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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磨灭 没有什么互相亏欠。……

2025-04-02 01:04:57

这是林昭昭第二次进靖国公府。

与上回停留在抱厦不同,那小厮领林昭昭和归雁穿过角门,国公府的鸿图华构,渐渐映入双眼。

屋舍楼榭错落有致,青碧琉璃瓦,玉砌雕栏美不胜收,脚下六棱石子路干净整洁,这样的天,园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已有花草鲜妍姿色,山石水木,交相辉映,古朴大气却也不失华贵。

只有上百年世家勋贵,才有这般的积累,与之相比,伯府的园林景观就显得小家子气些。

不多时,小厮把她们带到一间挂着水天斋牌匾屋宅前,大门外候着一个高挑的丫鬟,她丝毫不好奇来客,只垂眼抬手打帘子。

林昭昭脚步微滞。

这地方好像不是她这种外人能涉足的。

算了,裴劭的安排,她质疑什么。

水云斋内,越过一扇黑檀描金镂空云纹屏风,堂前一张红木缠枝莲纹长书桌,下排左右各放两张四出头官帽椅和方桌,俨然是会客的地方。

却看小厮还带她往里走,绕过柜子与博古架,原来还有一方宽榻,放着软枕被寝,一旁还有同木料的一对桌椅,桌上书籍细微凌乱,还搁一个铜胎画珐琅手炉,看着有些旧。

相较外头,这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冷松香气,想来平日里,裴劭时常在这里休息。

小厮说:水云斋是国公爷平日办事见客的地方,待会儿国公爷还有其他客人,请夫人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下。

林昭昭轻点头。

那小厮侧身,对她身边的归雁说:姐姐不是客人,不好待在这里,到外头耳房等会儿便好。

刚到国公府,齐管事就找周祥去叙事,如今又让归雁回避,归雁看了眼林昭昭。

林昭昭只犹疑一瞬,又点头。

没什么好避嫌的,她曾是有夫之妇,裴劭自也不会吃回头草。

三年,一千个日夜,裴劭早就不在乎了。

就如方才,在大门口相遇的一刹那,他翻身下骏马,步伐又大又快,目不斜视地从她前面走过去那样。

那一刻,林昭昭羞耻又尴尬,因为她私心底,竟以为他会看她一眼,或者讥讽她一句。

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错身走过去带来的那阵凉风。

林昭昭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浊气,对小厮说:我有一事想问清楚,她不知怎么称呼小厮,顿了顿,国公爷到底要到什么时辰才能见我呢?小厮想了想:今日是戴大人和李大人来访,应当不会很久,夫人且耐心等等。

又是等。

说不定这次,只是换个地方等而已。

林昭昭打定主意,如果裴劭再耍她,她绝不可能来第三回。

小厮和归雁下去后,林昭昭方坐下,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谈话声。

透过柜子和博古架的缝隙,她看到堂内的情形——裴劭换下朝服,身着一身玄天地云蝠纹暗红镶边襕衣,长身如松如玉,抛开其余的,只从旁的角度来说,这样貌与气度确是不可多得。

另两位客人,一个穿着深紫比甲并月白道袍,看着三四十的年纪,面容清俊儒雅,一个身着三品武职朝服,身量高大,显然是武将。

三品官员在裴劭面前,也得恭敬低头。

哪像萧氏父亲从五品的官,在伯府就能为萧氏撑一片天,然而萧氏父亲想见裴劭,却根本没有门路。

像萧氏说的那样,要和靖国公府搭上关系,多的是找不到机会的人。

他们三人没有寒暄,即刻进入正题。

林昭昭不觉得他们的议事自己听不得,既然裴劭让人引她到这,他们要说的,应当不是机密大事吧。

可那武将一开口,讲的就是募兵事宜,显而易见,是东宫谋逆造成缺口,关乎皇宫和京防的禁卫军。

林昭昭倏地怀疑,这是她能听的事?她不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因为听了不该听的,被灭口,走不出这扇门吧?而裴劭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只是在武将说完后,反问道:说完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像一口陈年酒酿,质感醇厚,韵味绵长。

他少年时有一阵子嗓音粗噶,林昭昭还嘲笑过他说话像公鸭,却不太记得到底是太昌哪年,突然的,他声音就变得沉稳雅正。

如今这音色,比之三年前,似乎还要更沉些。

那武将回:是,大人。

裴劭略微抬眉,忽的发难:虎卫所的用度被克扣,处理好了?戴澜元,你想保谁。

他声音明明和前面一样,也不大,却叫人听了心内骤地一沉,忍不住屏息,大气不敢喘一口。

不说那武将簌簌淌下的汗,躲在隔间的林昭昭,也被波及了。

她瞪圆眼珠子,呼吸也轻了几分。

现在他发火是这模样,不显山不露水,喜怒不形于色,就足以叫人心生畏惧。

盯着裴劭的侧脸,她思绪又一次飘远。

当年在西北,林昭昭没有娘亲,林尚也是个大老粗,拿女儿当儿子养,又忙于练兵打仗,冲阵杀敌,没怎么管她,家里就雇一个半瞎的老人照看她,林昭昭有大把时间疯玩。

她每天穿短打,头发也是自己挽到发顶的,笨拙又好笑,再加之小时候还没长开,被西北烈日晒得黑黑的,一点不像个女孩。

距离坑裴劭那次后,已经过去小半年,小孩子忘性大,林昭昭差点不记得自己曾干过那等缺德事。

林尚有事拜访靖国公,林昭昭自己待在府内无聊,缠着林尚带她一起去靖国公府。

林尚与国公爷议事,林昭昭就自己在花园玩。

那是个临近冬天的晴天,靖国公府的池塘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块。

她蹲在池塘旁,期待能看到一条鱼的影子。

西北水不多,到冬天尤为干旱,林昭昭已经一旬没洗澡了,但建在西北的靖国公府,引了浩茫山上的雪水,便是冬天,这里池塘的水也不见少。

这让林昭昭很羡慕,每晚睡觉前,总想象自己变成一条鱼,住进国公府的池塘,有大把大把玩不脏的水。

当然,在想象这事时,她不知道自己有天会掉进这池塘。

她紧紧盯着池面,自然没留意到,身后有人慢慢靠近。

然后,她后背心就被人踹了一脚。

不大的力道,逗小猫小狗般,但这一脚的劲,对还没十岁的林昭昭来说却不小,何况林昭昭大吃一惊,下盘不稳,没能控制好身体,骤然往前一扑,噗通一声就掉到水里。

踹人的,自然是仍记得她出卖他的裴劭。

林昭昭在水中扑棱扑棱。

冬天的水真冰,寒冷从皮肤瞬间扎到骨头血肉里,衣服吸饱了水似的千斤重,林昭昭自幼生在西北,不会凫水,很是呛了几口水,连救命两字都叫不出来。

岸上的裴劭眼瞧着情况不好,道了声糟,连忙跳水救人。

结果便是,两人险些双双冻成冰人。

林昭昭拥着厚厚的绒被子,牙齿上下打颤,一边灌姜汤一边擤鼻涕时,裴劭还穿着湿衣裳,跪在大堂前。

老国公爷拿着藤条,气得胡子直抖:说,是不是你把林家小儿踹到塘里的?裴劭僵着脸,倔强道:我没想她掉下去的。

他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教训,吓唬吓唬她,并没有真想要她的命。

老国公爷用藤条指着裴劭,怒道:你想过么,这么冷的天,她又不会水,若她真的死了,你该如何是好?林千户该如何是好?咱国公府就要背一条人命债!林尚站在一旁,想劝但不知道怎么劝,只得说:公爷息怒,少将军也不是故意的……老国公爷对林尚说:不是故意更不能原谅,他竟没意识到风险,难道用‘无意’就能改变事实?昭昭真死了,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林尚:呃。

这不是没事吗……老国公爷挥动藤条抽下,带着咻咻声,裴劭,枉我平日教你读兵书学做人,谋定而后动,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你这样还怎么带兵打仗,我怎么放心把西北军交给你,你太令我失望了!裴劭本要再辩解,听到后半句,却抿住嘴唇,垂在身侧的手也抿紧。

老国公爷边打边说:跟昭昭道歉。

裴劭犟脾气来了,愣是不开口。

藤条应声而落,一下又一下,光听那破空声,就知道有多疼,他却眼眶猩红,死死咬着嘴唇,一声吸气或呻.吟都没泄露。

国公夫人掩面哭泣,丫鬟小厮也不忍看裴劭被打成这样,纷纷撇开头,只有林昭昭捧着姜汤,咧着嘴,笑看裴劭被打。

她才不会同情把她踹到水里的疯子。

笑着笑着,发觉裴劭原来一直狠狠盯着她,林昭昭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林昭昭学了一个词,能完美地表达此时的心情,那就是,幸灾乐祸。

这事还没完,林昭昭回林府后,身强力壮,还能上房揭瓦,裴劭倒是因着凉后又被抽一顿鞭子,发起高烧,卧病在床。

林尚过意不去,带着林昭昭去看望裴劭。

临出发前,林尚还教林昭昭,见着裴劭要恭敬,叫少将军,不能没大没小,还要道个歉,慰问病情。

林昭昭莫名其妙:他的病又不是我害的,我为什么要道歉?何况他当时踹我那一下,还没跟我道歉呢!带孩子真比打仗还难,林尚悟捂胸口:我的个祖宗啊,算了,你到时候别说话就行。

这般商量好,林昭昭又见到裴劭。

趴在床上的少年,看起来比之前单薄些许,倒是那双漆瞳,一如既往的明亮,好像在告诉林昭昭,他不会忘记她的嘲笑。

所幸林昭昭也没说什么,氛围还算可以。

林尚还有事去找国公爷,裴劭忽的说:林叔,把她留下来吧,我要跟她说说话。

林尚有点犹豫,林昭昭则觉得老国公太严肃了,裴劭这里,比去老国公那边好,她想留下来玩,林尚无法,叮嘱林昭昭两句才走。

裴劭盯着林昭昭,说:你叫什么名。

林昭昭在把弄他桌上的兽耳铜炉,头也没回,道:林昭昭。

林朝朝?裴劭撇嘴,什么娘们唧唧的名字。

林昭昭眉头一竖,虽然不懂什么叫娘们唧唧,也能猜出不是好词,道:是林昭,他们都叫我昭昭而已。

裴劭:哦,林朝啊。

他朝她伸出手,勾了勾:过来。

林昭昭犹豫,直觉告诉别和裴劭玩,但看裴劭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他说:我这儿有好吃的炒栗子,吃过没?林昭昭摇摇头。

你过来,我就请你吃,不要钱的。

这年纪的小孩最嘴馋,林昭昭也不例外,况且她尚未熟悉裴劭的狗脾气,裴劭又长得好看,耐心做出哄骗人的姿态时,倒真挺像样的。

林昭昭没了戒心,挪到裴劭床边,问:炒栗子在哪?这呢。

裴劭把拳头伸过去,让林昭昭看。

林昭昭半信半疑,少年的拳头攥得硬邦邦的,指节有疙瘩大小,看着力气就很大,他朝她摊开手心,什么都没有。

林昭昭警觉,想后撤时已经来不及了,裴劭狠狠拽住她的手:过来吧你!于是他们打了一架,裴劭力气大但后背有伤,行动不便,林昭昭力气小但灵活,竟也打得不相上下,一时不分胜负。

床铺被捶得咚咚响,动静不小,但听到外头丫鬟问怎么了,林昭昭和裴劭又默契地停下来。

尚未把对方打得抱头求饶,两人都不想有人来打扰。

于是裴劭说没事,等丫鬟离开,两人又干起架。

后来,裴劭后背伤口开裂都是血,丫鬟发现后惊叫,裴劭说是自己下床时给弄崩了,而林昭昭也没好到哪去,走路一瘸一拐的,对林尚说是摔了一跤。

谁人也不知道两人打了一架。

从此,林昭昭暗骂裴劭疯狗,裴劭也看林昭昭颇不顺眼,梁子就这么结下来。

后来林昭昭回想起这事,还问过裴劭:你当时十五六岁,怎么还和我一个九岁的小孩斤斤计较?裴劭嘴里咬着根青草,半阖起眼,吊儿郎当道:他们都叫我少将军,你知道这个‘少’是怎么来的吗?林昭昭还真好奇了:怎么来的?裴劭理不直气也壮:因为我也是小孩啊,凭什么要让你?你怎么不让让我?.当时那个嚷嚷自己也是小孩的少年,和男人的侧脸重叠了一下,倏然消失。

林昭昭缓缓垂下眼睫。

他们是有相似处,但不同的地方更多,多到能磨灭少年的身影。

只是,她看他像陌生人,他又何尝不是呢,在大门口相遇那匆匆一瞥,他的错身离去,他们之间,已经与陌生人无二。

没有什么互相亏欠,她早就释然了。

都过去了。

林昭昭不再看堂上人,环视这小隔间,桌上的书堆很杂,有游记,有诗集,也有当朝的律法文书,她拿起游记打开看,便也渐渐没听到外头的声音。

第五章 噩耗 你过成这样,我放心了。

……戴澜元和李彰没有待很久,走的时候是酉时三刻。

天色黯淡,裴劭抿了口冷茶,随手拿起桌上文书,训练有素的丫鬟迈着极轻的步伐进水天斋,无声地点燃烛火。

先时与往常无异,只是丫鬟站在隔间口,步伐踯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裴劭抬眼,搁下文书,抬手轻挥了挥。

丫鬟当即束手,无声地退出水天斋。

一时空气静谧,裴劭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似乎从头到尾,这里只有他一人。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文书的封面,站起身背着手,悄无声息走到隔间口,一架之隔,他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她挽着妇人的发髻,簪简单的饰品,一身藕色素缎万字纹锁边褙子,勾出她窈窕身形,隔间比外间稍微暗一些,光线穿过博古架的缝隙,晕染开,落在她的发梢眉眼处,叫她长睫在眼下打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许是隔间温暖舒适,她脸颊自发红润,姿色更为昳丽。

她正一手支颐,闭着眼睛打盹,袖子因为动作落下一截,露出莹玉雪白的手腕,上面戴着两个指头宽的金腕钏。

这轮廓,少了几分当年的稚嫩,更漂亮了,像一颗彻底熟透的果实,散溢诱人的香气,轻轻一咬,就满口甜蜜。

裴劭目光微暗,喉结缓缓滑动了下。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倏地睁开眼睛,那双眼尾微挑的眼睛内,在一瞬间的迷茫后,立刻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便也转过头,与裴劭正对了眼。

林昭昭立刻低头起身,双膝稍稍一弯:国公爷万福。

裴劭微微颔首,退一步转回外间。

林昭昭有点懊恼,这种情况下,自己怎么会睡过去,她揉揉眼睛拍下脸颊,等了几息,也才走出去。

裴劭坐在堂首的红木长桌后,他背脊挺直,目光只落在手上文书,好似这最后的一位来客,并不需要他耗费多少精力。

林昭昭无意识地抠着手指指甲。

她不说话,裴劭也不主动开口,过去曾无话不谈的两人,这一刻空气的凝滞,如海啸劈头盖脸,让她险些无法呼吸。

好在,或许是前面的自我开导起了作用,叫林昭昭回过神。

她咬咬牙,把早已在脑海里过过无数遍的话说出来:国公爷,北宁伯被卷入东宫谋逆案里,如今在宫中已七天……啪的一声,裴劭合上文书的声音,让林昭昭不自觉住了嘴。

只看他缓缓抬起眼,用与方才两人来客说话时一样的口吻,道:你是来给杨宵求情的。

林昭昭眼睑微动,目光笔直地看着他,是。

裴劭牵牵唇角,似笑非笑,又问:他是你什么人?林昭昭始终没有挪开目光:他是北宁伯府的顶梁柱。

顶梁柱,那种人?裴劭尾音微扬。

他根本不把杨宵看在眼里,手上换了一本文书,他随意翻着,又开口,我建议你们多去静安寺拜一拜,这么多年北宁伯府没塌,真是托菩萨保佑。

林昭昭耳朵倏地发烫,连带着面颊也热起来,她抿住嘴唇,单纯是羞耻的。

她知道北宁伯府不入流,不然当初,杨宵也不用去讨好废太子,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现在也断不用让一个孀居的女人来找门路,只因伯府里男人都不中用罢了。

只是,自己知道的事实,跟被裴劭直白指出来,是截然不同的。

她就像一个贫穷的人,非要去借一身华贵衣裳妆点自己,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贫贱不能移,临了还被人一针见血指出不过是虚荣。

林昭昭到底没回话。

她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鞋尖,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她的安静与低眉顺眼,让裴劭不由皱眉,感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得劲。

他又一次合上手上文书,想将文书丢到地上,抬起手来,却顿了顿,最终冷着脸,把文书丢到桌子边缘,手指点桌面:你自己看。

林昭昭回过神,起身走近书桌。

她满腹疑惑,拿起文书,同时听到裴劭哂笑,说:你该不会真以为,杨宵只是写了首诗,才被关在紫云阁吧。

映入林昭昭的眼瞳里的,是整个北宁伯府在此次权力震荡中的作为。

当看到杨宵送姬妾给废太子,接受废太子的银钱馈赠,做废太子眼线这一段时,林昭昭整个人被定住,顿觉手上文书有千斤重,险些捧不住。

她万万没想到,素日里只爱附庸风雅的北宁伯,居然背地里为废太子做事,还瞒天过海,叫整个伯府竟无人知晓!不怕伯府和东宫明着来,就怕暗着来,毕竟暗地里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活计,真追究起来,远比明着来罪责更重!怎么会这样?屋内燃着足够的炭火,林昭昭身体却不由打了个寒噤。

裴劭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上一个为庶人陆晟暗地留意京中风向的,是鸿胪寺少卿柳平章,需要我跟你说柳家的下场么?柳家。

林昭昭当然记得,就在不久前,萧氏曾当做谈资,随口提一句,柳家阖府下狱,满门抄斩。

裴劭眯起眼睛,声音淡淡:还有,你这时候想和离,倒没那么容易。

不需要裴劭点清楚,林昭昭明白,因北宁伯与东宫见不得人的关系,不知道他到底为东宫做了什么,如今,是整个伯府老少都被拉下水。

而且,才过去一旬时间,圣人对东宫余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关头非要和离离开伯府,枪打出头鸟,到时候会有什么祸端,简直无法细思。

是生是死,都在圣人一念间。

而杨二应当也没洗清嫌疑,只是暂时被放回来,萧氏还好是没提出和离,否则等她的是牢狱之灾。

林昭昭发现,她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她手指颤抖着合上文书,嘴唇不自觉翕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一瞬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裴劭将文书从她手中抽出来,丢回桌上,他一手撑着桌子,身子稍稍往前倾。

他们的距离被缩小。

这是三年以来,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刻,近到林昭昭能嗅到从他衣襟里飘逸出来的,一股淡淡的冷松香气,与他隔间内的香气,如出一辙。

他黑黢黢的眼瞳里,流溢出浓浓的揶揄,这就是你选的好夫家,你说说看,你哪次选对了呢。

林昭昭目光闪烁,避开裴劭的视线,定在他下颌处。

她也有想要掩饰的东西,比如,可能会流露出来的狼狈与难堪。

裴劭说得对,她每次自己做的选择,总是错误的,自食其果也就算了,就怕还会连累归雁满霜。

林昭昭。

重逢这么久,他第一次叫她全名,叫林昭昭顿了顿。

裴劭眼睛微眯,眼瞳隐有亮光,她很熟悉这个眼神,这是他心里在算计着什么。

忽的,他弯起眼睛笑了笑,你过成这样,我放心了。

.送林昭昭回去的小厮,与前几次一样,是同一个小厮。

那小厮和归雁在耳房待了会儿,已经熟悉起来,归雁告诉他林昭昭挨不得饿,马车里备着的糕点却总是冷的,吃了坏胃口,他做主去厨房拿些吃的送来。

食物装在一个绘葫芦纹样的三层漆食盒里,小厮递给归雁,对林昭昭道:都是些好克化的吃食,夫人可在路上用些,当心养着胃。

林昭昭看一眼归雁,归雁半点不心虚,总归是为了林昭昭好,总吃凉的糕点垫肚子算什么事。

归雁不清楚林昭昭和裴劭在水天斋说了什么,但见她不欲多说,也知道,伯府的事又没办成。

到底不好办,归雁也不想了,上马车后,她打开食盒,一看食盒里的东西,难掩惊讶。

食盒第一层放着一碗雪白的燕窝牛奶粥,并两个雪白可口的奶黄包,第二层是一碗白粥和三碟清淡的小菜,第三层是莲子糕椰蓉糕等小食,兼顾咸口甜口,可谓十分贴心。

它们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显然刚从厨房端出来没多久。

难道每个从国公府晚归的客人,都能拿到这样贴心的三层食盒?归雁心里嘀咕,这也实在太奢华了。

林昭昭兴致不高,只拿起碗燕窝牛奶粥,吃几口,蹙眉道:怎么送这么多,你给他钱了?没有,归雁也正奇怪呢,说,在国公府做事的人,怎会看得上外面人给的几个钱?何况我也不会这么花钱,三奶奶往常最是叫我们不要浪费,我可听话。

归雁嘴贫,林昭昭心口松了松,笑了声,却又不解:是那小厮自己做的主?归雁说:是了,我和他聊半天,他原来是国公爷身边贴身做事的,却非说自己是跑腿的,谦逊得很。

林昭昭手上调羹搅粥,说:应当给他些银钱的……又想起那小厮的客气有礼,她自语,这几趟倒是麻烦他了,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归雁说:这我倒是知道,我和他聊过,他叫胡天,改日再遇到,咱记得道声谢就好了。

林昭昭手倏地一抖,热腾腾的燕窝粥险些溅出来,归雁忙接过碗,掏出手帕帮林昭昭擦:三奶奶,没事吧?可有烫到?林昭昭攥住手帕,道:无碍。

归雁看林昭昭确实没烫伤,这才松口气,道:这国公府的碗可是景德镇的官窑出来的,要真摔了多可惜。

林昭昭没听到归雁的絮叨,她低头看归雁给的帕子上的绣花,神思慢慢被过去拉走。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那年约摸十二岁,林昭昭身边,总算有一个供她调度的丫鬟,丫鬟只比她小一岁,和她是同龄人,利索能干,林昭昭多了个玩伴,很是兴奋。

林尚是个粗人,非要让他起名,恐怕只会叫阿大或者小红,林昭昭嫌弃得紧,主动揽过这活计,开始翻积攒灰尘的诗集,最终,手指定在这句诗上。

那就叫归雁吧。

林昭昭想得倒是挺好,听说一般伺候人的丫鬟都有两个,所以以后我还有丫鬟,就叫胡天。

裴劭半抱着手臂,凑过来看她的书,哂笑:归雁倒还好,胡天就太像个男人。

不如这样,你丫鬟叫归雁,我以后的贴身小厮就胡天,凑成一对,简直天赐良缘。

从知道林昭昭多了个丫鬟后,他见天儿阴阳怪气的,说这句话的气息,长长短短喷在她耳廓处,叫林昭昭耳廓微痒。

林昭昭揉耳朵,不厌其烦,啪地一声合上诗集,把书塞到他怀里:你自己想去,哪能偷我的想法?裴劭斜睨她,眯起星目:行,林才子,你不也偷了摩诘居士的诗。

那是八年前的事。

林昭昭用力按按额角。

自从裴劭这个名字重新进入她视野后,那些细细微微的旧事,风卷尘沙,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却又泛黄,显得那么不真实。

而如今最真实的是,他方才说的话。

是了,裴劭只是想看她过得有多糟糕,林昭昭想,那小厮姓胡名天,脱离那首诗,这不过是个大街上很常见的名字。

只是凑巧。

再又想起伯府如今的处境,食盒里的东西哪怕再精致,林昭昭也没了胃口。

.第二日清晨,瑞福堂内正在用早膳,周祥拿着一封信跑进来:老太君,老太君!伯爷从宫里递来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