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声只给了她一日的时间考虑。
岳珈最终没去太子府, 而是径直回了郡公府。
哥哥昨夜与宝罗国使臣对饮,回府后便昏睡到了午后,见了岳珈仍问她昨夜与太子为何都没赴宴。
岳珈将薛声诓她的事告诉了他, 也告诉了他阿史那氏的事。
岳琛默了许久,终只说了句好在你没事。
他又岂不知在那般战火中一个弱女子是难以求生的,只是仍抱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罢了。
如今希望破灭, 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欠阿史那氏的只能来世再还,今生但愿能护好岳珈。
岳珈靠在哥哥肩上, 不知该如何宽慰。
岳琛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不必担心, 又问她薛声为何要骗元荆出长安。
岳珈将今日见闻告诉了他,除了方才在宫门口遇见薛声的事。
岳琛面色骤变:简直是胡闹!大数外患刚平, 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若是此时改立幼帝,外族必定觉得大数势弱,卷土重来!在薛声这样的贵公子眼中,打仗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原先岳琛还觉得的薛声为人随和仗义, 甚至觉得岳珈若与他在一起也是不差,但如今, 岳琛恨不能当头给他一棍。
岳珈猛然被哥哥点醒,她现在要考虑的根本不是薛声能否放过元荆, 而是说什么也不能让薛声拥立幼帝。
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便带上手下的兵拥太子杀入宫去。
岳琛虽不喜欢元荆, 但也承认只有元荆才能担得起社稷重任。
我与哥哥一起杀进去。
岳珈豁然,她已知道该如何抉择。
岳珈亲笔写了一封信, 将德妃与薛声密立遗诏之事, 以及她和哥哥的决定写在信中, 嘱咐红藤将信亲手送到秋石手中。
是夜,天边仍是星斗满布。
岳珈辗转难眠,白天红藤将信送去太子府后,元荆并没回信,只让红藤带回宽心二字。
可她如何能宽心呢,若是陛下今夜便……吱呀一声动传来,窗户莫名打开了。
冷风灌进屋里,吹得床帏纷乱。
岳珈起身,套了衣裳光着脚走到窗边,却见窗边小木桌上多了一根簪子,是之前被薛声拿走的岫岩玉珍珠簪。
岳珈心中一喜,探出窗外张望,却并未见到元荆。
他大约已经走了吧,毕竟陛下降旨要他禁足,私自出府若被发现了徒生事端。
岳珈关上窗,把簪子收好后便躺回床上了。
仍是思绪繁乱,只能闭上眼养养精神。
迷迷糊糊只见感觉被子被掀开了,未及反应已被一支孔武有力的胳膊环住了腰。
睡不着?元荆贴在她耳边,热气钻进她耳里,原本仅有的一丝丝睡意也被他吹没了。
岳珈拿手肘推开他,却仍躺在床上,与他枕着同一个枕头,质问道:太子这轻浮毛病竟是没改过。
只对你如此罢了。
元荆凑近,鼻尖与她轻碰,想你,睡不着。
你有那么多事情可想,想我做什么?她方才烦恼的一直是遗诏的事情,以为元荆也是如此。
那些事情,不值一提。
元荆胸有成竹。
岳珈闻言,胳膊撑起身子,问道:你有破局之法?元荆轻刮她的鼻尖:你以为改朝换代真像戏文里写的那么简单吗?一纸遗诏便能让天下臣民效忠?岳珈明白了却又不太明白,若是遗诏无用,薛声与德妃为何费那么大力气去做。
趁她专心思索时,元荆抽走她支撑的胳膊,顺势将她困在身下,肆无忌惮地落下狂风骤雨。
岳珈嗯嗯哼哼地捶打他后背,却并没用多大力气,元荆反觉鼓舞似的越发猖狂,憋得她满面通红喘不上气才肯放过。
岳珈推开他,大口大口呼吸,心口起起伏伏。
元荆轻柔摩挲她的脖颈,呼吸声越来越重。
岳珈红着脸,看着他发烫的眼,他通红的唇,滚动的喉结……烛台上一对红烛,焰火在忽起忽歇的风中不时交错,蜡液淌下,洇在一处。
你可知,当我得知父皇改立遗诏,第一反应是欢喜。
元荆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代理朝政多年,早不稀罕什么继承大统了。
如今四海升平,我也不算愧对黎民。
若真有人能把这担子挑过去,我倒乐得清闲。
到时便能与你天南地北四处走一走,好好看一看守了多年的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岳珈也取了他的一缕头发,与自己的打成个结,她知道元荆的设想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但即便只是想想,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趁着天色未明,元荆潜回府中,宽了外衣鞋袜,只当从未出过房门。
岳珈踏踏实实睡到了日上三竿,红藤禀说穆国公府来了人,说是替穆国公来问她答复的。
岳珈早已有了答案,但若只这么托人给他答复,也不知他会否又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想来想去,岳珈带上梅花匕首亲自去了穆国公府。
今晨还是春光明媚,出门时却已飘了雪,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铺了一路洁白。
薛声今日并未出府,一直在清上阁中等她的消息。
小炭炉里热着酒,他自斟自饮着,不时望一望自家府门。
门童领岳珈进来时,薛声垂下了眼帘,心中希望骤然灭了。
若她答应了,便无需来见他了。
岳珈登上了清上阁第三层,这楼四面无墙,仅有及腰的阑干围着。
风雪从四面飘进来,被炉火烘化,融进地毯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你昨日……喝一杯吧。
薛声打断了她,暖暖身。
岳珈在他对面坐下,却并没去碰酒杯。
薛声自嘲一笑,她对他已没了半点信任,连一杯酒也不肯喝了。
薛声仰面饮尽杯中物,又将岳珈那杯也喝了。
放下酒杯,满布血丝的眼望着岳珈:你不是很在意他的安危吗?是安是危,我都会陪着他。
哪怕最后是个败局,她也愿与他共赴黄泉。
薛声笑了笑,嘴里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岳珈那句陪着他,唇边的笑越来越苦。
收手吧。
薛声摇了摇头:没退路了。
谋朝篡位,岂是一句收手就能全身而退的。
他忽然仰面大笑起来,眼角却躺了泪,沿着下颌流向心口。
其实,根本没有遗诏。
薛声拎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岳珈惊愕,他醉了吗?可他分明酒量很好。
或是他又在编谎骗她?皇帝病了,却没傻,怎么可能立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当皇帝。
薛声站了起来,边喝边笑,边笑边说,人就是这样,大张旗鼓说的话没人信,当作秘闻传的反倒个个深信不疑。
岳珈静心一想,遗诏之说的确破绽百出,皇帝怎么可能因一点怒气就拿社稷安危当儿戏。
德妃也被我骗了,她不识字,我说那是遗诏,她就信了。
薛声越笑越狂,仿佛入了魔。
岳珈大惑不解,元荆继位是民心所向,若连遗诏都没有,他凭什么去捧立新帝?酒壶喝空了,薛声晃了两下扔出楼外去,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酒壶落地的声音。
位极人臣,听着风光罢了,我父亲是什么下场你不也清楚吗?提起老国公,薛声的笑终于停下了。
父亲的死让他看清了所谓的权势谋算有多么可笑,他们的生死不过是龙椅上那人的一句话罢了。
他摇着头,目光呆滞黯淡:这世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已是孤身一人,唯一执念,不过是将那个曾在他无助时陪伴着的人永远留在身边。
不惜一切。
他知道岳珈已对元荆动了情,唯一能让她嫁给自己的办法,就是把元荆的性命当作赌筹。
所谓遗诏,所谓赌局,不过是他编下的骗局罢了。
我骗了所有人,其实只是为了骗你。
薛声步步后退,越来越近阑干。
他终究还是输了。
岳珈发觉不妙,忙要去拦他。
薛声摇着头,唇角带着一丝笑,最后看了一眼他心心念念的人,继而闭上了眼,朝后仰去。
殷红鲜血漫开,缓缓在满地白雪中铺出奇异形状。
岳珈瘫坐在清上阁中,摸着他方才靠过的阑干,望着空荡荡的楼阁,也痴傻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哭了。
这一切恍若一场无稽的梦,可它为何醒不过来呢。
那一日,岳珈着了寒,高烧不退,一连昏睡了好几日。
夜里隐约知道有人来看望她,但脑子昏昏沉沉的,也说不出话来,只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睡下。
直到夏日来临,长安不下雪了,她的病才终于痊愈。
棣华院的垂丝海棠开了,红藤陪她坐在秋千上吹风,告诉她近来长安发生的事情,只挑顺心的说。
岳珈知道她话有隐瞒,觉得没劲,便让她去忙别的不必陪着。
四下无风,海棠花枝徒然晃动,一支箭从屋顶飞来,穿过细细密密的海棠花落在土壤里。
岳珈知道是元荆所为,淡然起身,拔起了那支箭。
箭上绑了一张羊皮纸,岳珈解下来,摊在地上看,是大数舆图。
图上用朱笔画了红线,自长安而起,蜿蜒南下,直至泉州。
元荆已从屋顶下来了,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与她解释:咱们先去襄州,然后沿淮南道去扬州,到了扬州后便可乘船去泉州。
咱们?你不是想去南边看海。
她说的话他全都记得,元荆道,近这两年长安空出许多官职,父皇想从各地选拔贤能之臣入长安任职。
我已请了旨意,南下选贤。
这分明是假公济私。
那长安怎么办?岳珈自然也想出去走走,可他毕竟是一国储君,怎可说走就走。
长安自然还是长安。
元荆扶她站起来,坐回秋千上,轻缓推动秋千,父皇的病情已有好转,不需我代理朝政了。
何况如今内忧外患皆除,选贤任能才是第一要务。
元荆细细与她讲解这一路的风光,岳珈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描画,眼里终于有了欢喜。
不过出行之前有件事情得先处理了。
元荆迈过秋千,岳珈给他腾了半边座位。
他坐在岳珈身边,双手握着藤绳顺势也揽住了她的肩。
何事?岳珈侧过头问他。
自然是你我的亲事,太子携未来太子妃出巡,这才名正言顺。
元荆眼里满是笑意,虽还不能成婚,但亲事可以先定下,如此便不会有人再痴心觊觎了,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作者有话说:全文完结,感谢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