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鹿晚知道九野的办法一定会有效果，尽管鹿晚知道再醒来的顾珝一定会与原先有些许不同。
可这一刻，鹿晚还是不能自已的愣在了那里。
她怔愣的盯着顾珝，感觉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
须臾，她薄唇翕动，嗓音紧绷艰涩的说道，你……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了。
顾珝勾着唇角，笑的很温柔。
你真的……真的什么都想起来了？鹿晚红了眼眶，长睫控制不住的颤了又颤。
顾珝抬手，摸了摸鹿晚殷红的眼尾，又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轻声道，我初见你那日，大雪纷飞，鹅毛般的大雪几乎将整个京都掩盖，而我就是在那样极端的天气下，为你取了名字，将你带回了家。
呦呦鹿鸣，相见恨晚，这是我给你起名叫鹿晚的原因。
我那时总是喜欢坐在院里的合欢树下弹琴，而你就在一旁坐着，看我弹琴，再后来，你说你想学琴，想为我抚琴作乐，而我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你的老师。
顾珝稍作停顿，他垂眸，轻轻地牵住了鹿晚的手，嘴角噙着笑，可声音却染上几分哭腔，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的晚晚七弦琴弹得那么好。
鹿晚笑了笑，难掩哽咽的说道，你离开后我就不曾再弹过琴了，现在想来，或许已经将指法忘得差不多了。
顾珝摇了摇头，不会，我的晚晚很聪明，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忘记。
顾珝说着，长吁一口气，还好我都想起来，不然，晚晚孩童时期的模样，我不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了？鹿晚双眸微瞠，忙不迭的说道，我那个时候又瘦又小，皮肤还很黑，你还是……还是忘记的好。
顾珝忍俊不禁，才没有，你那个时候眼睛很漂亮，瞳仁儿是浅褐色的，像是两颗宝石一样，人也很活泼，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像是一只百灵鸟，在我旁边叽叽喳喳个没完，让我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回想起活泼开朗的鹿晚，再看眼前这个话不多，甚至笑时都不会开怀大笑的鹿晚，顾珝心尖不由自主的一阵抽痛。
他俯身，将鹿晚轻轻揽进自己的怀里，柔声道，我不在的日子，辛苦我得晚晚了。
鹿晚不语，她双手搂住顾珝的腰，倾身，将头埋进顾珝的肩窝，在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时，鹿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某种东西击中了一样，一种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让她心口止不住的泛滥。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九野终于忍不住吐槽道，我说你俩差不多得了啊，这还有一个大活人呢，你俩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丢丢我的感受？顾珝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呢！他扭头看向九野，有些尴尬的干咳了一声。
九野见状，一下子就猜到顾珝这是真的完全忽略到了房间里的自己，他眉头猛地一皱，气急败坏的说道，你你你……你根本就没想起来这屋子里还有一个我对不对？顾珝在撒谎与诚实中稍作思量，最后选择用沉默来掩饰尴尬。
笑而不语是翎歌一贯喜欢用的招数，九野一看他的笑就知道他这是打算用沉默来敷衍自己了。
他攥紧拳头在空气中用力的锤了一下，咬牙切齿的说道，不行，老子费了那么大的劲才让你把前世的事都想起来的，你不能光讲你和十一的事儿，你也得讲讲你和我的！你说，咱俩初遇的时候是在哪儿？顾珝闻言，与鹿晚对视一瞬，见她也只是在无奈的笑，只好小幅度的摇了下头，答道，是在我的别院，你当时饿了三天，还挨了打，慌不择路，跑到了我的别院里，我将你偷偷藏了起来，为你处理了伤口，还给你准备了吃的。
九野表情稍稍好转一些，但一想起来这些话他曾经对顾珝讲过，于是又将眉头皱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他又听顾珝不疾不徐的说道，我当时为你准备的是碧粳粥还有桂花糖蒸栗粉糕，你吃完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有没有肉，你想吃肉。
有没有肉，我想吃肉。
两种不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尾音落下的瞬间，说话的两人都是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
九野起初只是单纯的笑，后来渐渐地红了眼，到最后，索性低着头啜泣起来。
顾珝无声叹气，他静静的凝睇九野两秒，起身，踱步走到九野面前张开双臂搂住九野的肩膀，低声道，辛苦你了，小九。
九野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听到别人叫自己小九了。
他自小无名无姓，九野是前宫主给他起的名字，这个名字属于他，却又不完全属于他，直到后来翎歌唤他一声小九，他才终于体验到了有自己名字的感觉。
可自从翎歌去世后，他成了所有人口中的九野，却再也没被任何人唤过小九。
这一刻，九野终于知道顾珝为什么一定要找回属于翎歌的记忆了，原来，他不只是想让自己得偿所愿，他更是想让所有人都镜圆璧合。
他的翎歌，永远是全天下最好的家人。
温情过后，九野这才想起来询问顾珝上一世枉死的经过。
那时整个十二时绝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做任务了，鹿晚惦记着和翎歌的约定，所以快马加鞭，比旁人提前一天赶了回来。
可尽管这样，她也只不过是见到了翎歌的最后一面而已，作为后一天才回来的九野，连翎歌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顾珝听完九野的询问，短暂的沉默了片刻，答道，杀我的人，是老宫主。
我就知道，杀你的人一定是那个老畜生！他这辈子就没干过一件儿好事儿！九野目眦欲裂，恨不得撅了老宫主的坟，将他鞭尸才好！他那时，有意迎娶晚晚为妻，最大的阻碍莫过于就是我，他知道我一日不死，晚晚就一日不会考虑他人，所以……第403章 你远比我认识的认识一个人都要勇敢顾珝点到为止，但所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九野额角忍不住抽了抽，几秒后，他气急败坏的吐槽道，他脑子是不是有病啊？有没有你和十一能不能嫁给他有一毛钱关系吗？就算是没有你，那还有洵一呢，就算是没有洵一，我、二辰、三苍、四隐、雾五……哪个不比他年轻比他帅？他丫的天天带一个破面具连摘都不肯摘，谁会愿意嫁给一个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男人啊？原本还有些低沉的气氛在九野不遗余力的吐槽下终于缓和了过来。
顾珝哑然失笑，道，嗯，他脑子确实不太好，总归，我那时没什么防备，很容易就被他得逞了，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九野越想越生气，一直在旁边骂骂咧咧。
而在这时，鹿晚却轻声问道，阿珝，你那时……到底为什么一定非要取蛊不可？话落，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愣了下。
九野这才想起来，有关翎歌取蛊的事，是在翎歌去世后他才告诉鹿晚的。
那时的鹿晚根本没办法接受身种生蛊的翎歌会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她一直执着于这个问题，不肯放过自己，更不肯放过九野。
九野招架不住，只好按照那时翎歌教他的说法，说翎歌已经厌倦了无限的生命与无限的杀戮，这才要求自己将他体内的生蛊取了出来。
九野薄唇微抿，拿不准顾珝会如何回答，于是垂眸看向他。
只见顾珝自听完鹿晚的提问后便一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
许久后，他嘴角缓缓过了出一抹浅笑，不答反问，倘若我告诉你我当时说的答案就是我取蛊的真正原因呢？鹿晚长睫微微颤了颤，盯着他，没说话。
气氛在这一刻略微显得有些僵硬，九野怔愣的看着对视的二人，不知怎的，突然就生出一种孩子在看父母吵架的错觉。
他眉头紧锁，心中渐渐生出一种焦灼的感觉。
就在他想着该怎么活跃一下气氛才好时，就见顾珝长叹一口气，略显无奈的说道，晚晚，倘若这个答案会让你不开心、会让你自责、会让你内疚，你也非要知道不可吗？鹿晚是真的聪明，她单是听顾珝这么说，就已经猜到真相与自己有关了。
她短暂的缄默片刻，继而重重的点了下头。
顾珝见状，知道无论如何也是没办法再隐瞒鹿晚的了，索性握住鹿晚的手，轻声说道，晚晚，你知道十二时，为什么叫做十二时吗？九野挑眉，心想：嘿，这熟悉的对话，怎么从顾珝嘴里说出来比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温柔了这么多呢？鹿晚蹙眉，缓缓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这世上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生蛊，只有十二只，换句话……晚晚，现在在你体内的那只生蛊，是我的。
话音落下的刹那，鹿晚瞳孔蓦地放大，她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珝，细密的长睫控制不住的颤了又颤。
顾珝见状，抬手摸了摸鹿晚颤抖的长睫，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浅浅的弧度，当年迟迟没有给你植蛊，并不是像我和你说的那样，觉得你年龄太小，还没到植蛊的时间，而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十三只生蛊。
我最初的想法，是等到你合适的年龄，将我体内的生蛊取出去，与你一起远走天涯，慢慢变老，但后来，我的计划出了问题，我没想到老宫主会对你生出别样的心思，也没想到老宫主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死蛊植入进你的身体。
被植入死蛊的人，至多只有七天的时间，并且除了植入生蛊解蛊以外，别无他法，晚晚，当事情发生到这种地步时，显然已经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了。
鹿晚怔愣的看着顾珝，须臾，机械般的喃喃道，所以，你选择将你体内的生蛊取出来，用来救我的命。
顾珝捏了捏鹿晚的脸颊，嘴角的笑依旧是轻松且温柔的，一方面吧，更多的是因为我觉得当时的我，没有你勇敢。
鹿晚微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皱了下眉头。
你很勇敢，远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勇敢，在决定取蛊的前几天，我设想过无数种办法，比如说，我取蛊，但是不用蛊来救你，我们一起死去，转世，再遇到彼此，可是晚晚，两个完全没有前世记忆的人，要怎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并确定彼此？顾珝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鹿晚微蹙的眉头，见她眉头舒缓开了，笑着说道，我还想过，或许，我不救你，而是选择让你以一种安逸的方式离开，换成我在岁月的长河中等你，寻找你，可是晚晚，我没有你勇敢，当年倘若不是你出现了，或许，我早就已经选择取蛊离开这个世界了。
在顾珝还是翎歌时曾冒出过想要离开的念头，这件事是九野和鹿晚都不知道的。
两人均是一愣，目光灼灼的盯着顾珝，连呼吸的频率都不由自主的慢了许多。
我一直生活在黑暗的泥泞里，一个人，孤单的生活了很久，久到我甚至已经渐渐地忽略了时间的存在，当初决定带你回家确实是我的一时冲动，我太孤单了，第一次遇到一个用那种渴望而希冀的眼神凝视我的人，所以我选择将你带回了家。
我最初一直觉得是我给了你一个家，是我拯救了你，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终于知道，被拯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而是我。
晚晚，你让我体验到了生命的价值，也是你将我从黑暗的泥泞中拯救了出来，你很勇敢，勇敢的陪在我身边，勇敢的握住我的手，可我没那么勇敢，我不确定假如那时是你离开的话，我有没有勇气用上千年时间去等你，寻你，所以晚晚，我自私了一次，非常，非常的自私了一次，我将离开的机会留给了自己，同时也将痛苦，留给了你。
第404章 吐露心声的九野：可是十一，我舍不得你顾珝说的没错，离开的痛苦只是刹那的，而活下来的痛苦，却是永久的。
他一生不曾自私过，唯一一次，就是选择将离开的自己留给自己，将活下来的痛苦留给了鹿晚。
顾珝无声叹息，他俯身，用额头轻轻抵住鹿晚的额头，单手捧着她的脸颊，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轻声道，晚晚，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鹿晚不语，小幅度的摇了下头。
顾珝瞳孔猛颤，慌到连呼吸都忘记，他怔怔的盯着鹿晚，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疼痛由心脏游走到四肢百骸，疼的他指尖都不能自已的蜷缩了起来。
他薄唇翕动，想要祈求鹿晚的原谅，却发现嗓子仿佛被强硫酸侵蚀过一般，艰涩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鹿晚温柔的低语在耳边再度响起，阿珝，你一点都不自私，你只是在那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下选择了一条对你，亦或者对我来说都是最好的路而已，更何况，我不是说过吗？我不痛苦的，我真的，真的一点都不痛苦，我只要想着在未来的某天还能见到你，我就一点都不痛苦。
鹿晚的温柔呢喃像是救命良药，不过瞬间顾珝便觉得自己死而复生。
他眼眶通红，重重的喘息了两下，须臾，嗓音艰涩而紧绷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不肯原谅我，晚晚，你吓坏我了。
鹿晚笑了笑，微微上挑的眼尾翘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轻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又哪里有原谅或者不原谅的说法呢？更何况，在那上千年的岁月里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我以前总觉得我和你之间好像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但经过那段时间的沉寂后，这种感觉在逐渐的慢慢消失。
鹿晚有多好呢？哪怕她受过数不尽的委屈，可直到这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如何安慰顾珝。
顾珝长吁一口气，感慨万千的将鹿晚搂入怀中，直到日落西山，他才依依不舍的与她分开。
晚餐二人是在九野家享用的，今天的事多亏有九野帮忙，倘若不是他，顾珝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前世记忆的。
三人姿态悠闲的坐在会客厅里，一如千年前那般饮酒作乐，喝到兴起时，九野还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架七弦琴。
这琴……是我当初那架？顾珝抬眸，有些怔愣的问道。
九野撇撇嘴，吐槽道，大哥，你让我保存一架琴保存上千年，是不是有点太为难我了？说着，九野长叹一口气，这千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们见证了无数次历史的变迁，这期间也丢了许多东西，你的那架琴，在一次动乱中不小心被弄坏了，十一为此还消沉许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二时的谁没了呢。
顾珝忍俊不禁，再一次为九野的这张嘴所折服。
九野说罢，抬眸睨了顾珝与鹿晚一眼，问道，这琴，你俩今天谁弹？顾珝侧首，与鹿晚对视一眼，不过瞬间，鹿晚便猜测到了顾珝想表达的意思。
她莞尔而笑，起身，端坐在七弦琴面前，而顾珝同样起身，从鹿晚身后将她圈入怀中。
九野挑眉，打趣道，你俩不是吧？弹个琴还要虐狗？狗命不是命啊？顾珝下巴微扬，笑道，早就应该让你听一次我和晚晚共同抚琴了，虽然这首曲子迟了许久，但好在，还来得及。
顾珝说罢，用耳鬓轻抵了一下鹿晚的耳鬓。
两人双眼轻合，几秒后，同时睁开眼睛，仿佛心照不宣般，不约而同的拨动琴弦，奏响了第一个音节。
这两人的默契是浑然天成的，哪怕中间隔着上千年的光阴，却丝毫不影响他们演奏出的琴声不绝于耳。
九野长腿一屈一伸，单手撑着身子，神情惬意的凝望着顾珝二人，享受到连狭长的眼眸都不自觉的眯成了一条缝。
一曲终了，顾珝二人对望一眼，眼神交汇的瞬间，眼眸深处的火花不停地迸发出来。
九野鼓了鼓掌，声音染上几分醉意，语调慵懒的说道，啧，不愧是永远的晚歌，你们之间的默契，我这次算是真的见识到。
鹿晚勾起嘴角笑而不语，云淡风轻的表面下其实掩藏着的是一颗汹涌跳动的心脏。
太久没体验到这种极致的默契与欢愉了，巨大的喜悦几乎让鹿晚的心脏从胸腔里跳出来。
而从身后环住她的顾珝心跳同样是凶猛的，尽管她只是背后贴着顾珝的胸膛，却还是能感觉到他胸膛里的心脏在一下又一下迅速而凶悍的跳动着。
弹过琴后，三人又围成一圈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鹿晚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对九野说道，九野，我要取蛊。
原本还有些醉意的九野酒瞬间就醒了，他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你要干嘛？九野扣了扣耳朵，我是不是喝多了？你再说一遍，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鹿晚笑了笑，云淡风轻却字字郑重的说道，我要取蛊。
你疯了吧！取了蛊，你就和常人无异了！九野眼睛瞪得很大，激动到连眼眶都不由自主的红了，到那时你会变老，会死，会像顾珝一样把我们都忘了！九野，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的常态不是吗？像我们这样依靠蛊虫不老不死的，才是有悖天命。
鹿晚语速很慢，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就像是一个长辈在哄闹脾气的晚辈。
更何况，阿珝也说了，生蛊只有十二只，老宫主身体里那只生蛊在他死那天就已经被我们毁了，这就意味着生蛊只剩下十一只，九野，你觉得我能接受眼睁睁的看着阿珝慢慢衰老，再在我眼前撒手人寰吗？道理九野都懂，可是……九野咬紧牙关，颓唐的坐在地上，连肩膀都不由自主得塌了下去。
他红了眼，许久后，低声喃喃道，可是十一，我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