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彰不知那户人家是谁,既然是国公爷指的,便硬着头皮去拍门。
好一会儿,他以为没人来应时,却有一个丫鬟打开大门,探出脑袋来:谁……啊,李大人,公爷。
没记错的话,丫鬟是林夫人身边的。
李彰唏嘘。
将裴劭扛进屋,他们几个大老爷们不好久待,交代了一句明日无要紧事,让国公爷好好歇息,便一骨碌往门口挤,散了。
林昭昭披着素缎氅衣,她掀开帘子踏入厢房,便看床上,裴劭只除了鞋,随意躺着,浓眉紧皱。
她第一次瞧他醉得不省人事,上回他醉了,好歹能直着身子来雪净堂,后来也很快清醒。
他是海一般的酒量,也不知道到底是吃了多少酒,才会这般。
林昭昭轻叹。
吩咐归雁端来铜盆温水,她替他擦手擦脸,褪下沾满酒味的外衣,她低头嗅嗅,他中衣也是一股酒味,这要是一晚上不换,得馊了。
她去拨他的衣襟,下一刻,她的手就被死死攥住,裴劭却不曾睁眼。
林昭昭试着抽回手,裴劭很快就放开,她想了想,又伸出手,这回刚碰上裴劭衣襟,又被拦住。
可他又分明还不清醒呢。
林昭昭静坐着看他。
几年前,林昭昭曾经看过一出戏,具体角色如何她已不太记得,只记得,那书生小姐原来是两情相悦,书生却喝酒误事,不小心和公主纠缠到一处,小姐愤而离去,书生追悔莫及,倒是公主提出效仿娥皇女英,好生大方。
林昭昭很不得劲,将此戏和一众琐事写进信里,那些琐事裴劭一一回完,专门针对这件事,写到:这不过是男人的意淫,先不说堂堂公主为何非一个落魄书生不可,男人如果真喝醉酒,那如何办事,让送子观音帮忙么?所谓醉酒误事,是男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林昭昭好笑,回信时,就又提:你怎知书生就是故意?如果本来八分醉,公主又引诱之,他如何把持?又或者公主将他衣物一脱,第二日谎称二人已有亲密,书生又要如何好?信寄出不久,林昭昭就后悔了,因为她几乎能预料到裴劭的回信,果然,又给他一次显摆的机会,他写:问题还是在书生,别说八分醉,我是十分醉,十二分醉,也不叫旁人有机会制造假象。
林昭昭:要是我要替你换衣裳呢?裴劭:若是你,你跟我打声招呼,我自是好好配合,哪有不给你碰的道理。
那两年,一点点小事,他们就能聊上许多,来往信封,都塞得鼓囊囊的,生怕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清楚。
只是,纸与墨留下的缱绻,在她嫁进伯府前,全都付之一炬,唯藏在记忆深处。
林昭昭俯身,手背拍拍裴劭脸颊:裴劭,是我,我想给你换个衣裳。
裴劭除了翻个身。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林昭昭试着最后去拨他的衣襟,她手指都摸到他的腰部,这回,却出奇地顺利。
原来真不是吹牛。
林昭昭脱下他的衣服,瞥了眼下面,即使近来亲密多,臊意依然腾的上脸,她挪开目光,七手八脚给他套好亵裤。
在穿上衣时,她手指触到他的肩背,他身上是一层薄削的肌肉,有些坚硬,还有疤痕,即使他本非易留疤的体质,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可能所有伤痕都能褪去。
她细细端详着,这是属于他的勋章。
她没有告诉过裴劭,其实,她尤为喜欢他穿着盔甲,坐在高马上,目光含明隐迹,身子俊拔,意气风发。
当然,也喜欢他卸下所有重担,在她面前,露出的少年气。
她低头,柔软的嘴唇,偷偷贴上他的额头。
须臾,林昭昭收回心绪,收整完毕后,她用冷水拍拍脸颊,熄了灯,出门时顺便掩好房门。
失去光亮的黑暗中,一片静谧。
裴劭微睁开眼,他依然是醉得朦胧,却似有所感,抬手轻触额角。
.给镇南王送信的人,被抓到了,竟然是朝中六品官员,这个官职是买的,这人和北宁伯杨宵有肖似之处,那就是人人皆以为他不过是个纨绔,能得个六品官,全靠祖上荫庇。
可实际上,也是这样的人,给调查逆党带来重重阻碍。
此人口风很实,不过人总有软肋,裴劭让人把他的妻儿老小绑过来,他虽掩饰得极好,还是有一瞬慌了神。
他说:公爷也有心爱之人,就不怕有朝一日,那女人也被人这般对待,所以公爷何必这般步步紧逼!裴劭挑眉:你在威胁我。
那细作说:镇南王有这样的能耐!细作承认自己是镇南王的人,只是,裴劭稍加思绎,就能明白,细作不过是抛出镇南王的名号,来混淆视听罢了。
他冷笑一声:你们对我实在了解,常年驻守边疆的镇南王,真能在京城安插这么多混入朝堂的眼线?细作又要争辩,裴劭已失了耐心,他将人交给心腹,离开牢房。
当初,因需要林昭昭翻译,掳走她的方阳,是赵王的人,赵王没毁了杨霄的指认,也没料到同谋是镇南王,是被人利用,倒推利用他的人的动机,此谋反一案,绝对系皇位之争。
也就是安顺晋三王,必有人卷入这场谋逆案。
就在不久前,圣人曾当着裴劭的面,评价这四位王爷:赵王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安王性格较为温和,耳根子软,容易被人拿捏;顺王游戏人间,不务正业;晋王是四人中最好的,勤勤勉勉安分守己,可惜天赋不高。
排除被人当靶子推出来的赵王,便只剩下安王,顺王,晋王。
再查下去,线索越来越明朗。
别说这三王愿不愿意配合,裴劭半点不怕得罪人,一声令下,禁军包围三座王府。
许多人求上国公府的大门,国公府大门紧闭。
这势头,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朝臣不由心惊胆战,这位国公爷,做事极不留余地,不说叛党是否真是三王之中一人,那要是未来皇位,落在这三王里任何一人身上,他可如何是好。
裴劭不是不明白,只是,到他这个高位,无暇顾虑,无需顾虑。
该不安的,是那三位王爷才对。
不多几日,细作终于还是招了,他说他是晋王手下的。
但此事未完,细作心性坚定,也可能胡乱指认,裴劭叫人抄送三份文书,分别送去安顺晋王府,各自写明细作把他们指认出来。
三王府的反应,极为有趣。
晋王是哭着伸冤,以头抢地,顺王是苦笑几番,又言忠心,没认罪也没狡辩。
安王府惶恐不安,年四十余岁的安王,面容枯槁,他对着皇宫,深深一拜,下一刻猛地起身,就要撞柱而亡,要不是安王妃拉得快,这反应,似乎也就落实罪名了。
然而,安王的反应,和细作指认的晋王,却是毫不相干。
一个细作,竟把安晋两王,都拖下水。
这样调查了半个月,安晋两王又缕缕被推出来,便是赵王,也重入排查之中。
武平流脑子发热:怎么这般混乱,为何好像每个王爷都有嫌疑,又好像每个王爷都没有嫌疑?李彰蹲在大理寺牢房门口吃饭,他三天没回家了,这禁军内厨的饭实在味道一般,他咽下去,说:那你不觉得有一个王爷很清白么?武平流:你说顺王?是的,混乱之中,年三十九的纨绔顺王,在历经几轮清洗,身上却没沾上一件事。
这种时候的清白,便也不是清白了。
武平流嘶了声:这就是军师的直觉吗?李彰吃完饭,盖上食盒,回:真要论起来,我的直觉还比将军差远了。
毕竟早在十日前,裴劭就暗地里调查看似最清白的顺王了。
亥时一刻,书房内点着烛火,明亮如昼,裴劭合起口供文书,道:难怪陛下对他们几个,没一个满意。
如今就差确凿证据,凡事做过,必有蛛丝马迹,过不了多久,他派出去南边的人回来,顺王必得认罪。
夜里,裴劭小憩一个时辰,梦到林昭昭一言不发,远去的背影,他忽的醒来。
这个梦有几个月没做了,没想到又潜入他的心神之中,冷不丁来一下,叫人只觉过去那几个月,才是梦一般。
他有点口干,起身倒水喝,冰冷的液体划过喉道,似有几分春寒未了。
搁下茶杯,裴劭打开大门,庭中月色旖旎,却有种挥不去的冷清。
忙于搜集谋逆同党证据,已有半个月,没见林昭昭。
长河和落日不曾来找他,说明她过得一如既往,身边也有可靠的暗卫盯着,绝不会出危险。
这样就挺好的。
裴劭又一次抬手,摸了摸额角。
他想起什么,回到房中,在床下拉出一个一臂长宽的红木云纹箱子,箱子许久不曾打开,上面布满灰尘。
裴劭看着箱子,目中闪烁,流露些许留恋。
第二日清晨,他洗漱完,对胡天说:这箱子先放你这,等我说要给阿暮,你再给她。
胡天点头应是,收好箱子。
也便是在这一天,裴劭拿到顺王与镇南王勾结的确凿证据——这几年来,顺王养了一群鸽子,专门往南方带信,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也把养鸽人送去南方,甚至准备杀人灭口,只不过没来得及,那人就成了确凿人证。
裴劭带着禁军,直接闯入顺王府,顺王府里女眷低低哭泣,裴劭踹开正堂大门,顺王穿戴隆重,端坐着,似乎正在等他。
这位王爷年三十九,正值壮年,平日做纨绔姿态,也无人怀疑,却有能耐,让京中那些纨绔为他卖命。
顺王起身,模样倒是不卑不亢:裴劭,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裴劭抬起手,示意后面的人不要跟进来,待房门阖上,他挑张椅子坐下,甚是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捏在手中没喝,说:你还记得清露夫人么,那个名满京城的画家。
提到清露,顺王脸色倏地一变。
裴劭说:你视她为红颜,将她从教坊司里解救出来,只是,将她养在府里,终究负了她,怕被编排,便说清露是嫁给他人。
这些不难查,人证物证比比皆是。
顺王问:你想说什么?裴劭眯起眼睛,道:后来清露辗转京城,教导过世家女学生,实则是打探京中各色消息,查到这里,我便奇怪……一个女子,到处打探官员的消息,所图为何?破绽是从这里开始的,只裴劭并没命人逮捕清露,一来,她如今远离京城,远离是非,二来,在当时,清露教导林昭昭时,却是拿了十足的心,从不向林昭昭探听西北军。
她有惜才之心,真心回护林昭昭,裴劭自也投桃报李。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裴劭心里就对纨绔顺王存疑。
顺王理清楚,哈哈大笑起来,他拍着桌子,说:没想到,到底还是因为女子。
他笑得前俯后仰时,突的停住:裴劭,你不也栽在女人身上?裴劭抬眉。
顺王说:你就不想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林氏,到底是为何离开你么?那是因为你从不明白一件事。
裴劭侧头,他开始思考,上去给顺王一巴掌好,还是踹一脚好。
顺王突的打开抽屉,在抽屉里翻找出一个画轴,展开丢到裴劭身旁桌子上,他道:你看看吧,这是柳青云庶女的画像。
柳青云,乃是裴劭外祖,裴劭母亲柳氏正是柳家嫡女。
裴劭目光定在那张画上,眼眸倏地凝住。
画像是一名女子静坐着,侧过脸看画外,她目光哀愁,与他的眉眼,竟有八分相似,不过因画像上是女子,显得更阴柔罢了。
顺王嘲讽地看着裴劭:你觉得这画上之人,是你的谁呢?裴劭脑筋转得极快,纸张确实有一定年份,即使真的作假,也很难做出颜料的颜色,何况,那落款的印章,才是真的无法作假。
那是圣人珍藏画作的印章。
圣人恋旧,他曾在御书房看过这个印章,足用了有几十年。
也便是,这幅画,极可能是圣人亲手绘的。
画中女子与圣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裴劭手指轻轻摸着那画中线条,他眼瞳细细颠簸,猛地咬住后槽牙。
顺王一挥袖,又抛出一个问题:废太子当了几十年太子,该受的窝囊气都忍下来了,你觉得,他为何突然要谋反呢?裴劭没应,顺王倒也好兴致,继续道:那是因为,父皇观察了我们几十年,突然的,心中有了更好的人选,想逼废太子让位,废太子怎么肯,却只有谋逆一路了。
这个人选,是谁呢?皇弟。
第三十八章 秋波 两情久长,此生只与……蹄声嘚嘚如鼓鸣,一匹黑马沿着京城街道,疾驰而过。
马上之人唇角死死地压着。
轰隆——天空笼罩层叠黑云,闪电如紫龙,明暗烁烁,割裂半个天际,倾盆大雨洗刷着京中草木街道,雨水沿着屋檐淅淅沥沥坠落。
林昭昭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雨。
雨滴打在她手心,很快凝聚成一堆水,她将手心翻转,水珠无依无靠,从半空融汇进雨里,倏然掉到地上,蹦出一个个小坑。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雨。
雨水辗转周折,慢慢汇聚到下坳,朱墙碧瓦内,大太监苏吉春跑到屋檐下,徒弟方德胜掏出手帕,给师父擦肩膀袖子。
方德胜自己擦把脸,呔了声:怎么说下大雨就下大雨,这破天气,闹得人是猝不及防。
苏吉春整理好仪容,啐他:你懂什么,这可是好雨。
他抬眼,心中微动。
如果没有记错,多年前的春末,也是这么个突然落下瓢泼大雨的天,雨帘之中,少女提着碧罗裙,闯到屋檐躲雨。
裙摆蹁跹,她成了雨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那年,潜龙时期的圣人,卷起手中书本,他撑着下颌,抬起眼皮子,朝窗外看去。
隔着井字木窗棂,少女似有所感,她回眸,乌圆若葡萄的眼珠子里,蕴着点点星光。
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没能撑到享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为了掩住这桩丑闻,她的后事极为简单,而孩子,也被不能生育的嫡女抱走。
那时,圣人尚未从外戚手中拿回全部权力,百般思虑下,这孩子,便姓裴了。
走到大殿门口,苏吉春收起回想,在哗哗大雨声之中,抬手叩门:陛下,是老奴。
里头传来一声进来,苏吉春推门而入,迎面是龙涎香的气味,他束着手,道:陛下,靖国公求见。
咳咳,咳。
几声咳嗽声之后,才听圣人说:宣。
苏吉春应一声,方后退一步,圣人又嘱咐一句:备好姜汤。
阖上门前,苏吉春看见,圣人手指间正摩挲着一方印章,那印章随他,已有几十年。
人都说,当今皇上是个念旧之人,一个年号用了四十年,随身的用品,一概能用则用,多年不更换,以至于曾经皇后不小心弄坏圣人的一些旧画,圣人发了好大火。
苏吉春明白,圣人何止恋旧,更是爱旧。
只是,他回想起方才国公爷的脸色,恐通过调查谋逆案,国公爷也是明了往事。
毕竟,圣人不打算一直瞒着,借顺王之口说出来,也不是坏事,否则当初,圣人就不会默许,皇后偷偷拿走柳姑娘的画像。
有些事,圣人心里清楚着呢。
走至偏殿,裴公爷等待传唤,他没有碰给他擦头发衣裳的巾帕,浑身挂着水珠,脸色没比这天气好到哪儿去,如雕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直到苏吉春唤了两声国公爷,他才回过神,提着湿润的衣摆,迈步出去。
眼看裴公爷进入御书房,方德胜凑到苏吉春面前,说:师父,裴公爷当真恃宠,怎敢用那副脸色去见圣人呐,恐怕有大要紧事!看来啊,京中传闻说,裴公爷要被朝廷收回兵权,不是没有影子的事。
语毕,他又被苏吉春啐了,苏吉春戳他脑袋:管好你自己的嘴,再多说两句,我看你这脑袋,明个儿就搬家!方德胜知晓说错话,不敢躲,生生挨几回戳,怯怯:欸欸好,徒弟明白了,徒弟记心里了。
苏吉春压低声音,说:日后再让我听到你编排这位,仔细你的皮。
师徒两叙过一轮,他们守在御书房门口,除了天际阵阵雷鸣,耳中却没旁的声音。
御书房内,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苏吉春奇怪,按裴公爷那脾性,这是不是有些不对?小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
这回,裴公爷神色依然冷漠,好在,总算不像来之前那样,藏着雷霆万钧。
方德胜还算机灵,见裴劭出来,连忙端上温着的姜汤,追上来说:国公爷,喝碗姜汤驱寒。
裴劭手掌挡下托盘:不必。
看着裴劭远去的背影,苏吉春跨进御书房,只看圣人正把玩那枚印章,脸上多了点释然笑意。
圣人喃喃:婉珺呐,他和你是挺像的。
苏吉春陡然一惊,连忙低头,只做没有听到。
这婉珺,正是裴劭生身母亲之名讳。
那日,雨下了一整天,不见收歇。
深更半夜,被雷雨声吵醒,林昭昭睁开眼睛,有些辗转难眠。
她听说那顺王认罪,这东宫谋逆案的叛党,如今都浮出水面,只差收拾镇南王一派。
这么看,裴劭应是不那么忙碌,也该回府上住一住。
这些日子,她总会想起他躺在床上,借着酒意,皱眉入睡的模样。
可别再喝得那般酩酊大醉,伤身。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穿好衣裳,提着灯笼,站在通往雪净堂的柜子前。
柜子门拴着她挂的一把银锁,银锁在橘色光下,反射着亮泽。
林昭昭抚摸银锁,手朝柜内伸去。
钥匙就放在柜子里。
打开柜子,她提裙通过黝黑的地道,到门口时,她忽的脚步微滞,下一刻,又朝前一迈。
吱呀一声,雪净堂的柜子开了。
借着朦胧灯光,与窗外的闪电,她依稀分辨出,雪净堂里和她走的时候,没有两样。
它依然在等它的主人。
林昭昭在雪净堂里坐了一会儿,才打开正屋门,雷雨声很大,湮灭她的脚步声,这让她好像做贼,甚至有些心虚。
待走出雪净堂,总算见到人影了——胡天提着灯匆匆走过,他看到林昭昭时,甚是讶异,不过很快敛起惊色,道:林夫人要找国公爷么?还好夜色浓,看不清她发红的脸,林昭昭低低嗯了声。
却见胡天目光游移,斟酌着说:夫人要不……改日再来?林昭昭手上灯笼晃了下,她问:发生什么事?胡天支支吾吾,林昭昭想了想,直朝水霰堂正屋走去,水霰堂内,大体也是黑漆漆的,只一旁的小宗祠亮着光。
胡天跟在她一侧,用气音说:夫人,公爷今日心情很不好。
今个儿公爷去了趟宫里,回来后,就只待在宗祠里,盯着老国公爷的牌位,一句话也没说。
胡天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下意识就想劝林昭昭别进去。
林昭昭抬手,在门上停了会儿,还是推开。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裴劭身着云青底素缎中衣,一头乌发随意束在头顶,倒显洒然,不拘一格,他随意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小壶酒,自己捏着一个酒杯,老国公爷的牌位前,也有一个酒杯。
他没抬头,瓮声瓮气:滚。
将这一幕收入眼中,林昭昭低叹了声,她走到他旁边的蒲团,压好裙子坐下。
裴劭眼角余光瞥见裙子,身形一僵。
他抬眼看林昭昭,眼眶泛红,眼瞳里有一股不服不认的劲,这股劲,从过去,老国公爷对他动家法时,直留到现在。
没有放任静默,他声音有点飘:你过来了。
林昭昭伸手,拿走他的酒杯。
裴劭不抢,他直接拿起老国公爷牌位前的酒杯,一口闷了,他喉结动了动:昭昭,你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吗?林昭昭无声润泽了下唇瓣,应:嗯。
裴劭嗤嗤笑了两声。
父亲,哦不,老国公爷,期盼我能接手西北军,立起裴家门户,裴劭盯着牌位,他所要求的,我都做到了。
可原来,他只是固裴家盛宠的棋子。
只要他在裴家一天,只要他手握兵权,那么,朝廷绝不会对裴家出手。
所以国公府,绝不准许他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这有损皇家体面,国公府也无法对圣人交代。
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摆脱国公府的桎梏,可到头来,他连自己血液流的是哪家的,也没有弄清楚。
真可笑。
林昭昭抿起嘴唇,她轻抚一下裴劭手背。
裴劭反过来扣住她的手指。
须臾,裴劭闭上眼睛,松开手,徐徐道:如果面对的人是我,你确实需要一条退路。
林昭昭张了张唇,到底旁的一句没说,只低声劝慰:裴劭,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不满足于用杯子,裴劭尾指勾起提梁酒壶,仰头,酒水倒在他唇边下颌处,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滚入他的衣襟里。
他低头,抹抹唇角,盯着牌位,轻笑道:阿暮,你别总在你自己身上找问题。
林昭昭收紧五指。
他歪着脑袋,喃喃:不然遇到我这样的,你总是吃亏。
难得他说出自贬之语,林昭昭却笑不出来,她心脏倏地被大掌抓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有些叫她喘不过气。
裴劭不该是这样的。
哪怕当年,老国公爷死得突然,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颓唐消沉。
林昭昭又夺过酒壶,她捏着酒壶细颈,咽咽喉咙,小声说:谁吃亏也不一定呢。
裴劭肩膀倏地微松,他眼眸弯弯,手指粗糙的指腹,轻抚林昭昭光滑柔嫩的脸颊。
他倾身低头,没有绮思,甚至动作有些小心翼翼,将唇按在她花瓣似的唇瓣上。
一触即离。
他声音压在喉咙里,回了一句肖似醉话:可我只愿你这一生,不再吃亏。
林昭昭怔了怔。
后来,裴劭在小宗祠里睡着了去,长河和落日把他抬回水霰堂,林昭昭独自回到东街的宅子,仍有些走神。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际露出鱼肚皮白,经一日一夜洗礼,天空失了颜色,甚是苍白。
归雁正从耳房出来,见着林昭昭,吓了一跳:奶奶怎这般早醒?林昭昭愣了好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的,回了一句:归雁,你可以叫我一声姑娘么?归雁笑了:诶,姑娘,你怎么这般早醒?这二字,叫林昭昭确实有些恍如隔世。
她躲在一个密闭的地方,太久了。
她扶着门框,回首往天上望去,云层白皙,但依然厚重。
与此同时,京城大门方打开,一匹快马踏着地上残余雨水,冲入城中,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圣人桌前。
镇南王与南诏国联合,起兵造.反。
南诏国狼子野心,镇南王在南边经营几十年,其中有十几年是太平的,已养精蓄锐,如今图穷匕见,一夜之内,连攻封地外的两座城池。
自开国至今,朝廷中心一直在北方,对南方管控都不甚有力,出这样的事,也是暴露多年积弊。
今晨早朝,朝臣吵得不可开交,主体主战,但有一些派系认为,西北多年战事,国库尚未丰盈,此战不宜动西北军,应让各地知州备战;有一些派系认为,此时当让各位王爷领兵,方能真正一试王爷之才能;自然,也有的直接主张,朝廷既有宝刀,为何不用,是该由靖国公爷出战。
但,这三方,谁人都觉着,圣人动用裴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裴劭在西北军,乃至整个凉州,已有非一般的名誉,凉州百姓只知裴劭不知朝廷,若南方之战,裴劭依然战无不胜,岂不是要收拢天下百姓之心?然而,却看圣人思索片刻,道:由此,便让靖国公领兵。
方才还吵闹如菜市的朝堂,立刻鸦雀无声,而那位穿着绯红蟒服的国公爷出列,拱手行礼,他抬起的目光,十分明亮,声音铿锵有力:臣,遵旨。
消息如雪花般,飘散在京城,本来有些忧心的百姓,一听是靖国公领军,便不再担忧,街道重回繁闹。
这三日,林昭昭却再没见过裴劭。
那日那句不再吃亏,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可如果是对的,这是裴劭选择的,她该如何是好?真就如此了么?而裴劭,就要去南边打仗了。
林昭昭放下汤匙,今日她又只是吃了点,便了无胃口,用过漱口的香茶,外头满霜进门来,说胡天来访。
林昭昭道:请他进来。
胡天不是空手而来,他手上抱着一个红木箱子,将箱子放下,他抓了抓后脑勺,说:夫人,这是国公爷让我给夫人的。
看着箱子,林昭昭问:他……还有说什么吗?胡天摇头,顿了顿,又说:不过,原定明日辰时出发的,但镇南王已朝淮南进军,所以,国公爷决定一刻后出发。
林昭昭打开箱子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神色怔然,嘴唇轻启:你们都下去吧。
胡天看看归雁,两人一同离开。
林昭昭深深吸一口气,找了张椅子坐下。
这回,他会是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们还是写信吗?她抓了抓胸口衣裳,心底里空落落的。
但她又有何茫然的,她要么就是做回北宁伯府孀居的寡妇,手上有田铺地产,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也能过得很好。
裴劭有那般才干,他去打仗,她不需要担忧。
罢了,不过也就和三年前一样而已。
林昭昭把心压实了,瞥见那只箱子,使了点劲掀开木盖,下一瞬,她眼眶一酸,晶莹的泪珠宛如断线珍珠,一滴滴地划过她的脸庞。
一整个箱子里,全是他们分离那三年的通信往来。
她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她寄给他的每一封信,他都保存完好,林昭昭拿起其中一封,便看到自己稍显稚嫩的笔迹,而拆开里面,除了她当年的去信,还有裴劭的回信!裴劭的回信,她分明全都丢到炭盆里,亲眼看着火舔舐它们,把它们变成一文不值的炭灰。
但从纸张颜色,可以判断年份,箱子里的他的回信,都是在她嫁人之后,裴劭自己一封封补回去的。
他字体遒劲,笔锋有力,模仿刚收到信的喜悦,回忆当初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或者聊过哪些琐事,变成一个个方块字,演绎喜怒哀乐。
林昭昭拆开的那封信里,有八个字,与记忆里分毫不差:「于家于国,吾心昭昭;于情于私,吾心昭昭。
」只不过,这八个字后面,比记忆里的内容,多了一行小字:「过去如此,如今依然。
」她无法猜想,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补下这些回信。
他一直坚信二人的情谊,便是到如此地步,也不曾气馁,她抹杀过去,他就重塑过去,她不信将来,他就用行动证明。
林昭昭一封封地翻着信,除了上面那些信,箱子底部,还有不少她过去送他的东西。
有香囊,有箭矢,有玉佩。
每一件东西都将她曾经割断的线,连了起来。
压抑好几天,此刻,林昭昭终于敢细思一个问题——那天,裴劭叫她以后不要吃亏,是要和她把过去一笔勾销吗?原来,她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可她从不是这么怯懦的人呀,她不信,不信裴劭做出这个选择,不信他放得下,正如她知道,这么些年,其实她也从未放下。
这一次,她得自己打破这个水缸。
她用力拭去眼泪,眼角处,染开些微红痕。
倏地合起箱子,她在房中找到一样东西,塞进怀里,又忙跑出房间,逮着胡天问:裴劭呢,他出发了吗?府中还有马匹吗?胡天忧心忡忡,说:现在在城门口,就是赶过去……下一刻,他扇自己一巴掌,坚定道,夫人要马是吧!有!林昭昭会骑马,还是裴劭教的。
劲风簌簌刮过脸颊,她死死拽着马缰,手心被磨破皮,血液顺着手心流下,蹭在缰绳表面。
快马加鞭,好不容易到城门口,却看送行的百姓,早就散了。
城门口一片安静。
错过了么?林昭昭怔然片刻,随即咬住牙根,一夹马腹,继续朝外冲。
大约又疾驰一刻钟,她看到大军的末尾,顿时大松口气,又加把劲,略过千千万士兵,朝前头跑去。
裴劭与坐骑在军旗下,那身银甲奕奕,林昭昭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喘息着深吸口气,喊:裴劭!听闻声音,裴劭回眸一看,神色微顿。
他对一旁的副将说了句什么,独自驭马出列,到她面前几丈停下,他目光定在她手上,蹙眉问:你来做什么?林昭昭稳住胸口起伏,她呼吸有点颤抖,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牡丹花卉的红盖头,直直迎上裴劭的目光:嫁你!这一声,二字,掷地沉沉,似乎横跨经纬时空,刺.穿所有顾虑,和着一道劲风,来到裴劭面前。
那一瞬,裴劭先是呆了呆,随即,他俊眸撑大,瞳孔倏然缩起。
.裴劭让胡天给林昭昭的那个箱子里,有一张纸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我曾见秋波千万,独寻你回眸一望。
」人生兜转,幸与你相伴。
两情久长,只与你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