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梦见自己回到了从前。
她睁开眼睛,是长泰殿她住了十多年的那间配殿。
矮几上面摆着她准备拿到宫外换钱的绣品。
天蒙蒙亮,是时候起身了。
她感觉自己头痛欲裂,眼前也是朦胧模糊,但耳边能听到她母亲在侧殿的咒骂。
不知是不是因为头疼的缘故,那些咒骂的话语有些含糊不清,甚至会感觉有些遥远。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了这时候,她茫然地穿衣起身,从镜子里面也看不到自己的面容。
她拿起了矮几上的绣品,叠整齐了放进了佩囊里面,然后别在了腰上。
鼓鼓囊囊的,颇有些碍事。
她转头想在小几上再找个大点的包袱皮,却只觉得忽然眼前一明一暗,她从长泰殿来到了碧波池旁。
然后她便看到了裴隽朝着她走了过来。
他穿着他们初遇时候的那件常服,高大英俊,朝着她走来的时候眼中带着笑。
他远远地就在喊她岚岚。
云岚站在那里,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只想要逃开。
她要如何面对裴隽呢?她要对他说,她用了极不光明的手段把他的弟弟拖上了床榻,还欺骗了他的感情吗?或者说,她把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都抛在了脑后,她已经不值得他喜欢了?她想不出任何可以体面说出口的话,于是她想要逃开。
可不知为什么,她便仿佛被定在了那里一样,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隽离她越来越近。
她看着裴隽,离得越近,他的面容越模糊,等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竟然完完全全变成了裴彦的样子!她感觉头痛欲裂一般,几乎错乱地慌不择路想要跑走。
可应该往哪里去?她只来得及一转身,便又从碧波池边去到了吴郡那所大宅里面。
外面大雨滂沱,她手里拿着伞,脚边是灰奴在围着她打转转。
她在义无反顾地朝着这大雨之中走。
灰奴不爱水,于是最后在屋檐底下站定了,颇有些失落地喵喵了两声。
她回头去看灰奴,她想起来便就是在这一天,她在雨中第一次见到了裴彦,她把裴彦当做了裴隽,荒唐自此而起。
她丢下了伞想要停下脚步。
雨水倾盆而下把她淋得湿透。
她抬头便看到裴彦已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给她打着伞,问她,岚岚你有什么不高兴,你告诉我,我不会与别人说。
她能如何对裴彦说呢?说她其实与他的兄长曾经海誓山盟?说她其实只是把他当做他兄长的影子?她猛地推开了裴彦,朝着大宅外面跑去——可这路为什么这么长?大雨把两旁的道路淹没,她便沉在了水中,她不想挣扎。
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水草缠绕住了她的双腿把她往下拖拽,她竟然不感觉到害怕,她低头去看那无边无际的水底深渊,心中生出可耻的逃避。
只要不必去见裴彦和裴隽,她就算永沉水底也是可以的。
溺水的窒息让她头痛欲裂渐渐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两旁道路已经消失,举目所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黑漫漫。
忽然之间,她感觉有人把她从这似乎没有边际的黑水中给托举了出来,她不再感觉到无法呼吸。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岚岚,云岚,醒醒。
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的手,应当是灰奴吧?.她猛然睁开眼睛,从那荒诞的梦中回到了现实,她看到了昭华殿华丽的销金帐,也看到了就在她身旁的裴彦、宫中的宫人、穿着官袍的太医,还有就挨着她的手坐着的胖狸花猫。
她感觉头一阵阵地抽痛,一抬手,却只看到了手上插着几根银针。
裴彦把她的手放下来,轻声道:给你施针了,刚才发烧还喊不醒,还好现在醒过来。
是吗……云岚于是放下了手,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灰奴。
大狸花猫罕见地没有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认真地看着她,似乎在担心。
太医已经去煎药了。
裴彦说,等会喝了药再休息。
云岚定定地看着裴彦,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应了一声好。
太医上前来把她手上的银针给拔了下来,摇头晃脑地说了一些阴阳调和之类的话语,最后下了定论是因为休息不好,思虑过重,正好最近换季又吹了风,所以才会发烧,只需要静养就可以了。
裴彦在一旁认真地点了点头,向她道:从今天起朕盯着你休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想到什么就不睡觉了。
似乎是因为还在发烧的缘故,云岚感觉自己听裴彦说完话,要迟缓许多才理解他的意思。
.说着话,初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到了殿中来。
裴彦亲自接了碗,一手扶起云岚,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药汁是苦的。
甚至苦得她感觉想要吐。
她无力地推了一下裴彦的手,扭开脸不想继续喝下去。
听话,不喝药怎么可能好?裴彦严肃地看着她,就是一点苦药,良药苦口。
或许是生病的时候便会任性,便会管束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只紧紧闭着嘴不愿意听话。
裴彦见她这样,只好哄她:那我喝一口你喝一口,我陪着你,行不行?一旁的宫人听着他这么说话,已经开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把自己当做木头一样,开始目光涣散地放空起来。
云岚看着他喝了一口药,还没意识到什么,却见他俯身上前来亲上了她的嘴唇。
那浓黑又苦涩的药汁滑入口腔,她瞪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又被堵住了嘴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了她,重新拿起了药碗,问她:还想这么喝吗?云岚喘着气,她看着那药碗,里面那黑汤汁还有一半多。
裴彦作势拿起碗又要自己先喝,她于是伸手去夺过了那一碗药,仰脖灌到肚子里面。
苦涩依然。
裴彦却笑起来,他脸上甚至还有些遗憾,他接过了那空药碗,随手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往里面睡睡,我今天陪着你一起。
他比了个手势让宫人出去,自己开始宽衣解带,万一晚上还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还有个照应。
否则你宫里这些人,就只知道听你的话,别的什么都不会做!.后面这半句话听得初晴和五吕等人背脊一凉,但这时候哪里敢反驳什么,只灰溜溜地跟着其他宫人一起退到了寝殿外面。
宝言在外面看着他们这些人出来,倒是笑了一声,道:今天好好守夜,只要娘子能好起来,你们就没有过错。
五吕和初晴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赔笑了两声,道:希望娘子早些好起来。
宝言左右看了看,没见着灰奴的影子,问道:怎么没见灰奴,那胖猫去哪里了?刚才还在娘子的床榻上坐着。
初晴说,应该还没出来吧?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宝言大着胆子往寝殿里面瞅了一眼,果然灰奴还坐在床头上,根本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算了,反正陛下也没赶走它,就让它去。
宝言摆了摆手,反正是娘子的猫,是猫祖宗。
.寝殿中,灰奴就坐在云岚脑袋旁边。
它认真地看着云岚,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懒洋洋地摊开就开始惬意地打呼噜,它似乎还在思考什么一样。
裴彦看了一眼灰奴,笑道:这猫通灵性,知道你病了,所以都不走开,就是要陪着你。
因为是特地养的猫,养了这么久,就通灵性了。
云岚看向了灰奴,要是当年留它在吴郡就好了。
那它会伤心的,被主人抛弃了。
裴彦认真地说道,既然养了它,就不要抛弃它。
它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主人。
这话听得云岚眼眶有些微微湿润,她抬眼去看灰奴,心中却是一片茫茫,她在想——其实灰奴的主人之一已经抛弃了它,而她应当也不会陪着它到最后的。
所以她连一个好主人也算不上。
她神色变幻骗不了裴彦,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云岚转而看向了他,她道:或许将来能说给你听。
为什么不是现在呢?裴彦一边用手试了试她额头是否还发烫,一边又拿起了床头小几上的白水喂她喝了一口,你这样病了,让我怎么想?我白白担心,也不知缘由。
我连想与你分担也做不到,这会让我感觉伤心。
云岚听着这话,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到了枕头中。
她认真地看着裴彦,她开口便是哽噎:或许等我做了决定,裴郎便永远不会伤心了。
这话说出口,她忽然感到一种荒谬的好笑,她唤裴彦裴郎这么久,那卫郎却也是裴郎。
好吧。
裴彦叹了一声,你快些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