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奶奶生日的前两天, 明景芸到了镇上,去她二哥家敲门,发现没人在家又扛着个大包往村里走, 累得急喘气还一直昂着脖子环顾四周, 找记忆里熟悉的环境。
哪去?明坡村啊?上来,我捎你一截路。
开手扶车的男人下车把明景芸的麻袋包搬上车厢,问:来走亲戚的?我看你眼生啊。
回娘家。
离家越近她情绪越激动,我嫁出去五年了,不怎么回来, 大哥你该是不认识我。
她没嫁人前跑去南方棉纺厂打了三年工,跟村里同龄人的来往几乎都断了,外村的更是不认识她。
大哥你是哪个村的?王湾村?我姑就是王湾村的, 我小时候几乎是在你们村长大的,我姑叫明花儿, 你认识吧?认识认识。
男人点头,回过头瞅了一眼,明家老三的事这十里八乡就没有不清楚的,出去打工跟外省的一个男的搞一起了, 她妈不同意这事,她直接嚷嚷她已经跟那男人睡了。
你男人没陪你回来?他在家照顾娃走不开, 我妈今年过整寿, 我又三年多没回来了,趁着个机会回来看看,等娃大一点了再带她们来姥家。
明景芸像是嘴里没牙挡风, 人家问啥她说啥, 三个孩子的年纪跟性别,家里的田地多少, 公婆啥的都给诌出来。
明大柱,这是你堂妹吧?来把她的包给搬下去。
大柱哥,我是小芸啊,你不认识我了?明景芸跳下车,高兴地直跺脚,提醒道:我二哥是仲夏。
想起来了,没听说你要回来啊。
明大柱有些尴尬,从车上搬下麻袋,生硬地给开手扶的人道谢。
不想跟这个堂妹站一起丢人,丢下一句我把麻袋给你扛回去麻溜地进了村。
大娘,我是小芸啊,还认识我不?是阿嫂吧?这是你家丫头?都这么高了…………等明景芸走远了,堰边洗衣裳的妇人低声说:小芸年纪也不大吧?那脸干黄的像是四十来岁的人。
我记得她比我家大姑娘小,我家大姑娘今年也才二十六。
她那手跟我们这老婆子的手差不多……明奶奶看到面容蜡黄的闺女也是惊了一跳,问:你生病了?没啊,妈,你咋不盼着我点好?我身体好得很,这一麻袋干货都是我一路扛来的。
孩子没跟你来?没,你女婿说我带着孩子坐车不太方便,而且小的那个刚会走路,带出来肯定要我抱要我背。
本来想把两个丫头带来见见你们,我婆婆说只带她俩对老三不公平,容易闹意见,我觉得她说的也对……你啥时候生了老三?不是只有两个姑娘?明奶奶震惊又失望,见面不足五分钟,她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前年冬天生的,是个儿子,不枉费我受苦躲在深山亲戚家躲了五个月。
明景芸这才意识到娘家还不知道这事,解释说:前年冬天雪大,路都被雪埋了,村里也断电,一时没能通知你们,后来也就忙忘了。
她记得好像是跟娘家人提了一嘴,但她妈又不知道她家老三的事,一时她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跟娘家人说起过。
明奶奶点头,很平静地问:你啥时候回去?我只能在家住五天,山上的茶可以采摘了,我要赶回去打工采茶,一天十块钱呢。
赚钱要紧,家里还有孩子,我过完生日你就可以走了。
明奶奶很久没有这么心烦过,真是应了那句话,眼不见心不烦,老三这个憨驴不回来她或许还高兴些。
妈,这都是我给你带的,都是你女婿那边的土产,干菌子,核桃,板栗,还有风干鸡,这是野鸡,冬天下雪天下套子抓的。
你有心了。
明奶奶没有推让,儿女给她东西都是应该的,给了她接着,不给她也不要。
晚上,明酥放牛回来,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陌生的声音,心里有所猜测,牛往树上一栓,跑进屋喊奶,眼睛却是盯着灶边烧火的女人。
这是我姑吧?妈,这是?你二哥的闺女,禾苗。
丫头可真聪明,你咋知道我是你姑?我嫁人的时候你可是刚学会走路。
明景芸兴致勃勃地问。
你跟你姑长得很像。
明酥走到她奶旁边,拉着她的手问:奶,我爸妈啥时候回来?估计是明天。
晚上炖了明景芸带来的风干鸡,吃饭的时候明酥受不了她张嘴闭嘴提她姑的事,打断她的话问:姑,我姑父咋没来?我姥过生日我爸就去了,我也去了,你的娃咋没来?车票贵啊,我一个人来,一来一回都是一两百,而且家里也有农活,不像你爸妈都是老师,清闲。
啊?你家比我家还穷?那么穷你还嫁,又穷又忙你图啥?明酥撇嘴,奶,我提前给你透个风,我爸妈准备给你买个金镯子当寿礼,姑,你给我奶送的啥?金耳环?我姥过生的时候我妈就买了一对金耳环,我姥特别喜欢,天天带。
明景芸情绪一下子降了下来,张了张嘴又讷讷闭上,妈,我孩子还小,手里不宽裕,等你六十的时候我也给你买对金耳环。
行,我等着。
明景芸:……不宽解宽解她?总算能安静吃顿饭了,明酥吐掉嘴里的鸡骨头,说:奶,我们明天还是后天杀鸡?还是我们自家的鸡好吃,肉香也不卡牙缝。
嫌肉卡牙缝就多吃菜。
明奶奶警告地撇她一眼,三个人里就她最嫩,当谁看不出来她身上竖的刺?明酥撅嘴,她是在帮她奶出气啊。
她低头吃菜,眼睛向上翻,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暗哼一声,她替她奶不值,养个闺女还不如养头牛。
她都听她大奶奶说了,大奶奶原话是你奶跟你姑奶要断来往的时候,小芸当众撒泼说她爹刚死她妈就有外心不认亲了,你奶扇了小芸两巴掌,一点没留面子,一直坚持要断来往。
之后小芸就出去跟人进厂打工了,回来要嫁人的时候说她大哥二哥没良心不认姑,她认,她代表她爹跟她姑来往。
虽然嫁人五年回来过一次,认跟不认没区别,但那时候的确是打了你奶的脸。
*褐耳黑翅,你俩今晚别来我家,最近几天都别过来,我家来了心毒眼瞎的坏人,别招了她的眼给了她使坏的机会。
黑暗里,明酥给两鹰仔细交代,末了觉得不太畅快,踢牛槽的时候又骂了声心毒眼瞎的坏人。
给牛添了两把草,明酥甩着手昂着脖往外走,刚出牛棚,就见墙边出来个人,她吓得啊了一声,瞅清人了,问:姑,你咋在这儿?啥时候来的?在你来之前我就来了,你刚刚说心毒眼瞎的坏人是指我?明景芸气的头晕,大叫一声,骂道:你这个小妮子嘴咋这么坏?我没招你惹你吧,从一开始见面你就想法设法地刺我,你妈是怎么教你的?你给我说说,我咋就心毒眼瞎了?这跟她妈没关系,禾苗是我在养,你要是觉得她坏那也是我教的,跟你二嫂没关系。
明奶奶从房里出来,揽住小孙女,说:没事就回去睡吧,吵吵嚷嚷的惹人嫌。
妈,我是你亲闺女吧?现在是禾苗骂我,你不教训她不说,还护着我二嫂!睡吧,别找事,禾苗那话是不该说,我明天好好跟她说。
明奶奶看她还要找茬,不耐烦了,你那些破事禾苗都知道,她是在维护我,你要是还想撒泼,明天就回去吧,也别等我过生了,你不在我还有你大哥二哥大嫂二嫂。
我就不该回来。
明景芸色厉内荏地甩下一句,独自进屋。
今晚跟我睡?明奶奶低头问。
咋了?为啥跟你睡?难道我姑半夜还要来打我啊?那可不好说。
明酥犹豫了下,吞吐道:那好吧,我今晚陪你睡。
她唯恐漏了怯,挽尊道:我也不是怕她,就是怕给你惹麻烦。
你还知道惹麻烦啊?明奶奶叹口气,等小孙女睡床上了,她坐床边说:你也别招惹她,她都已经定性了,我都对她不抱希望了,随她怎么折腾,她也就回来三五天。
我是心疼你。
明酥抽了下鼻子,她当鹰的时候都没过过她奶的那种苦日子,太欺负人了。
明奶奶沉默了会儿,活了五十年了,终于有第二个人说心疼她了,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估计骨头都已经化成灰了。
你给你爸写的信我都知道了……不可能。
明酥打断,言辞肯定道:我信写好了立马让黑翅送去的。
你爸打电话回来问了。
明奶奶拍了下小孙女,说:你大爹你姑你爸跟他们姑的事我都不管,你更不用管,我不需要以这种强硬不讲理的方式让他们给我站队,我跟你姑奶不和,但上一辈的矛盾不涉及小辈。
反正以后我的娃不能跟我有仇的人来往。
你还小不懂事,只有小孩子才会一定要争个是非对错,大人之间的事不可能算得清清楚楚,多数是对和错断定不了的。
明奶奶温声安抚孙女尖利的情绪,回忆道:你姑奶上我家来骂我的时候,我正处于情绪紧绷的时候,她骂我搅家精,我就拿刀把她撵了出去,后来不知道她又听了谁嚼的舌根,骂我骚狐狸,我直接拎刀上了她婆家的门,刀刃都给砍豁了,把她一家老小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我就站门外喊她再敢上我家门去骂我,我半夜非把她哥给剁了,再到她家来杀人,最后再自杀,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要她命。
说起这些明奶奶情绪有些激动,笑了一声,感叹道:那时候我可是十里八乡不要命的泼妇,我记得那年我还没有十八岁,凭借一把刀,我有了悍妇的名声,没人再敢来招惹我,就连你爷那个孬种也怕我,去嘱咐他妹子暂时别回娘家了,怕我气晕了头把他杀了。
那我姑为啥会亲近她姑?都不来往了。
因为我跟你爷穷得吃不起饭了,尤其是在我砍伤人之后,那时候家里就只剩一张床两床被,煮饭的陶罐都被人给搬走了,碗也砸了,挖了野菜都没法煮,是你爷去你姑奶家拿了陶罐,提了粮,在分粮前的那段日子都是靠你姑奶家接济的。
明老鳖别看窝囊,谁都能踩一脚,但他对他妹是真的好,陶稚要断亲的时候他梗着脖子不同意,不给他吃饭、跟他打架都没让他松口。
明花儿是个贴娘家的人,家里有好东西了总要给她哥送点来,陶稚得承认,她厌恶她姑子那个糊涂虫的脑子,但搭男人的份,那几年的油荤全是靠她小姑子才尝得到嘴的。
你姑奶贴娘家,对娘家侄子也就稍次她亲儿子,你大爹两岁的时候过年闻着别人家炒肉的味儿馋到哭,你姑奶听说了就把你大爹接走了,过年都是在她家过的,后来有了你爸,你大爹经常带他去你姑奶家蹭吃的。
你也看到了,你姑长得尤其随你姑奶,那时候你姑奶可稀罕她,待她比亲闺女还好。
你姑上学不好好上,经常逃课去她姑家玩,听信了她的话,回来跟我作对。
小芸不仅长相随姑,脑子也随姑,外人说的都是真话,亲妈说的都是谎话,对外面人怂,在自家人面前挺硬气。
我跟你姑奶有怨,但她只要不来招惹我,我也不管她跟你爷来往的事,在你姑上学之前我俩算是互不搭理,你们明家的任何事我都不插手。
你爸跟你大爹受了你姑奶的好,他们表兄弟之前相处得也不错,我不应该用我这一辈恩怨影响他们的来往。
同样,我的事你爸你大爹也没有插手说话的份儿。
甚至在明酥爷丧礼过后她要跟明花儿断来往的事她也没跟孩子们商量过,她代表的就是她自己,她不想跟谁过礼也不需要谁站队,哪怕她的孩子们都反对,她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你姑的事是她自己的事,我都不管的,我也不在意,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你也没必要再为我抱不平。
从她觉得这个闺女救不回来的时候决定放弃后,小芸就成了她生理上的女儿,把她养大嫁出去她的任务也就是完成了。
好复杂啊。
人类的感情真复杂,还是她们猫头鹰好,独居不社交,孩子能捕猎了就能赶出去自己住,平时也不来往。
那你听懂了没?别再要求你爸不去他姑家了,你姑的事你也别管,该放牛放牛,该喂鹰喂鹰。
明酥皱眉,但我不想我爸的姑去我家。
明奶奶翻白眼,人不大心还怪大,她爸妈的房子她还做上主了。
褐耳跟那个偷鱼的鹰有仇吧?以后褐耳的崽跟贼鹰的崽看对眼要成家了,或是要做朋友,而且褐耳的崽在饿肚子的时候那贼鹰给它吃的了,褐耳要是反对这桩婚事,你怎么看?那不可能,猫头鹰只管自己,不管孩子的。
那褐耳就是要管呢?死活不同意。
明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看吧,你犹豫了,你也觉得褐耳有点固执吧?惹人嫌吧?但我要问你的看法也是讨人嫌,这事跟我们有啥关系?明奶奶拍了下乱蹬的脚丫子,说:我那倒了血霉的前辈子不是你姑奶一人造成的,我觉得她讨厌,她也觉得我恶心,我早在八年前就跟她不来往了,我自己都放下了,你也别拣着这事一直计较,行不行?那好吧,我就是心疼你。
那你替我骂我哥我爹,骂他们孬种、没本事。
明奶奶伸出手,来,拉个勾,拉勾了就别提了,你还做你的放牛娃,开学了好好学习,长成个有本事的姑娘,别让任何人插手了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