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只是范家戏院旧戏新绎的启动礼,却热闹得像庆功宴。
席上先有剧目打样,后来续上一些三三两两的攀谈,音乐也从耳熟能详的昆曲选段,变成了昏暗摇曳的慵懒慢调。
从傍晚开始一直喝到凌晨才结束。
众人回到戏院已过凌晨,太久没有这样酣畅的机会,一整夜宿舍楼里都有声响,吵得陈子夜没怎么睡好,头闷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
早上起来嗓子倒还清爽,手脚有点乏力,咳了几声。
六点晨练是范师傅定下来的规矩,八年,日日如此。
只有大年初一可以偷个懒。
他自个儿也遵守,旁人更是没得说。
照常练功,多为基本功,各自练各自的,不允许嬉笑打闹。
到傍晚结束。
姑娘们分三行站,固定站位,照例听师父和指导师叔训话。
范先生站在最前,捏紧马褂袖口,顺着熨烫的折痕往上摸,神情严肃:今天大家的精神头倒是都不错,原因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荆钗记》、《长生殿》多个曲目都在选角,自由选报,填好了就赶紧交上来。
但也不是真就由着你们胡来,都先掂量掂量,看看自己够不够格儿,别上了擂台再出洋相。
说完往几个管不住嘴的女孩儿那侧瞥了一眼,哂笑道:另外到定角之前,每天都要测量记录身高体重,我倒是要看看哪位角儿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啊……一片哗然。
范先生正色道:啊什么?喊得最大声的人急急噤声,还冲着子夜吐了吐舌。
范先生松开衣袖,手背拂过腰侧,遒劲往后一拉扯,大步上前,观妙,你啊那么大声,你有意见啊?观妙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你话那么多…… 范师傅睥她一眼,习以为常地罚她,你跟子夜留下打扫卫生,其他人该吃饭就吃饭去吧,不过都给我称着斤两吃啊——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人群散了。
等人走远,陈子夜只擦了把汗,就端起盆准备去院子里接水。
观妙撑开腿坐在一边,抱怨说:师父就知道罚我们俩!陈子夜微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她一眼, 你还敢说……大不了被罚倒立,加练,打扫卫生,出门跑腿,从小到大不都习惯了?见她不拿处罚当回事,陈子夜无奈笑笑:我陪你受罚都陪习惯了……那谁让我们俩是八年都住同一屋的亲姐妹呢!陈子夜冲她舒心地笑了下,确实是。
算起来她是观妙师妹,小她一岁,也晚一年进戏院。
但观妙个子高,一直唱反串,进步快,也没人可替。
一园子姑娘都在练旦行,独独观妙一个反串。
戏份重,但人不火,观妙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些只有最要好的子夜知道。
见陈子夜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擦练功房里的泡沫垫,观妙也坐起来,拧了把脏毛巾跟她一起,被凉水刺激地一缩手,这么冰的……你容易冻手,我来就行。
观妙没听她的,几根手指捏着抹布胡乱擦地,问她预备报什么角色。
陈子夜如常语气,不报。
不报?观妙拿肩膀撞她一下,机会难得啊!要论资排辈,什么时候咱们俩才能出头啊?我可能还好点儿,你可别浪费你这张漂亮脸蛋儿啊。
陈子夜没所谓地笑了笑。
观妙却停下手里的动作,往窗外一指,将来总有一天我要从这里出去,变成家喻户晓的女主角,要是有人看上我,愿意把我娶回家当阔太也行!行——这位阔太,麻烦让让,我还得继续收拾。
糊弄下得了,打扫卫生又什么要紧,你啊……观妙啧啧两声,惋惜说,多好的模样和身段,明明是小姐的身子,却天天做着丫鬟的事情!昨天在宴会上你就没多认识几个朋友?!没。
也没跟你搭讪的?不能吧?不过我昨晚好像都没怎么看见你。
陈子夜眼睫不自然地一眨,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露水一般,难以描述,顿了顿才回:只认识了一个,不过也不算认识,说是师父的朋友。
哎呀,哪个不是师父的朋友,有一个算一个,昨晚能来参宴的人可都是非富即贵!观妙拉起陈子夜的手,郑重地捏了一下,我可没跟你说笑,这些人听得懂昆曲的没几个,各怀鬼胎,常来光顾戏院的男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没关系,愿意捧咱们就行,撞上一个真心实意的那就是血赚!陈子夜没了表情,低头继续擦地。
观妙实在没耐心等她干完活儿,知道催促她也没用,便说自己例假可能要来,小腹有点不太舒服,一溜烟儿先跑回了宿舍。
—自那以后的一周,陈子夜还是按部就班地训练,除她以外,其他人陆续提交了选报表,如琥珀拾芥,所有人陷入默契不提的尴尬。
只有陈子夜还好,她那张选报表还放在宿舍桌子上,一直空着。
范先生也早已预料到了一般,趁练功结束训话的功夫,吩咐子夜今天去打印一些新的试戏片段,让她把自己那部分台词早早练熟,好为其他人搭戏。
陈子夜说:知道了。
范先生今天心情还颇为不错,脸上始终带笑,说是周五了,让姑娘们晚上就别训练了,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一个影视公司的老板约我吃饭谈事情,我没空管你们,你们今天就放肆着吧。
提前结束训练,将近下午五点。
范先生出练功房,直径往车边走。
临上车却还没忘记使唤陈子夜,说是练功房的灯有一盏经常因接触不良而抖闪,今晚让门卫杨叔进来给修修。
可能还有个快递要送来,说是贵客送的金骏眉,是上等的茶叶,嘱咐她领了就立刻得放在干燥的地方。
灯可以不修,茶叶是一定得拿。
陈子夜点头,一一应下。
范先生还想开口,但看她细致应允的样子,也没了数落人的意味,扬声上车,去吧,去吧,都散了吧,注意着点安全。
灯没修好,门卫室的杨师傅看了眼便说是线路问题,光换灯泡没用,他腿风湿严重爬不了高,得等余樵下了课来换。
听到余樵的名字,子夜心里都像是乱了序的波频,微甜的玻璃糖落在上面。
担心子夜不认识,解释说:余樵是我的一个亲戚,这半年都跟我住收发室后面,读高三,马上要考大学了,不过成绩这方面家里人倒是不担心,他打小儿就是尖子生,从来就没考出过前三名,最近还在争取保送的机会呢……陈子夜仔细听杨叔说完,手指捏着衣角不自觉地打圈,淡淡说:真好……杨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往外走,等余樵九点多下自习回来,我就喊他来换,我要忙忘了你就在‘范家大院’群里催一声,我把余樵也拉进去。
……他在的。
杨叔把手机拿远,在大群里翻了翻,哦……还真是,可能之前拉过……没事儿,你们都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在群里说一声就行,没回你就再单独发一下。
好,谢谢杨叔。
杨叔走后,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快递还没送来。
陈子夜住七楼,懒得爬上楼等,索性坐在靠近门卫室的练功里等,靠着暖气片,她正在看王安忆的一本长篇小说《长恨歌》。
偶然在巷子口的书店里看到,恰好她也演过这出戏,便没做犹豫买了回来。
看了眼手机,才八点多,还没到下课时间。
陈子夜的指尖停留在一个操场球框的头像上,点开了又划下去。
书看累了,她就缓缓下腰,练练基本功,舒展筋骨。
她双手反过来扶住小腿,头埋在两腿之间,借力平衡。
不过十来分钟便绯红映脸,陈子夜却保持不动,眼睛正对着门。
吱——门被推开。
陈子夜几乎是立刻头着地摔下去的,她就像只踮着脚尖在冰面助跑准备飞翔却一脚踩进冰窟窿里的海鸟,心如擂鼓,羽翼冻结。
……梁、梁先生。
陈子夜立即仓皇地站起来,补了句,梁先生好。
一着急又摔在了软垫子上。
挺胸的同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粱季禾被逗笑,问她:其他人呢?今天周五,提前都散了。
梁季禾往车库那边看一眼,问说:你师父呢?师父约了人谈事情,出去了。
哦……梁季禾抬了下手,青翠色的茶叶包装袋上烫金极品两个字,那你替你师父收下吧,几盒茶叶,拿给他尝尝。
原来师父说的贵客就是梁先生……陈子夜双手迎上去,有劳您亲自送过来,师父原以为是快递。
我送一回快递。
陈子夜不知道这是何意,规矩地站着,背脊绷紧。
梁季禾笑了笑,看了她一眼,轻松问:喜欢戏曲?还行。
那还自己加练?陈子夜不好意思地回:您别奇怪,对我们常年练功的人来说,倒立、劈叉其实挺舒服的,疏松筋骨一样。
粱季禾礼貌地扫了一下,确实四肢纤细,纤瘦但也并不显得很单薄,温声道:昨天没发现,原来你挺高。
陈子夜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是金字塔顶尖的人,不敢乱说话,小心回复:院子里的师姐妹多,我站在人群里不怎么显高。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站在门口未入,敞开着门。
往车库那侧随意一指:我记得以前那儿好像还有个桥……陈子夜有点惊讶,那得是好多年前,对,后来旧城改造桥被拆了。
梁季禾微微点头,饶有兴趣,那护城河还在吗?我记得之前桥下有河。
在的,还圈了一大片地方种山茶花,算城西这边的一处景点了。
陈子夜也走到门边,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起名,现在好像叫沉雪浦。
梁季禾哦了一声,看向她,变化真大,我有些年没来过了,去看看?陈子夜有些局促,但梁季禾说话不急不缓,偏沉偏冷但没有压迫感,思及是师父所说的贵客,她往门外抬了下手,好……那我带您过去。
戏院不大,规模比不了常规住宿学校,但装修配置该有都有,只是老旧了些。
陈子夜领着梁季禾往沉雪浦方向走,缓缓介绍,那边是食堂,三餐都有,都是后勤阿姨现做的。
戏院人不多,一般不用排队。
好吃吗?梁季禾拿话逗她,都给你饿晕了。
陈子夜正经回:还行,就是牛肉比较少,一般都是鸡肉,没什么味道。
梁季禾嗯了一声。
经过宿舍楼,没亮几盏灯。
陈子夜说:这是宿舍楼,有独卫,每层也有水房,有共用的两台洗衣机。
梁季禾问:每层两台?一共,放在一楼。
有烘干机这些吗?陈子夜卡壳了一下,没正面回答,……我们这边有院子,如果天气好,后勤阿姨会在两棵树上拉根绳子,晒晒衣服被子什么的。
平时衣服直接穿不冷么……陈子夜轻轻笑了下,好像理解他的反应,从小到大都这么穿就不冷了。
梁季禾皱了下眉,神色较之前明显沉了些,没开口。
这次离得近,陈子夜看他一眼,才发现他鼻梁高挺,下颌清晰,是她见过的人里面唯一可以用清贵精致来形容的人。
担心言多必失,陈子夜就没再开口,带着梁季禾穿过废弃的车库,从后门出去,五分钟的距离就到了沉雪浦。
叫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仲冬覆雪,相反,慕城的雪季很短,大多时候是雨夹雪,不似北方白软温厚。
叫沉雪浦,只跟花季有关。
芍药春夏如雪,细絮飘满溪涧。
到冬天,只剩一条不太正规的石子路,断断续续的。
虫鸟蛰伏,水面像沙漏里的细闪流沙,奇形怪状的小石头沿河蜿蜒,长年累月被流水打磨光滑,一些苔藓,一些水草乱长。
到水边,换做梁季禾在前,陈子夜跟着。
她搂紧衣服,走得不快,但有路不走,喜欢隔着几个石子一大步跨过去,像在躲避陷阱,眼神落在一块比较怪的石头上。
其实他自己小时候也不爱正经走路,是以看见子夜这样不由笑了一声。
听见他笑声时,步子已经迈上去了,一晃分神。
她能站得稳,但两只脚都踩上去就有点费劲,尤其是这块怪石头,比想象中尖锐,越想找到重心越觉得有点疼,本能地嘶了一声。
小心。
眼前伸出手,手指细直,皮肤细腻,完全不像是被冬天的风吹过的样子,陈子夜有一些犹豫,但迟疑只会让简单的帮助变得尴尬。
所以立即伸手接了个力跳下来。
双手只是一握,迅速松开,却一冷一热,余温停在陈子夜的手上很有安全感。
站稳后点开手机,胡乱地拿屏幕光去照那块石头,低着头,才发现已经屏幕显示九点二十。
余樵应该下了晚自习了吧……她迅速发了条微信,没耽误几秒,握紧手机费插回衣服口袋里。
梁季禾也看了眼手机,不早了,回去吧。
好。
月色正好,粱季禾心情不错,想起刚刚,随口问:今天吃了吗?回回见我都摔一跤。
陈子夜从不说谎。
但她此刻也不想回没吃,依然没吃。
不用说粱季禾也能意会。
他往外回看了一眼,吃点什么?陈子夜想不到什么,迟疑地问:……馄饨?戏院附近有吗?有的,在巷子口。
梁季禾轻笑,行,那就馄饨。
陈子夜愣了愣,呼吸片刻才小声问:……您也去?梁季禾被她呆愣的表情逗笑,走近一步,成心她似的,一字一顿肯定说: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