭,她知道自己离不开裴劭。
夜半三更,林昭昭将一封封信,递到烛火下,看火苗舔舐它们,纸张扭曲变焦变黑,一个个愤恨不甘的字,消泯在火的灼烧下。
这一年年末,她收到裴劭报行程的消息后,推算时间,到京郊等他,日头西落,便看裴劭单骑纵马,身影飒然,他一看到她,眼睛骤然一亮,宛如天边淡月下的长庚星,他快马加鞭,临到她面前几丈,也不管马还在跑,便翻身急奔,猛地抱起她,转了半个圈。
他的双臂那么有力,他的怀抱那么宽阔温暖。
林昭昭心口跳得很快,她挣扎:干什么呢,放我下来……他爽朗大笑道:什么时候出来等我的?想我没?她赌气:不想!裴劭放下她,俯身用力吻她花瓣般的双唇,倾诉思念:可是我想你了,吃饭想,睡觉想,打仗也想。
每一次冲进突厥大军里,我都在想,只要打败他们,我就能回来找你了。
因赶路,裴劭身上衣裳还未换洗,皆是尘土泥垢,还有汗渍,林昭昭窝在他怀抱里,双手环抱住他。
那一刻,她释然了。
她轻声说:裴劭,你的刀,是对着敌人的,有你在,我,京城的百姓,和整个天下的百姓,都很安心。
裴劭低头,在她脖颈间蹭了蹭,那当然。
胡渣痒痒的,林昭昭无声弯了弯眉眼。
所以,她的刀不能对准裴劭。
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她便也不打算再说。
那年的除夕节,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六年。
Pao pao裴劭如今是大名人,他完美地处理好老靖国公留下的摊子,有他在,西北就有主心骨,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位年少有为的常胜将军,颇得圣心的靖国公世子,在除夕宴席上,颇受朝臣恭维,他来者不拒,酒一杯一杯地下肚,很快就喝醉,被扶下去休息,臣子纷纷惊疑,想不到世子爷酒量如此浅。
就是没人知道,裴劭一出宫后,生龙活虎,哪有醉意,还能身轻如燕地翻进林府的墙头。
归雁在包饺子,看到后院一个影子,吓好一大跳,林昭昭拿着擀面杖丢裴劭:一边去,吓坏归雁怎么办?裴劭心想,这有什么难的,那就赔个胡天呗。
他想拉她出门,林昭昭退了一步:要是引起别人注意,怎么办?裴劭说:别人注意又如何?我这么厉害,你迟早要习惯的。
林昭昭白他一眼。
最后,愣是等到街市散得差不多,两人才肩并肩,就着朦胧灯光漫步街头,归雁和一个侍卫远远跟着他们。
繁闹过后的街上,弥漫爆.竹残余的味道。
走到桥边,林昭昭忽的停了停,对裴劭说:我去找一下归雁。
裴劭:什么事?林昭昭面上一热:你别问了。
她突然想起这几天是归雁信期,应该让她留在家歇息的,现下她要叫归雁先回去。
她一走,裴劭发现一个半瞎在桥边算命,半瞎胡子花白,还真有些仙风道骨。
这次和突厥某场战役,听说突厥那边有天师,还真给他们行军添过麻烦,于是,向来对神鬼无感的裴劭起兴,前去询问半瞎:这个怎么算?半瞎老神在在:卜卦三文钱,算官运五文钱,算姻缘七文……裴劭放下一锭银子:姻缘吧,用简单的办法。
半瞎拿出一张纸:行,你写个字,我给你解字。
裴劭不假思索,写了个六。
半瞎用一只眼睛盯着那个字,捋了捋胡子,叹气:这个六的字形,先是一个点,你与那女子,萍水相逢,本是无缘则止,然而又因缘际会,成了‘一’,本该一生一世,只是最下面这两点,一往东,一往西,你们二人,终究是分道扬镳,再无交汇的可能。
裴劭抿住嘴唇。
他说:我要换个字。
半瞎笑了声:再换个字可不顶用了,这个六,肯定存在你们二者之间。
要么是你们认识六年,要么你们相差六岁。
裴劭脸色沉了沉,又丢了一锭金子:我想听好话。
半瞎看着那锭金子,立刻改口:六,点横撇捺,酸甜苦辣,你们两个感情样样具备,所以你们的生活,可谓多姿多味,皆大欢喜!裴劭:……林昭昭正好回来,看裴劭和半瞎聊天,惊讶:你不对劲啊裴劭,你也有算命的一天?裴劭嗤笑了声:我还花钱改命了呢。
林昭昭怀疑:所以你算了什么?裴劭牵着她的手,捏了捏,说:我算突厥可汗什么时候暴毙,半瞎说两年后,我给了一锭金子,他就改口一年后,可能是怕说太早,那可汗死不了,我还记得他,回来找他算账吧。
林昭昭关注的不是可汗,她倒吸一口气:你给了他一锭金子!因着这事,林昭昭数落了裴劭一顿。
那天深夜,林昭昭闺房中,那架山梨木雕葡萄藤的拔步床上,裴劭躺在外侧,他把玩她细柔的头发,仍在想半瞎之语。
分道扬镳,再无交汇的可能。
虽然到最后,半瞎看着金钱改口,裴劭心里还是有些不爽,他拥着林昭昭时,突的说:阿暮,我发现一件事。
林昭昭很困,小声嗯了声。
裴劭:昭和劭,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召’,是不是天生要做夫妻的?林昭昭清醒了一下:不能吧,我觉得更像兄弟。
裴劭:……因着这句话,裴劭愣是不叫她睡,非要让她知道夫妻和兄弟的区别,那时候林昭昭面皮还薄,撑着应付精力过剩的大狼狗,被欺负得眼圈微红,气不打一处来。
裴劭眯起眼,规划着:丧期一过,我就娶你。
他说得是那么简单。
林昭昭睡意淡了,她抿抿唇,轻声问:裴劭,如果你家里,始终不同意呢?裴劭没所谓,从鼻腔里笑了声:这有什么,到时候我带你远走高飞,看看这大好河山,我看他们拿什么不同意?林昭昭僵了僵。
奔为妾,她听到那些女人这么说林晴,那是唯一对她好的堂姐。
林堂叔只看钱,想把林晴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做继室,看起来柔弱无主见的林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决定——她和男人跑了。
当时,林昭昭是有为她高兴的,至少比嫁给能给她当祖父的老头好。
可是,就在一年后,林晴灰溜溜地回来,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街坊们看她的目光,就像看过街老鼠。
想到这种可能,林昭昭便牙齿微颤。
裴劭察觉到异样,他帮她别好鬓发,宽慰说:如果你不想离开这里,我也有的是办法让家里人答应,再不济,咱们搬出来住就是。
裴劭这一生,遇到难题,不管是怎么样的,他都会迎刃而上。
他是自大的,他也有抵抗世俗的能力,他一直认为,只要他与林昭昭两情相悦,他乐意,林昭昭也乐意,就再无困难。
可有些困难,不是他想,就能够解决。
因为那无法改变。
隔几日,林昭昭又被邀到国公府,这次裴劭在场,他坐在歇山顶的亭子内,着一袭玄色宝相花纹闪缎长袍,剑眉冷潇,薄唇微抿,不苟言笑。
赏花的姑娘沿着小径,三三两两走去时,难免惊讶,又好奇又敬畏,端看他这模样,若林昭昭和他不熟识,也会被唬一跳,而乍过那阵子心惊后,姑娘们心中又生出一种波涌。
对强大、俊美的男人的渴慕。
因裴劭在,国公府夫人没再对林昭昭说什么,她张罗姑娘们在园内入座,林昭昭则坐在最末尾,听几个姑娘小声议论:那得是郡主的身份,才配得上呢吧!是啊,咱们就别肖想了。
为避嫌,裴劭站起来,他朝他们这里瞥了一眼,彼时,林昭昭和他刚吵过一架,裴劭想直接与国公夫人说要与她定亲,而林昭昭如何都不肯,裴劭自是不快。
可裴劭不懂她的顾虑。
林昭昭轻抠自己指甲,有些愣神。
这种心不在焉,持续了很久,因不影响她的生活,也一直没人发现,直到她在画菡萏时,清露夫人一针见血:你不专心。
林昭昭放下画笔:对不住,弟子走神了。
清露夫人年三十五,她是个美人,也是个传奇的人,她曾是王侯之后,但家中犯了事,十几岁被卖入秦楼楚馆,好在有情人将她赎出,但坎坷的是,她嫁入那户人家后,不到三年,就和离了。
后来,她笔下一副春山图,让她一举成名,不久后编写出一部子衿曲,被圣人赞誉不绝于耳,这首曲子在十年后的宴席上,仍受人喜爱,也便再没多少人提她的旧事。
清露夫人收弟子不看别的,只看眼缘,杨寒替林昭昭引荐,清露夫人对她甚是满意,林昭昭成为她第三个弟子,也是机会难得。
因此,被她这么点出,林昭昭知耻,面色微红。
清露笑了笑,说:行了,这个年纪的心事,我也能懂。
她知道徒弟心中那人是靖国公世子,前不久刚折回西北的虎威将军。
不出意外的话,再归京时,他会承袭爵位,成为靖国公爷,必是在京城权力的顶端圈子,往来无白丁。
有时嫁王侯,倒不如嫁给平头百姓,不然门不当户不对,往后几十年,相互磋磨,这点情都没了,就只剩相互抱怨。
清露踱步到窗口,望着窗外景色,似乎陷入回忆:他会怨她为何要嫁,她会怨他为何要娶。
林昭昭一怔,不小心碰掉了画笔,她俯身去拾。
却听清露又说:有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她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关于靖国公府。
林昭昭起身,抬眼看着站在窗畔的清露夫人,些微愣神。
及至现在,林昭昭知晓裴劭非要查的动机,他心里清楚,三年后,有些问题只是暂时被隐藏而不是消失,他想彻底消灭顾虑。
可这不是好事。
这是裴劭永远不能知道的。
林昭昭给菡萏填好色,搁下笔,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否正确,三年前,早已既定的结局,在三年后又因她的入局,而被搅乱。
.皇宫,御书房。
年六十八岁的圣人,瞧着精神尚可,眉眼难掩疲态,他看着奏折,掩嘴轻咳,孙吉春连忙端上一碗药,道:陛下,歇会儿吧。
圣人摇摇头。
孙吉春的徒弟方胜德,从门外进来:回禀陛下,裴都统求见。
圣人喝下药,说:宣。
裴劭身着绯红蟒服,长身玉立,眉目如刀削深刻俊逸,甫一进御书房,好像一阵清风,给这绵延几百年的地方,带来新的生机。
他站定作揖,圣人刚要说平身,却又咳起来。
等圣人平息咳意,裴劭说:陛下不若尽快另立太子,以减轻身上的重担。
圣人六十八的高龄,废太子之后,却不另立,朝里为了此事,可是吵得不可开交,而圣人一直举棋不定。
圣人摆摆手:你是越发大胆,是不知道上次上奏的御史,已被贬去黄州了么?裴劭: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却不卑不亢,这股子底气,是长年累月稳操胜券,才养得出来的。
圣人说:罢了罢了,说不过你,停了下,又说,你说说,哪个人做太子好?这般随意,若朝中任意大臣听到,只会惶恐地跪下,不敢妄言,而圣人对裴劭,已是超越君臣的温和。
裴劭认为那四个王爷,都是废物,倒也知分寸,只说:想必陛下心中有一杆秤。
圣人哈哈笑了:是了,得像裴卿这般能干,才挑得起大梁。
裴劭:陛下过誉。
接下来商议之事,便是镇南王谋反案,这段时间,他们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摸查清楚镇南王实力,接下来,便是借由春猎为名,请镇南王进京。
春猎为搜,乃一年之始,往年也会召唤各地异姓王,因此,以春猎为由,把镇南王叫到景恒,能最大限度降低其警惕。
这一商议,便又是一日过去。
裴劭离开御书房后,圣人缓缓饮了口茶,叹息:孙吉春,你看这孩子怎么样?孙吉春说:国公爷自是十分优秀,奴才瞧着,东嘉郡主配他,也差着,镇宁公主还……圣人眉头一皱,孙吉春察言观色,立刻住了嘴,自扇耳光:哎哟奴才这嘴,真是,国公爷的婚事,哪是奴才能置喙的!行了。
圣人语气淡淡,阻止了他。
他看着虚空一点,浑浊的眼睛里,些微动容。
第三十三章 春猎 你还是个狗官呢。
……三月,春猎如期举行。
往年春猎前的祭天,都是太子先行,如今,因圣人年事已高,礼部再三删减,群臣脚跟都没站酸,春猎前的祭祀就完毕。
圣人身着衮服,头戴冕旒,坐于高台,下首,除了赵安顺晋四王,还按顺次坐着裴劭等重臣,与山西王、淮江王,最后,是年二十二的镇南王世子,陈祐。
圣人目光逡巡一遍,对陈祐道:你父亲,身体可还好?陈祐起身回:启禀陛下,父王在来的路上身子不适,实在撑不住,不得不歇在冀州,望陛下体恤,父王托臣向陛下请罪,待他身体康健时,再亲自入京觐见。
圣人宽和一笑,说:这话说得就生疏了,朕当年,和镇南王一同平过南诏之患,有兄弟之情,怎能不担忧,让太医署院判去冀州,让院判瞧瞧。
陈祐感激:多谢陛下,只是些陈年旧伤,万万不敢叨扰。
如此君臣之情,裴劭端着酒杯抿一口,掩饰唇角笑意。
镇南王年六十二,老当益壮,并不曾突发旧疾,他倒是谨慎,只派王世子前来,一壁规避风险,一壁又不叫皇宫生疑。
只是,该布置的早就做好,端看……他目光一一掠过四个王爷,不作声。
圣人与王世子叙过话,又摆摆手:好了,今日是你们年轻人的场子,去罢,当尽兴才是!众人起身,拱手行礼:是。
裴劭一挥衣摆,踱步到玄马前,胡天和长河在给马儿梳毛,裴劭上马后,目光划过女眷那边的宴席,随后,一眼找到林昭昭。
她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手臂支着下巴,半闭眼,好似下一刻就能睡着。
裴劭唇角衔笑,伸手招长河:来。
长河小跑过去,裴劭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什么,长河点点头。
裴劭接过胡天装好的箭袋,往马上一挂,一踢马腹,马蹄嘚嘚往林子跑去。
林昭昭不是很愿意来这种场合,一般这种时候,是大型相看宴,没人嘴上明说,事实确实,各府夫人,会趁这个机会,为自己女儿儿子物色人家,聊天凑近乎。
林昭昭没有儿女需要愁,本没想来,但萧氏念叨好几次,每次都要上东街那宅子,林昭昭在宅子和雪净堂之间走烦了,立刻应下,免得萧氏还总有借口上门。
后来裴劭知她要来,倒也高兴,林昭昭便歇了装病的心思。
此刻,她遮着嘴唇,打呵欠。
夫人们说布料,说花卉,说吃食时令果蔬,笑得合不拢嘴,最后,由明安县主组局,拿出乌木酒筹,让年轻姑娘们以春为题行令。
和其他姑娘家比起来,杨家两个女儿,做的诗都中规中矩,皆很快被略过。
旁观者清,林昭昭见萧氏带着杨兰芷和杨兰英,三人挤在那些人中,看似和乐融融,怎么也没能插上话,只能附和旁人。
杨兰芷也察觉了。
她脸上浮现尴尬,小女孩脸皮薄,不知手脚该怎么放,有些不知所措。
轮到作画,以春为题,宫人们分发纸张画笔,到杨兰英和杨兰芷这里,纸恰好只剩下最后一张,宫人也没有为她们另拿一张纸的意思。
要知道,北宁伯在宫里,已经抄了挺多页纸的佛经。
林昭昭想了想,抚好衣摆裙角,起身走过去。
对着最后一张纸,杨兰英瞥杨兰芷一眼,心想,杨兰芷才十二岁,又有亲妈舅妈替她张罗,本就不该跟着来。
于是,杨兰英扯过纸,对杨兰芷说:你别画了,给我。
这堂姐自幼争强好胜,杨兰芷不想和她争,放下画笔,却看林昭昭走来,她说:虽只有一张纸,但可以用一张纸画两张画。
杨兰英还是霸着纸:三婶说得轻巧,纸就这么大,我还能分一块给她不成?林昭昭冷眼看杨兰英,说:你不想引起夫人们的注意,算了。
她正要转身,杨兰英咂摸回味来,忙拦下她,服软:好婶婶,方才是我不好,能不能教教我?杨兰芷也好奇,秀目带着期盼。
林昭昭挽袖,她手指细长,拿笔的姿势稳当又漂亮,便为她们简单勾勒出两座山的轮廓,说:按着这个画吧。
杨兰英皱起眉头,而杨兰芷眼前一亮,立刻提笔铺墨。
指点到这,林昭昭就收手回去坐着。
萧氏刚在夫人前凑了个没趣,灰溜溜折回来,一看林昭昭也没热闹,心中顿时好受多了,压低声,说:那些人,真是势利眼!你也没遇到个对你好脸色吧?林昭昭说:还好吧。
她就没硬融,萧氏也怪不得人家排挤。
萧氏拿手帕擦额角,又恼起来:也怪伯爷,非要写诗用……的典故,到如今,还被关在宫里,叫那些人家怎么看我们哦!林昭昭拿块芙蓉糕,慢嚼慢咽。
稍顷,姑娘们纷纷停笔,明安县主带着妇人们,一个个看下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画得真的能称得上好的,并不算多,但今日也只为乐一乐,因此,明安县主脸上挂着笑,对姑娘们,嘴里都念着不错两个字。
到伯府两位姑娘这,杨兰芷小擦手上汗渍,杨兰英也有点紧张,明安县主瞥过去,嘴里照常念了个不错,本要略过去,忽的脚步停住。
她拿起两姐妹共同完成的那幅画,观赏着,惊叹:哟,我差点没留意,这画里头,还暗藏玄机呢!几个夫人和其他姑娘都过来,有人说:这画的是两座山峰,笔触稍显稚嫩,泼墨留白处还可以,等等……说到留白,夫人们都反应过来了,画中两座山峰并立,中间空白之处,是一女子拿伞的侧影!山峰线条坚毅,而女子的侧影绰约有致,却绝妙地融合到一起。
这画中有画,着实叫人惊奇,足以叫人忽略画工,只觉能想出这办法的人,脑子定是活泛。
大户人家的主母,可不止需要温良大气有眼界,还要知灵活,懂变通,端看这幅画,便能知晓一两分人的性子,于是,明安县主第一次正眼看杨家二女。
不待明安县主发问,杨兰英腼腆一笑,说:县主,我们两人纸不够用,我叫宫人不必去取,想来麻烦,便做主,和妹妹画下这幅画。
明安县主放下画,端详她,哦?你是如何想到用这种法子画画的?杨兰英抬眼看不远处的林昭昭。
林昭昭啜茶,她眼眸清凌凌的,唇畔浅笑,似已看透杨兰英的心计。
杨兰英掐掐手掌,回过神,说:我时常想,女子步于春中,杏花吹满头时,撑伞漫步于山下,自是一派好风景,这画出来,便也是这样了。
明安县主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孩子。
杨兰英说的东西太浅,只有表象,明安县主面上不显,实则过了一开始的新鲜,也就无甚了,这时,却听坐在旁边略小点的姑娘低声说:其实不然。
明安县主看她。
杨兰芷说:春山如斯,春景如此,二山勾勒女子轮廓,正是山如女子,女子如山,也是一个意思——若女子不立起来,无法悠然存于世。
这话,从一个尚未历经人生,方十几岁的稚□□孩嘴中出来,不说明安县主,便是萧氏,都有些惊讶。
杨兰英反驳:照你这么说,世上女子便只能有一种如山的个性?杨兰芷噎住,不敢再说,萧氏怒视杨兰英,明安县主倒是笑了笑,问杨兰芷:确实,你怎么看?杨兰芷鼓起勇气,有条有理道:世上女子千千万,不会只有一种个性,只是,心里要有一座山,屹立其中,方能遇事不慌,做事游刃有余,这就是那座山存在的必要。
听罢,明安县主拊掌,其余夫人们也都夸赞:好一个通透机灵的丫头!也有人主动和萧氏招呼:这是你家丫头吧,叫什么名呀,今年几岁啦?平时在哪儿上女学?方才还无人爱搭理她,如今那些夫人笑容满面,萧氏受宠若惊,而杨兰英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杨兰芷却突的站起,轻声说:实则小女有想法,皆从我家三婶身上来。
她到底没拆杨兰英的台,没说出连这画中画的念头,也是林昭昭的。
能给一个小姑娘这些启发,明安县主很好奇是什么女子,她生出结交之心,便问:杨府三奶奶?她是?只是林昭昭原先坐着的位置,早就没人了。
长河给林昭昭递了句话,她离开高台,提着裙子,走在树林中。
这里是皇家别苑,树木被刻意休整过,错落有致,林昭昭扶着一棵树站定,陡然听见轻微的马蹄声,便四处张望。
裴劭牵着玄马,从拐角走过来。
他着劲装,手束护腕,上身披着软甲,长袍在腰际掐起,显出宽肩蜂腰,俊拔逸美,遥遥若高山独立。
裴劭一手牵马,朝她伸出另一手,道:上来,带你跑一段。
林昭昭瞥四周,此时可不比在寺庙,裴劭也没机会清场,她垂了垂眼,没动。
裴劭抬眉梢,又说:你是想主动上来,还是我抱你上来。
这事他还真做得出来,林昭昭瞪他,到底递出手。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林昭昭背靠裴劭胸膛,脖颈处,他略烫的呼吸拂着,酥酥.痒痒的。
出树林到斜坡,马跑得越快,微暖的风扑在脸上,从耳边簌簌溜过,大地宽阔,湛蓝蓝的天,恍若一南诏进贡的宝石,却是工匠打磨不出的水色。
林昭昭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心旷神怡。
绕着山坡跑一圈,裴劭问:如何,可有放松?林昭昭以笑应之,过了会儿,似想到什么,她说:我得回去了。
裴劭:回去什么,时间还长。
林昭昭说:你是来打猎的,不能空手而归。
到裴劭这身份,人人都盯着他,他又是武将出身,没打到猎物,不太合适。
裴劭哦了声:你说这事?交给胡天就是了。
胡天?林昭昭问,说起来她发现,裴劭提了身边的小厮,胡天倒不怎么照顾他的起居了,胡天为你打猎吗?这种事怎么能交给旁人?裴劭捏了捏她耳垂:我锻炼他呢。
日后,胡天可能是归雁的归宿,难不成你放心把归雁交给一个小厮?他总该成长。
林昭昭侧过身,撇开裴劭的手指:你主意打到我丫鬟身上去了!裴劭趁机在她面颊上亲了亲:当然,要归雁和胡天都不乐意,我们也不能硬撮合,我只是未雨绸缪。
林昭昭怎觉得,他想靠胡天绑着归雁,她又不可能坐视不管,好叫她一辈子离不了。
裴劭认真掐算完,说:但胡天年十七,比归雁小一岁,不像我比你大,会心疼人。
林昭昭:……呸,不要脸。
林昭昭发觉,她面皮再怎么练,都比不上裴劭的。
光天化日,他捏着她的下颌,迫她仰面,俯身亲上那樱唇,咬了几下,听到林昭昭浅吟的鼻音,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衣料,揉捏她细瘦腰肢。
掌心的温度,立即传到她肌肤上,激起背后的颤意。
林昭昭白净的脸上浮霞色,好不容易推开裴劭,忙看四周。
好在没人。
裴劭却笑了笑,他音色低低撩撩,趁林昭昭不备,手臂搂着她的腰,微微倾身,以一个简单的姿势落马,两人纷纷摔到草地,虽有裴劭垫着,林昭昭还是险些惊叫出声。
一个翻身,裴劭把她压在身下。
林昭昭推他肩膀:做什么呢!裴劭不说话,只低头亲她。
好似叼着饱满欲滴的樱桃,想用舌尖挑破,吸吮甘美的汁水,尝到让舌尖发颤,心口发软的甜。
林昭昭目光迷离,挣扎的力气缓了缓,直到裴劭手指勾住她的衣裳,感觉襟口微松,她猛然回神,她胡乱拉着裴劭的手,唔了声:放……裴劭反客为主,他的手勾住她的手指,提起来,放到自己耳后,端看他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耳后到脖颈那片肌肤,早就是红艳艳的,泄露旖色。
他用一种诱骗般的口吻,循循说:这里没人会过来。
林昭昭摇摇头,鬓发有点凌乱:疯狗,别这样。
裴劭额头抵着她额头,说:那就……箭在弦上,退而求其次,林昭昭不得不应了。
……事毕,裴劭骑着马,带林昭昭到河畔,她蹲身对着河面整理鬓角,手指摸了下自己滚烫的嘴唇,有恼意,便侧过身,不想理会一旁的裴劭。
裴劭伸手给她摘发上沾到的草,闷声笑:别气了,下次给你欺负回来。
林昭昭拍开他的手:还想有下次?被人看见怎么好!裴劭又伸手去弄她头发:怕什么,来这里的都是官员或者家属,真看到了,他们要敢宣扬这事,家里也别想好。
林昭昭:……你还是个狗官呢。
裴劭耸肩,又去弄她头发,轻笑:旁的不提,就这么点小事,我还要受制于人,那我做这么高的位置,图什么?图看不完的文书案卷,做不完的活计,忙不完的应酬?好有道理,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林昭昭一时无言,但心里还有气,只好推开裴劭,自个儿往前走。
裴劭:你头发还有草屑。
林昭昭才不信,他就是逗她,便只顾走自己的。
裴劭立在原地,瞧林昭昭走远,随后,唇角抻平,周身那种对着林昭昭才有的懒散,倏然一收,眼珠子一转,目光不轻不重地,往一旁的树林一递:出来。
杨兰英拉着杨兰芷,二姐妹面如金纸,战战兢兢地走出来。
裴劭:看到什么?杨兰芷说:回、回禀公爷,小女什么也没看到。
这倒不算谎话。
裴劭自不再理会,牵马离去。
留杨家二女,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她们之所以在这里,还是因亭中作画之事,杨兰英气杨兰芷抢自己风头,借口去如厕,把杨兰芷拉到这偏僻的地方骂。
只是,万万没料到,她们会看到裴公爷对一个女子如此亲昵的一幕!偏生在她们角度,那女子被国公爷遮去整个身子,只剩下低低的声音,却也离得远,听不太清楚,只能推测,她和国公爷的关系,很不一般。
这位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国公爷,早有佳人在怀。
而方才裴公爷那段话,分明就是打压她们。
而林昭昭回到原位,这小段时间,姑娘公子或多或少猎了东西,东嘉郡主提着一只受伤的兔子,说要养它,女孩们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
这儿冷冷清清的,林昭昭抿了口热茶,定定心神。
当然,刚觉得清静,就看到萧氏。
林昭昭按额角。
萧氏笑得甚是亲和,拉着她的手坐下,便道:哎哟,老三家的,我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芷姐儿都和我说了,她们俩画那幅图,是你给的点子。
你这么有能耐,怎么不早说呀!害,不过我也知道你是厉害的!随后,又把杨兰芷如何发挥,压住爱出风头的杨兰英,博得众多夫人好感的事,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林昭昭笑了笑,说:芷姐儿不错。
萧氏说:我也觉着,怎的我家姐儿这般聪敏!哎哟,我从没教过她什么,她可真给我长脸!那还好得是萧氏没教过杨兰芷,林昭昭默默想。
萧氏忽的盯着林昭昭的头发:咦,你头上怎么有草屑呢。
第三十四章 搬离 原来是争不过,抢不……天渐晚,离开皇宫别苑前,杨兰英明显不对劲。
就是萧氏也看出来。
以为她是因被杨兰芷强占风头,萧氏可乐了,非追着问:英姐儿,你怎么了啊,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杨兰英捏着衣服一角,嘴唇嗫嚅。
林昭昭抬眼看她。
杨兰芷盯着杨兰英,想叫杨兰英别说,可这话又没法明说,只好轻轻咳嗽着。
比起杨兰英,杨兰芷不是不怕,只是不上脸,回想裴国公爷那冰冷的目光,他看她们二人,好像在看死人,按他口中所说,要是累及家中,可如何是好?杨兰英平日好强,实则最不经吓,尤其如今家中父母皆不在,镇日惶惶,又遇到这种事,于是,在萧氏再三追问下,略去她拉杨兰芷去树林的动机,其他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萧氏脸色大变:竟是这样!不成了,这种事怎叫你们撞破?你们看清那个女人是谁没?杨兰英啜泣,杨兰芷摇头:我们站在树木后面,那女子被挡住,没看清。
萧氏皱眉:罢了,去春猎的有多少人家,咱也没能认全,国公爷警告你们,是叫你们别乱说话。
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是罪。
杨兰芷问母亲:那如何是好?萧氏总肖想着,把女儿塞进靖国公府,但在现实面前,到底拎得清,说: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守口如瓶,这件事被传出去,靖国公府定能查到是我们传出去的,何况若他不想查,只是想找个人出气呢?记住啊,只要不提,就什么事没有,咱们伯府再经历不起一次风雨。
萧氏想了想,还有一句话没说。
若果真和两个姐儿说的一样,靖国公对那人儿是百般爱护,即使她们根本没看清人影,但纵有那么一点伤害她的可能,都不准出现。
那女子,得是什么人呐,有这种福气。
对比二爷杨宽,他们成婚多年,萧氏就没得过他一次回护。
这男人和男人间,没得比。
只可惜,裴公爷有这种红颜,其他的也看不上眼,可惜她家芷姐儿,嗨!萧氏收回心思,重复一遍:可明白了?杨兰芷重重点头。
杨兰英也如释重负,她心里自我安慰,把事情说出去,不是只有自己知晓,到时候假如真出事,也就不止是她的问题,有人一起担着才好。
一旁,林昭昭一直沉默,萧氏问:老三家的,这事你怎么想啊?林昭昭兴致不高,淡淡地回:就按你说的。
轿子到永荣街,林昭昭去和老太君请安,再回东街。
她们这些女眷可以先走,官员则大抵要更晚些,裴劭也没回来。
许是在宫里垫过肚子,林昭昭晚饭只吃两三口,收拾完碗筷,满霜端上一碗温热的酸枣汤,说:三奶奶,这汤能解腻。
白玉勺子探入汤水中,枣香扑鼻,入口是酸的,些许时候才有回甘。
林昭昭一勺接一勺,徐徐吃着,直到勺子碰到底部,她又舀一勺,送到口中的是冰凉的勺子,她才回过神。
洗漱过后,归雁若往常那样,帮她把头发编成一根鞭子,放在肩头,涂上桂花头膏。
屋内灯灭。
林昭昭躺着睡不着,便起来,赤着脚走到宽榻前,她推开窗户。
月明星稀,万里无云,月光在宽榻矮几上凝成薄霜,青瓷长颈瓶里,插一支归雁折来的杏花,承着光泽,花瓣粉嫩,万分娇妍。
就是没有根。
她望着远处的月,默然。
须臾,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身,便见裴劭自己打帘子进来。
裴劭换下在猎场穿的那身劲装,只着一身万字纹锁边玄衣,他抬眼,发现林昭昭在窗边,些微浅怔。
林昭昭着素缎中衣,勾出纤秾合度的线条,她乌发放在肩头,面容本就白皙,在冷清月光下,端的是莹润如玉,只是美则美矣,整个人,好似要随月光消散般。
他不由放轻声音:怎不点灯?林昭昭转过身,坐下。
裴劭喉咙有点干,倒八仙桌上的温茶喝。
只听林昭昭说:朝廷会对镇南王和世子出手,就是这几日了,是吧?林昭昭问朝政,倒是少见,裴劭挑挑眉头:的确。
她侧过头去看那杏花,缓缓说:裴劭,此事一了,我也没有必要住在这里,你说我什么时候搬出去,会比较好。
裴劭咳了声,他放下茶杯,微眯起眼:住这里不好吗?她说:不是不好,是不合适。
裴劭两三步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肩膀,低下.身:住得好就行,何必考虑那么多。
林昭昭笔直地望进他眼中,回:如果一辈子这样,你会甘心?裴劭笑了:你在说什么。
林昭昭攥紧手心,质问:那为何下午去河边,你明知树后有人,还是把我往那边引?裴劭低低嘁了声,那两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胆小,这就把他抖出去了,他连忙握住林昭昭的手,说:我肯定她们看不清你。
他承认得坦荡,林昭昭气笑了:你明知我有多担心被人看到,被人发现,你还做这种事!裴劭由着她打几下,手掌包裹住她手指,说:别打了,我怕你手指疼。
他一身肌肉硬邦邦的,林昭昭冷静下来,果真指节生疼,更气了。
趁林昭昭换气,裴劭抱起她,在宽榻上坐下,他手指揉捏她的发尾,语气软和几分,说:不是什么大事,你总该习惯。
林昭昭拨开他手指。
他所求的,不过踏实二字,而他只信自己做的一切,把所有事情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此,不知不觉间,林昭昭入了一个套,由裴劭亲手编织的圈套,一个不查,她就会习以为常,乖乖地待在他身边。
他拿他的心计来对付她,实在是小题大做。
林昭昭深深吞口气。
裴劭见她冷静,又低语几句,抱起她往床榻边走,甫一躺在床上,林昭昭便往墙面缩。
不一会儿,裴劭褪去衣裳,只着中衣,侧躺在她身边,轻声:那我下次不这么做了,行么?林昭昭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就在裴劭以为她已经睡去时,只听她突的道:我明天搬出去。
裴劭:搬去哪里?林昭昭想了想,没说永安巷的宅子,而是回:东街你安排的那个宅子。
她静静地看着墙面,须臾,只觉腰肢那只手箍紧了,裴劭道:好。
他答应得那么淡然,有那么一刻,林昭昭以为他芯子换了个人。
不过,也是好事。
林昭昭轻舒了口气,正要闭眼,忽的自己整个人被翻过去,裴劭伸手将她困在墙角,眼底黑黢黢的:今夜,是你最后一天在雪净堂了。
他不舍地亲亲她的脸颊: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林昭昭:……第二日,林昭昭醒来又是日上三竿。
她和归雁说了搬出去,归雁倒好,就是满霜撅撅嘴,这儿小厨房样样俱全,她有点舍不得。
归雁:你呀,就和厨房过一辈子去吧!满霜欢喜:还有这种好事?听两人拌嘴,林昭昭弯了眉眼。
吃过午饭,她们才开始收拾东西,闻梅不在,林昭昭也没在意,好在东西不多,归雁和满霜打包完,除了衣裳外,也就两个包袱。
及至此时,林昭昭才恍然察觉,原来雪净堂里,什么东西都准备得十分妥当,包括她绘画写字用的纸,吃饭用的碗筷,睡觉用的被寝,它们一直在雪净堂里,只等主人。
只是,东西是很妥当,但走的时候,也便两袖空空。
就好像,什么也带不走。
林昭昭回望牌匾上雪净堂三字,眉宇微凝。
另一头,内国公府。
静安堂内,一片死寂,半晌,老祖宗半阖着眼,看面前的女子,道:你是说,国公爷在他的水霰堂,养了个女人?柳氏坐在一侧,还是有些不信:此话当真?闻梅低头不敢对视,只道:是。
柳氏按住太阳穴,心口起伏,似是难以呼吸。
立在老祖宗身边的婉月,瞅了闻梅一眼,道:这可不是能拿来玩笑的,你可敢担保?闻梅头低得更厉害了,嗫嚅:是,奴婢担保。
闻梅下去后,老祖宗哼了声,将茶盏重重放到桌子上:他倒真做出这种事来。
看来,那日她们的猜想没错,而本来过了春猎,老祖宗也是想找个机会,发难水霰堂,如今,闻梅把这机会送上门来。
柳氏大叹,她想起当时,说:可是母亲,阿劭如果知道当年的事……若我们再插手,是不是不妥当。
老祖宗性子向来果断:如何插手不得?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狐媚勾引走公爷!三年以来,内国公府第一次这么多人,浩浩荡荡涌向水霰堂,水霰堂门口的侍卫些微惊讶,又想起国公爷的嘱咐,假意拦了拦,便放人进去。
里头,几个腰粗膀圆的嬷嬷,挨个搜索房间,采荷尖叫:你们、你们做什么呀!你们不怕国公爷回来怪罪吗?一个老嬷嬷说:采荷姑娘,这就是你糊涂了,当年公爷和静安堂说好,内国公府不进水霰堂,但公爷也不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否则,静安堂还是能闯进水霰堂的!采荷:国公爷是做了什么……嬷嬷:在水霰堂私养女人,可不是有违祖训?采荷怔了怔,可就在昨天,那位夫人已经搬出去了呀!静安堂又是如何得到消息,却晚了一天的?采荷看向安静的闻梅,突然懂了,缄默不语。
怪道闻梅不争不抢,原来是争不过,抢不过。
第三十五章 坦白 让我给自己留一条退……采荷晓得,闻梅比她谨慎细心,绝不会无缘无故去静安堂告状。
那么,就只剩下听国公爷的令。
果然,在嬷嬷们翻得起劲时,国公爷得了信回来了。
裴劭背着手,掀起上眼睑,目光逡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水霰堂,和雪净堂,他一言不发,那些老嬷嬷不禁束手,偷偷观察国公爷神色。
裴劭笑了声:继续。
没人敢动,更有甚者,偷偷往后躲。
他步入水霰堂正屋内,老祖宗坐在梨花木四出官帽椅上,柳氏站在一侧,瞧见裴劭神色,她有些心虚:阿劭……在搜不出什么时,老祖宗已然明白,这是裴劭下的圈套。
也怪她先入为主,知水霰堂近来添置不少东西,有好些女人家用品,遇闻梅告状,她早就想对孙子发难,这才着道。
她眉头褶子深刻,目光冷静平直,似乎准备好裴劭所有发问。
却看这早已不受国公府掣肘的男子,撩起衣摆,与她隔着一张桌子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国公府分家吧。
老祖宗再难以淡定:你敢!柳氏也惊吓万分:你这说的什么话!不可无礼!他好笑地看着母亲与祖母:我没说是和你们商量。
他不是不讲道理。
按三年前的约定,老祖宗和柳氏以为他私养女人,就直闯水霰堂,如今,他也是按约,如果国公府的人,无故硬进水霰堂,他可以直接离开。
柳氏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红了眼眶:你……你怎敢算计我们呐!砰的一声,裴劭站起来,一脚踹飞他刚刚坐的椅子。
几十斤重的木椅,翻个跟头。
柳氏猛然一诧,拍拍胸口。
他活动了一下指节,说:算计,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三年前的事,还需我摆证据么?柳氏忽的放声哭。
老祖宗久居京城,不曾亲眼见裴劭和林昭昭的情谊,她却是晓得的。
我知你要为这件事恼我们!柳氏擦泪,可你既然调查过,也该明白国公府又没做什么,真正做事的,是林家那堂叔,国公府是有不对,但也只是拦下那女孩报官。
你想想,她要入国公府,怎能把被卖进烟花巷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国公府的脸面往哪儿搁!彼时,柳氏不曾真正反对林昭昭进国公府,但是,只能是妾。
就算做妾,也得清清白白,无可指摘。
裴劭望着母亲。
自父亲裴茂去世,他与母亲的沟通甚少,但一直体恤她丧夫,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如今也忍不住一哂:你说得不错,既然如此,我在朝堂结了不少仇,那我给那些憎恶我的人个机会,把二叔三叔家四五位姐妹,是四五位吧,都卖去青楼,再给官府施压,我看谁敢去为她们鸣不平!柳氏:你这说的又是什么糊涂话!老祖宗神色冷厉:裴劭!你敢这么对你姐妹!裴劭冷笑,恨得几乎要捏碎手中茶杯:裴家的姑娘,就是姑娘,林家的就不是吗。
你们明明晓得,林堂那厮要做什么,却不阻不拦,甚至让二叔知会老鸨李氏,务必把人拘在百欢楼。
又以林昭昭名声为由,放任林堂和李氏离去——你们不用狡辩了,那二人的认罪状,就放在水云斋,胡天!胡天利索地跑进来。
裴劭说:把那认罪状拿来。
够了,老祖宗拿着木拄拐敲敲地面,她神色冷漠,你自己拎不清,难不成我们要看着你娶那样的女子?她似也压了多年的怒气,发泄道:她母亲水性杨花,跟着男人私奔,生下她就死了,这种没有母亲教养的女孩,如何能料理好国公府!国公府不能有这种耻辱。
裴劭忽的沉默。
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摸到三年前打下的死结。
三年前,他只觉林昭昭的突然离去,不可理喻,可笑的是,那并不是毫无预兆。
在光的背面,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她们对她说过的话,只会更刺耳,更戳心窝。
那时他又在做什么呢?是了,远在西北,但不在她身边,就是他视而不见的理由么。
他曾恨她趁他远赴西北,另嫁他人,可又是谁,把西北当免死金牌,自以为只要他们相悦,就能白头到老。
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一圈圈缠住他的心脏,绞紧。
裴劭把杯子丢回桌面,杯子从桌上滚落,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裴劭说:她能不能担起国公府,成裴家的冢妇,都与你们无关。
他无法改变她们,还不能离开么。
走到门口,老祖宗叫住他,裴劭回头,迎面是一个杯子,他不躲不闪,任由杯子砸中他额角,额角破开一个口子,血液沿着他流畅的骨相,缓缓滑落。
但他两眼镇静,幽然若深潭。
柳氏惊叫了声:阿劭,快和祖母道歉!裴劭抬手摸了下血渍,说:砸这一下,还我方才不敬之语。
若在场的,不是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能让她们吃上好几日药。
老祖宗脸色赤红:我管不了你了是吧!裴劭笑了笑。
他转回身,踏出去前,只留一句话:国公府里能管我的,早被阎王爷请去吃茶了。
小厮长河和落日,已经收拾好几套衣裳和日用品,胡天则背上落在水云斋的文书。
他一路穿过国公府的仪门,迈过那门槛时,似有什么倏然轰塌。
少时,父亲抽过他许多鞭子,每一次,他都会问他服不服,他都会同他说,西北军的未来要靠裴家,裴家必须有人站起来。
所以他十一岁那年,穿上盔甲,拿起刀剑,一场战役下来,虎口被震到麻痹,毫无知觉。
十五岁,他完全习惯这种日子。
行军似吃饭,打仗如喝水。
由他指挥的大小战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看着周围人恭维他,傲慢地想,打仗有何难,不就是杀人,所以,当那个千户朝他敬酒时,他连酒杯都懒得拿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看到角落里,一个阴郁的小孩躲着,她瞪着他,撇了下唇角。
毫不掩饰的不屑。
什么臭小孩,十五岁的裴劭嗤笑了声,嘴上与周围人谈笑,心里早就冒出把她提过来问话的念头。
那时,他完全没想到,未来几年,他在打仗之余,就是找那小孩玩。
更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会弄丢她三年。
他迫切想找到她,告诉她她忌惮的一切,都结束了。
而此时,林昭昭张罗着收拾东街宅子,虽每天都有人打扫,屋宅甚是干净,不过也是干净过头,没点生活气。
再往左一点。
满霜和归雁在挂画,林昭昭往后退几步,让她们摆正,对对,可以了。
忽的,门外传来几阵凌乱的脚步声,林昭昭回头,裴劭和他的几个小厮,突然出现在屋外。
但看裴劭额头破了个口子,她不由皱眉:怎么弄的?裴劭:没事,磕的。
帮他包扎完,林昭昭才想起另一件事:你怎么进来的?大门锁着,密道也被她锁了。
裴劭清了清嗓子:这有何难,我想进来自然能进来。
林昭昭打量他。
裴劭身上干干净净,但她记得胡天、长河几人手脚还沾上泥土,就晓得他们是翻.墙而入,她斜睨他:堂堂国公爷,做什么不走正门。
裴劭眯眼笑:你给我开?林昭昭目光稍稍飘移。
但她也说过,选择权在裴劭手上,只要他想进来,她就会依他。
裴劭忽的又说:不过这国公爷,我倒不想做了。
林昭昭怔了怔:什么意思?裴劭让胡天他们放东西,他侧过身,对她说:我与国公府,今日过后就分家。
分家!林昭昭眼眸撑大,这如何使得?别说老祖宗还没去,国公府百年世家,太过庞大,不是裴劭想分就能分的,何况还有其他缘由。
裴劭从鼻腔轻哼了声:如何不使得?林昭昭拉他的手,劝说:不妥当,你还是冷静冷静。
裴劭反捏住她手心,他沉默了一下,说:阿暮,当年的事,我查清楚了。
林昭昭瞳孔猛地一缩。
胡天很有眼色地拉着其余几人,立刻退下,把这留给公爷和林夫人。
裴劭舔了舔嘴唇,他按住她手臂,心里一下一下地打着鼓。
他缓缓说:当年的事是我不好,没有发现国公府的作为,如今我已经与她们摊开说,我心底里,无法原谅她们。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乍然听到这些话,林昭昭耳中嗡鸣,指尖发凉,她闭眼,平静的心湖中,清风吹出縠纹,一圈圈漾开,须臾,归于平静。
他到底还是去查了。
她从没想过,去博取他的同情怜惜,过去不曾,现在亦不曾,更没想凭一己之力,让他憎恶他的家人。
轻轻拂开他的手,林昭昭说:但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和国公府闹僵。
裴劭面上笑意滞了下,对她的话避而不谈,只道:我解决完我这边的,昭昭,该你了。
他想让她彻底离开北宁伯府。
林昭昭看着窗格子,轻叹说:若我还是不呢。
裴劭攥了攥手心,只问:为何。
既然杨寒是友人,为何非要为他守寡?为何就是不和离?裴劭咬得舌尖一股淡淡的腥味。
长久以来的悬空感被加剧,更让他想紧紧抓着点什么。
林昭昭往后背靠在门扉上。
天光浅淡,她的影子也十分浅,同一个地方,晕开两三团灰影,模糊不清。
等不到回答,裴劭眼眸一凝,说:既如此,我让官府拟定和离书,你只需印手……裴劭。
林昭昭忽的开口,打断他的话。
他看着她。
林昭昭咬了下嘴唇,说:让我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好么。
第三十六章 我家 每个人寻求安心的方……传闻,王母拔下簪子,割出一道一望无际的银河,从此牛郎织女难相逢,鹊桥归路不忍顾。
林昭昭不需那簪子,她只要一开口,就能把人推远,推得很远。
这样的事,却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她拿起剪子,剪掉灯蕊,灯光模糊的那一瞬,三年前的决绝之语,却越发清晰。
那时,林昭昭意外从清露夫人那里,知道一件秘事,她心里说服自己,这是道听途说,但这么多年,一些蛛丝马迹,让她很是怀疑,直到看到国公府夫人柳氏的姐姐的画像,方不得不信。
她也才明白,国公府不惜用龌龊手段,也要拆散二人的缘故。
裴劭不明白,既然家中始终不点头,那便摆脱家中桎梏,他甚至着手私逃之事,唯一放不下的,也就西北军,好在西北军自有气候,将领辈出,只要新将是个正常人,不怕西北军打不了胜仗。
他肯定林昭昭会和他走,正如他现在,笃信林昭昭该和离。
放如今,林昭昭自是愿意和裴劭游览大江南北,一来裴劭手握权势,二来,此行也非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奔。
可当年,这个提议是美好的,却带着残酷的天真。
因为裴劭的婚姻,不说是她,便是国公府,都无法决定。
如何挣扎,都会搁浅。
十六岁,林昭昭踱步在小径上,那日裴劭约她游湖,她没有答应,可她知道,即使她不去,他也会在那里等着。
这几年里,两人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屏障,越来越多,数不清是第几次,她感到迷惘。
时而是国公夫人暗示你不配的嘴脸,时而是清露夫人劝导的放手,时而又是周围贵女嬉闹之中,只有她一个人立在原地,被无形地隔开。
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
曾经她害怕水缸里无尽的黑,无尽的冰冷,至此时,她才发觉,她像活在水缸里的鱼人。
水缸囚.禁她,却也保护她。
而裴劭,正试图把她捞出来。
他只看到水缸里的压抑,却没看到,她死死缩在底部,害怕外面的光亮,更甚者,见到光亮的那一瞬,她或许会死亡。
林昭昭冷静地知道,这不对劲,可当局者迷,哪能说改就改,一蹴而就。
所以,她睡得越来越少,头内,总有什么在隐隐翻腾。
当她从轿子里出来,瞧见湖岸边,一个衣着华贵的姑娘,正和裴劭说话时,她无意识地抠住指甲。
她的眼瞳里,映出那姑娘试着去拉裴劭袖子的动作,裴劭侧身躲开,可她半点不恼,反而笑了笑,嘴巴一张一合的,不难想象,她正在和裴劭撒娇。
林昭昭默默坐回轿子里。
她望着黑漆漆的轿顶。
如果和裴劭一起游湖的,是这样的女孩,明媚如风,正堂堂站在光下,不畏旁人的眼光,不惧世俗的纷扰……似乎,并不是件坏事。
后来,一位公子拦下林昭昭的轿子,归雁下轿,一番交涉,才明白原来是林昭昭的手帕掉了,公子捡到,专程送来的。
林昭昭撩起车帘,对那公子示意:多谢。
她至今已经记不起那公子的样貌,却记得那一幕,也被追上来的裴劭,看到了。
宽阔的湖面上,船舷漾过碧波清浅,游鱼偶尔上来换气,点开一圈圈涟漪。
林昭昭坐在船上,眺望远处,听到裴劭哼笑一声。
她静静看着他。
裴劭酸不溜秋道:那是谁,你与他倒是挺合得来。
几年后回想,当时的裴劭,只是逗弄她,他必定晓得她发现有女子寻他,便以此为引子,逼她说出那你怎么也和别的女的拉扯。
两人相互损几句,这件事就翻篇了。
可林昭昭没有接话。
她甚至做了个假设:裴劭,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以后要和那人成亲呢?便只是如果,裴劭也不乐意,他笑意倏地敛起,手臂搭在桌子上,倾身靠近她,道:你是脑子有病么,和那种人在一起?林昭昭呼吸窒了窒,她握紧放在膝上的手,脸色微青,直直盯进裴劭眼中:那种人又怎么了?裴劭不快,说:没安好心的下等人。
下等人。
那些勋贵世家,在府邸里,悄悄拿来骂街头百姓的话,裴劭心里气极了,借用这个词,可他不知道,国公府眼里,乃至更高的权贵眼里,林昭昭,也是下等人。
他想把她从水缸里捞出来,却不小心打破这个水缸。
可是三年前,他们是局中人,自然没有一个人能看清全貌。
林昭昭眼眸倏地一缩。
裴劭见她沉默,只以为她也在因那华服女子吃味,便说:别说旁的嫁不嫁人了,除了我娶你,还有谁会娶你?林昭昭顶着木案的纹路,沉默不语。
这种沉默,直到夜深人静,终于变成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隔日清晨,枕巾带着湿润凉意。
裴劭是爱人,但或许,并非她的良人。
她真的能和裴劭走到最后吗?门不当户不对,何必等未来的几十年相互磋磨,换来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怕,怕年少的情谊,成为两人的束缚,那么将来,当他们相看两相厌,这段日子,也就再没有回忆的必要,甚至因为今昔比对,而显得讽刺。
彼时,知道杨寒病重,北宁伯府在物色冲喜对象时,林昭昭假意不知,而她的情况,又十分符合冲喜,林家中已没人为她撑腰,伯府不怕她闹起来,就这样,她进了伯府。
她重新给自己,造了个密闭的水缸。
在这里,至少很安全。
距离上次和杨寒相见,已过去一年,杨寒身体干瘪许多,倒是那双眼睛,一如既往温润明亮,好像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林昭昭嫁进来时,杨寒正好昏迷,别说洞房,便是清醒都难,直到第三天,他睁开眼睛,倚在引枕上,看着她,难掩惊讶。
林昭昭道了歉。
杨寒对她摇摇头:你不该这么冲动。
他知道,她心有所属。
林昭昭用汤匙搅动药汁,她垂着眼睫的模样,很是温柔秀美,但她的性子,与这四个字,南辕北辙。
她是固执的,是倔强的,于是,她抬起眼睛,对杨寒说:也当我报你当年一救之恩。
杨寒是聪明人,他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月后,这个如月、如玉般的公子,终于还是熬不住,撒手人寰,离去之前,枕头下压着的,是一纸和离书。
林昭昭低着头,捏着那张纸,纸上忽的多了一个洇湿的痕迹。
隔几日,裴劭回来了。
那时候他面临的,便是这般突然的结局。
他们之间所有线,都被林昭昭斩断,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痕迹,她对他说,别来找她了,他们之间终究只是有缘无分,不必强求。
裴劭不信。
她说:裴劭,你拎不清的样子真的很烦。
他望着她梳的妇人发式,冷笑连连,字字掷地有声:林昭昭,你会后悔的。
后悔了吗?很难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难道就不曾反省当初的选择?可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每个人寻求安心的办法不一,裴劭喜欢用行动和掌握,步步紧迫,而她,只是更喜欢留着一线余地。
这就是退路。
不知不觉,天色已明,林昭昭熬了一宿,她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刚动了下,因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浑身酸麻不已,尤其是拿笔的手臂,更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筋骨。
她扶着扶手,在红木椅子上缓缓坐下。
而此时,桌面上的画,在微凉晨光中,隐隐露出山脉嶙峋峭拔的一角。
.镇南王世子被扣留在京,镇南王乃东宫谋逆案的余党,朝廷追捕镇南王时,却不知如何被镇南王先得了信,连夜逃离。
一夜之间,京中风声鹤唳。
如今镇南王谋反证据确凿,虽让他先跑一步,不妨碍大局,毕竟他多年经营,有点路子也在预料当中,现如今,便该是把告密之人抓出来。
此时,京郊处,检查完布防,裴劭盘腿坐于草垛。
他盯着篝火,随手捡起木棍,往里面丢。
火堆发出哔啵声响,火舌燎动,在他漆黑的眼珠里灼出一个个印子,眼白的血丝也更为明显。
李彰汇报完今日的搜查,须臾,小声提议:将军可是三日不曾合过眼了?裴劭按了下太阳穴,抿抿嘴唇。
李彰又说:此事比起当年西北之军务,绝对不至叫将军如此操劳,不若便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气为重。
也就只有李彰,敢在裴劭冷脸的时候进言,武平流自个儿缩在马后面,当个鹌鹑,给李彰比了个大拇指。
裴劭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他扯了扯嘴角:我入不了睡。
李彰干脆也盘腿坐下,说:不若吃点酒?如今镇南王世子在朝廷手上,镇南王即使发难,他们也都做好准备,无甚么要紧事,吃点酒助眠,总比一直睡不去好。
正所谓,小酌怡情。
只是,李彰和武平流都没想到,这小酌,酌着酌着,将军竟喝得烂醉如泥,两眼一闭,昏昏欲睡。
几个兄弟把大将军抬去国公府,李彰忽的拦住他们,说:……要不还是去客栈睡吧。
武平流也点头,他最近可听说,国公府要分家的风声呢。
正当他们犹豫不决时,裴劭睁开眼,迷迷瞪瞪看着国公府,道:这不是我家。
李彰连忙说:将军要不住客栈,还是去属下几个家中,凑合着?鬼才去你们家,我又不是没家,裴劭挥开一个人扶他的手,整个人软得和面条似的,但手指还是朝另一边指,喏,那儿。
他指的,正是东街国公府旁的宅子。
上面没有挂牌匾,但他依然能精确地指着它。
裴劭眯起眼睛,盯着那大门,笑了笑,咕哝了一声: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