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夜挂了电话, 一路小跑着下楼,停在二楼喘口气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急切。
心隙入水,马尾辫扫在脖子上, 却像轻轻挠在心上。
她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赶紧强迫自己慢下来,调整好呼吸才走下楼。
陈子夜走出宿舍楼时, 梁季禾已经放下了手机,正望向她走过来的方向。
用含着笑意的眼神迎接她, 陈子夜也双手在身侧微微荡了一下。
明明已经听清他说的来意,却还是故作自然地说, 您怎么回来了?梁季禾玩味地看她一眼,是想再听一次我想见你么……没、没有……陈子夜压低声音,快速说出口,都快到晚饭时间了。
说完还不忘往食堂探一眼,把戏演足。
正好一起吃晚饭。
嗯。
那我跟你师父说一声。
梁季禾知道她脸皮薄,故意拿话逗她,得跟他报备一下。
陈子夜着急地看他一眼, 不、不用了吧,我们早点回来就行了……梁季禾笑意更盛, 那不行,把人拐跑了,总得交代一声。
真没关系的!师父只是希望我们专心训练, 但是没有规定说, 不能谈恋……差点说出口,陈子夜急急改口, 胡乱把碎发撩到耳后, 也没说不能交朋友……哪种朋友?梁季禾凑进一步, 直勾勾盯着她问。
陈子夜眼神躲闪了一下,还是认真回答说,就……就坏朋友、男朋友什么的……梁季禾轻轻笑出声,眼神下移到她的嘴唇上,被陈子夜察觉到,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些吻,有些急躁,有些温柔,耳朵顿时红了,羞恼地赶紧撇开眼,您故意的吧……梁季禾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什么话都当真。
陈子夜的神色淡了淡,像是听到心里去了,闷闷说,我从小就挺普通的,丢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也不是最招师父喜欢的那个,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对人对事都很容易当真……谁说的?陈子夜想了想,师父和师姐都这么说过。
梁季禾领着她已经走出了戏院,快到车边。
听到她这么说,突然顿住脚。
梁季禾转向她,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低下眼眸认真与她对视,他们说的不算。
陈子夜倒没有自卑的情绪,很坦然地说,……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说的才算数。
陈子夜诶了一声,微怔着眨了下眼睛。
梁季禾的眼睛里像藏着星星,像外婆曾经哄她入睡那样温柔的语气,我觉得小子夜好漂亮。
陈子夜面上一热,哪有……简单,真诚。
梁季禾带着笑意,带着欣赏,对她说,再好不过了。
天上一万颗星星,我却能认出最亮的那一颗。
大概是因为爱意发生的最微小的奇迹。
—车不知道开往哪里,陈子夜也没有主动问,坐在副驾仔细听他车里放的粤语歌。
时不时闲聊几句,开车中途,梁季禾临时接到电话会议邀请,不得不就近找地方停车。
车辆熄火,梁季禾递给她一个略微抱歉的眼神,陈子夜却不以为意,她冲正在说话的人笑了下,夹着手机双手合十,枕在脸边,做了个睡了的口型。
梁季禾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替她把座位按下去一些。
见陈子夜散开头发,乖巧合上眼,梁季禾降低说话音量,以听为主,伸手把空调出风口从对人吹推到最底下,眼神落到她温热的掌心里,替她把带着两颗柿红色珠子的黑色头绳拿下来。
……不知道多久。
梁季禾结束会议通话,轻笑着感叹,在车上也能睡得这么香。
……没有哦。
陈子夜还闭着眼,笑意已经藏不住,从眼角露出,其实没有睡着。
梁季禾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刚刚说了不少话,低哑着嗓音问,吵醒你了吗?没有,我第一次听你聊工作,虽然IPO、股权结构什么的,我完全听不懂,太容易犯困了……陈子夜缓缓睁开眼,人还歪靠在车门和车椅之间,我还听到了涡轮机和海鲜。
梁季禾笑着说,喜欢吃海鲜?嗯,喜欢的。
陈子夜说,好吃,又不怎么长肉。
带你去吃。
陈子夜立即摇摇头,我就是说说,我吃什么都行的,您要是有工作就先忙吧。
梁季禾对她解释,我父亲生前有几家以海鲜和预制菜品为主的餐厅,也包括水产食品的研发、生产和销售,有大批量生产和精深加工能力,算研运一体吧,这几年还孵化了不少网红创意菜餐厅,刚刚聊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不工作了,跟你吃饭。
感觉好厉害。
也被起诉的厉害。
我听不懂……陈子夜犹豫地问,那是跟法律这些有关系的吗?嗯,法学范畴比较广,有很多细分领域。
陈子夜很感兴趣地问,这样……那您是学什么的呢?学生时代主要是国际经济法,后来工作,早期做反垄断。
……更听不懂了。
梁季禾理解似的笑了笑,简单来说,反垄断就是禁止垄断、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和贸易限制的行为,跟政策、市场结构和公司行为都有关联,个人和公司都有可能发生。
陈子夜板正地直起身体: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觉得很好奇……也很厉害……梁季禾笑了笑,很理解她这种好奇,我的工作内容,可能相对无趣一点。
我能想象到的律师都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法庭上唇枪舌战。
陈子夜身体前倾一点,自信点头,后来看推理小说里说,这种叫做诉讼律师。
梁季禾眼神赞许,没有吱声。
那你们反垄断律师主要做什么呢?梁季禾苦恼地沉吟了一下,不想扫她兴致,尽可能简化语言,主要是经营者集中申报,整理并购公司和关联公司营业范围、额度、合规性这些,也会根据市场结构和行业竞争情况,做一些市场界定方案,核心是要对并购交易,进行事先的反垄断评估,据此去协助客户和并购律师设计交易结构,包括救济方案、附条件执行情况的受托监督。
……梁季禾点到为止,这又要涉及到交易律师,反垄断争议解决这些,讲完你真要睡着了。
……那我下次再听。
陈子夜眼神都亮了一些,我觉得好有意思。
梁季禾冲她笑了下,先吃饭。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担心给她这种完全听不懂的人解释,会是一种负担。
陈子夜小声问,那下次你还给我讲吗?这么感兴趣?嗯……梁季禾开玩笑说:还真有大学给我发过邀请,让我去讲几节法律实务的课。
啊……陈子夜郁闷地嘟了下嘴,你开了课我也进不去,那我听不到了。
梁季禾看她耷拉个脑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不开课,给你一个人讲。
陈子夜微微仰头,傻笑了一下,……不说不觉得,一说真的好饿。
那走吧,不算远。
车辆重新发动,陈子夜偏过头看他一眼。
像在看雨后青山,每一条山林的纹路都清脆巍峨。
—不到半小时,梁季禾就带着陈子夜抵达了目的地。
黑珍珠榜单上赫赫有名的网红店,虽然开在环境清幽的风景区,却座无虚席,陈子夜听一向对吃喝很有兴趣的沈时亦提过,这家店最少要提前一个半月预定,才有可能订到大厅的散席。
梁季禾以前常来,餐厅经理一看见他便主动迎上来,客气寒暄。
话不多,但都在点上,几步路的时间,已经把他平常的习惯和安排都确认下来。
经过回廊时,在一塘还没盛开的莲池前,碰到陈池羽和另一位老同学陆谨言。
几十年交情了,纵然是几个月没见,也不必客套,陆谨言在他们投资圈里是出了名的穿花蝴蝶,浪子的标签一沾上,说话都带着三分暧昧,眼神落到陈子夜身上,这个妹妹好漂亮啊!梁季禾皱了下眉,嘴角还勾着笑,当着他们的面牵起陈子夜的手。
他的动作太过于自然,以至于陈子夜的脸上闪过几秒局促。
她眼神胡乱往下游走时,才发现他手腕上还绑着她的头绳。
陆谨言咂咂嘴,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了不起,终于从我妹妹的失恋阴影里走出来了。
陈池羽赶紧帮腔,故意捣乱,可不是!多少年了!可算走出来了!梁季禾岿然不动,面色无异,全然没把他们俩这一唱一和的计俩当回事。
只担心陈子夜胡思乱想,直接又敞亮地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遍。
说完想走,被陆谨言直接介入到他们二人中间。
他揽住梁季禾的肩膀说,喊你半天你不来,你昨晚在忙什么?春宵一刻啊?现在撞上了怎么可能放你走,都是亲兄弟,也有其他妹妹在,不得一起吃啊。
梁季禾打算拒绝,考虑陈子夜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但她也不想让梁季禾难做,轻轻点了下头,小声说,我没关系。
陆谨言愉快地拍了下手,漂亮!漂亮的人说话声音都好听!很快,陆续来人,与陈子夜预想的酒局不同,这些人大多数时刻都非常斯文,不斯文的时候也只是在聊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题,与范师傅带她去陪席的场合全然不同。
连他们带去的女伴也大多能聊在一起,至少聊到拍品、藏品是能说上话的。
这比丑陋的人性展露时,带给人的压抑感更甚。
陈子夜并不想融入,也不为此困扰。
但是顶着梁季禾女朋友的身份,她心里确实会为格格不入而失落。
席间,刘桂雨和刘桂山打了几通电话来,她不是个决绝的人,毕竟刘桂雨怎么说都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续弦,微信设置了来信免打扰,他们就轮着打电话。
前几次在宿舍,陈子夜都选择把手机关了。
无非是来要钱,没什么可聊的。
但这次不同,毕竟人在外面,手机屏幕一阵一阵的亮起,陈子夜实在不方便现场关机,于是借去一下洗手间为由,躲到回廊最远的地方,回拨了刘桂雨的电话。
没等对方开口,陈子夜已经压抑着情绪,抢先说:你们有完没完!声音很低,捏紧手机的关节却格外用力分明。
你在跟谁撒气呢?!你他妈电话是摆设啊,接个电话是没会死还是怎么的!接电话的是刘桂山,刘桂雨在电话那头冲他发火,让他好好说话,赶紧谢谢子夜。
陈子夜整个人像是沉入了深海之中,耳边全是沉溺的水声浪声,巨大的鲸鱼正朝着她游过来,水草在肆意地缠绕她的四肢,整个人像是穿过风一般,根本没办法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见没有声音,刘桂雨抢过手机,着急说:子夜,子夜,我是阿姨。
我们不是问你要钱来的,我们给你发了很多信息,感谢你,但是你都没有回,我们怕你担心才打给你。
……不需要感谢我,不要再打扰我就可以了。
陈子夜冷冷地说。
不管怎么说,全家人都真心感谢你,要不是有你,有范师傅,你爸爸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现在钱还上了,镇上的人也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刘桂雨抹了一把眼泪,叮嘱她,你一定要好好听范师傅的话!我们等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立刻当面去跟你们道谢!给你们磕头也行!刘桂山在那头呵斥一声,姐!说什么呢!你要是跪她,她也不怕被雷劈死!陈子夜沉重地张了张口,实在不想听他们继续说,也不想问他们究竟,宁可等冷静了再想,……不用了,别来找我。
刘桂雨谄媚说:哎!好好,看你们方便,你觉得合适了我们立刻就来!我先挂了。
不需要回应,陈子夜先挂断电话,抱紧双臂面朝着莲池缓缓蹲了下去。
她人藏在一个死角里,只有几只金鱼在池中游来游去,像能感应到她的情绪,连风都静止,莲池里的荷叶轻轻摇晃,根茎不动,只有水波一层层推开。
小子夜。
陈子夜转过头时,梁季禾已经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在抱在怀里。
我怕吓到你。
没有。
梁季禾见她神色受伤,不像受了惊吓的样子,怎么了?陈子夜沉了口气,语意委屈,您是不是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了?嗯。
是余樵还是警察告诉您的……不重要。
梁季禾心疼地扶着她起来,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担心她在哭。
但她只是失落地摇摇头。
重要的,让你看到我和我的家庭……这么狼狈,这么糟糕。
况且没有你,事情会变得更糟糕。
那不是你的错。
梁季禾亲了亲她的额头,耐心地哄着她,月亮都有圆有缺,何况是人呢,再说,给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当一个小朋友。
陈子夜仰头看了下月亮,觉得遥远但并不清冷,轻轻吸了下鼻子,还是要长大的……梁季禾搂紧她,贴着她耳边说,那我就陪着你长大,你愿意学,我就教你。
你想自己慢慢探索人生的乐趣,那你就只需要勇敢一点,我说过,只要我在,我就是你退一步的底气。
您说的……我说的,终身有时效。
—梁季禾拥着她往外走,带她去餐厅一处不对外开放的露台,安置了唱片机。
陈子夜随意按了一下播放键,正好放的是《cry for the moon》,她苦笑着看了一眼梁季禾,有点应景。
说话时眼眶里还有一点湿意。
小子夜。
正对上梁季禾眼睛,陈子夜轻轻柔柔地问:怎么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陈子夜点点头,……好像是。
最初是整个戏院都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她也自然跟着喊梁先生,现在倒也不是害怕和恭敬,主要就是习惯了。
我想听。
陈子夜转回身,趴回露台的栏杆上。
梁季禾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那天晚上你喊我……梁叔叔?陈子夜顿时耳朵一热,伸手想捂住,我才没喊……梁季禾在他身后轻笑。
陈子夜轻轻动了下嘴唇,说出那三个字,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我听得见,你喊了我的名字。
梁季禾说。
怎么可能。
陈子夜转过身,仰着头挤出一个笑脸,我知道您……不是,我知道你在哄我开心,我知道的,虽然我心情还没有完全好起来,但是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凉风吹过,夜色中的水汽在铁栏杆上,飞溅出花苞的形状。
两个人都没说话。
宁静片刻,陈子夜仰着头,淡淡说:连今晚的月亮都是蓝色的,真糟糕……blue moon。
bitter moon。
cry for the moon。
蓝月亮。
苦月亮。
白月光。
是痴心,是妄想,是距离,是千里。
连她知道的几个单词,好像都正好是阴郁的含义。
小子夜陈子夜轻声:……嗯。
怎么那么丧气啊……梁季禾笑出声,你会跳四步吗?不会……陈子夜也讨厌自己的情绪,被原生家庭这点破事轻易牵扯,明明经历过很多次了。
她补了一句:我只会唱昆曲……我其实什么都不会。
来。
陈子夜愣愣地扯了下衣角,……什么?说话时,梁季禾已经牵起她的手,更近一步,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微微用力,贴身的大衣往腰身里收了一截,鼻息间的气息相近。
连声音也变得像玻璃糖,透明得像能衍射这个世界一切的斑斓。
梁季禾的声音落下,小子夜,以后再看到不开心的月亮,希望你会想起今晚。
想起我。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出差实在是赶不及八点,哈哈哈希望你们喜欢~我努努力收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