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殿中弥散着汤药苦涩的味道。
裴彦抱着白娘子从肩舆上下来,正好便看到了正上气不接下气从另一边跑过来的太医。
大约是中途才知道裴彦也往昭华殿来,太医不敢落在了皇帝的后面,于是便只好卯着劲儿往昭华殿跑,可饶是这样,也就只是与裴彦前后脚。
裴彦扫了那太医一眼,倒是也没说什么,便只往殿中走。
殿中安静得很,除却微风扫过时候树叶偶有零星的窸窣,其余声音一概皆无,安静得不似平常。
五吕和初晴迎到了门口来,见到裴彦就上前行了礼。
裴彦抬手让他们起身,安抚地捏了捏手里白娘子的后颈,状似无意问道:娘子用了午膳没有?两只猫跑到了隆庆宫去,灰奴没抓住,只好抓到了这只。
他没有把白娘子交给旁边宫人的意思,又往殿内扫了一眼,灰奴回来没有?五吕有些紧张地与初晴对视了一眼,然后才道:回、回陛下,灰奴还没回来呢……嗯可以出去找找,免得娘子等会想起来了又见不到它。
裴彦抬腿往殿中走,所以娘子用了午膳没有?娘子喝了药就睡下了,没有叫午膳。
初晴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要在这儿摆膳吗……裴彦眉头皱起来,面色冷淡了下来:你们就这么伺候娘子,不知道要先用午膳,再吃药吗?这话一出,五吕和初晴都不敢说话了,只一径低着头。
裴彦回头看了眼那太医,问道:你早上来给娘子看了,娘子还是风寒么?太医小心地看了裴彦一眼,见宝言并不在左右,于是思索了一番才道:的确便就是风寒,好好休息便能好。
娘子多睡两天,休息好了,自然而然就能好,还请陛下不要担心。
顿了顿,他又道,微臣也留下了药方,药方也是有安寝的功用,娘子若这会儿睡着了,倒也算是好事。
裴彦沉吟片刻,又深深看了太医一眼,才道:那你最近便就在昭华殿了,等娘子好全了再回太医院去。
太医愣了愣,急忙应了下来。
裴彦接着又看向了五吕和初晴两人,道:你们伺候娘子实在不够精心,娘子平日里对你们也是太宽容,才让你们这些宫人都失了分寸,不知要怎么伺候人了。
看在娘子现在还病着的份上,先不罚你们,等娘子好了,你们各自去领十下手板。
说完这里,他便也不叫他们再跟着,自己一手抱着白娘子,便往寝殿去了。
.越往寝殿走,药味便更越浓重些。
裴彦不自觉把脚步放轻了,撩开了珠帘纱帐进到了寝殿内,然后便只见云岚的确便在床榻上睡着了。
他心中浮起一些失落,便直接把白娘子放到了地上,接着走到了床榻边坐下了。
云岚眼睛是闭着的,呼吸也很平稳,应当是睡熟了——但不知为什么眉头皱着,嘴巴也微微地嘟起来了一些,看着便是不高兴的样子。
裴彦忍不住伸手把她眉头轻轻按了按,云岚没有醒过来,只是往旁边挪了一下,又翻了个身——大约以为是头发之类的沾在脸上所以不太舒服。
他看着云岚,心里剩下的那一半烦闷也全部消散了。
他想,云岚包容了他这么多年,小小任性一下又怎样呢?他如今是皇帝了,这世上人人都敬他畏他,只有云岚还是如从前一样真性情对他,他多包容多哄一哄,才是应该的。
他与云岚在一起有这么多年,何必为了一两句话就生气?那反而显得他自己没度量。
裴彦这么想着,便瞥见了窗台上灰奴咚的一声跳上来。
这猫儿几乎就是用鄙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一般,然后大摇大摆地从窗台上跳下来,朝着他走了过来。
床榻上云岚睡得很熟,裴彦看着那胖狸花大摇大摆过来就要往床上跳,他伸手就拦了下来。
这胖狸花张牙舞爪地挣扎着,一身肌肉矫健有力,裴彦都差点儿让它给跑了。
你至少得有十斤。
裴彦嘟哝了一声,一只手提着灰奴的后颈皮,一只手托着这肥猫的屁股,就往殿外走,你主人睡觉呢,你不许闹她。
因为后颈皮被拎住,灰奴耳朵也跟着竖起来,听着这话便直接回以裴彦两只大白眼。
裴彦回头又看了一眼睡着的云岚,心想着等她病好了,再慢慢与她说那些琐碎事情——她或许真的不介意什么位分之类,可他却并不能不为她着想。
他之前把她只当做是崔滟的替身时候自然是什么都可以不去想,不过只是他人寄托。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觉得云岚就是云岚,这么多年来他喜欢的就是云岚,不是把她当做了别人。
这话他没法对云岚说,但他可以在别处补偿,也只能在别处补偿。
.宝言和卫融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午饭,刚送了卫融去南苑,转头便看到了从宫里来找他的小内侍。
宫里有事情?宝言看了眼这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的天气,看向了那小内侍,还是陛下有什么吩咐?陛下说让公公回宫去昭华殿照顾娘子,等娘子好了再回隆庆宫。
小内侍飞快地说道,陛下还让太医正许大人也去了昭华殿,也是说让许大人等娘子好了再走。
这话听得宝言心中有些复杂,想一想卫融对他说的那些前尘往事,再想想现在,宝言只觉得他一个头有两个大,恨不得立刻摔一跤摔破了脑袋把一切都忘了才好!可毕竟还是要回宫的,从卫融这里知道的这些事情,迟早也是要说给裴彦知晓。
宝言叹了口气,上了马慢慢往皇宫的方向走。
小内侍有些不解地看向了宝言,小声问道:公公,您是不想去昭华殿吗?不是。
宝言摆了摆手,这事情难讲,你也别多问。
小内侍哦了一声,果真就乖巧地不再多问了。
宝言一面走,一面想着要如何对裴彦转述卫融所说的那些事情,直接说必定是不行的,除非他活腻了现在就想去死,但如果不直接说……还能怎么说?这会儿他只盼着等会回宫了裴彦都不要见他,也不要问卫融的事情,让他直接去昭华殿,然后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到云岚病好了再说。
最好是拖到云岚自己忍不住向裴彦坦白了从前,那样就省掉了他们这些做奴婢做下人的为难。
只是——他不觉得云岚会说。
.一路磨磨蹭蹭地回到了皇宫中,宝言到了隆庆宫外,原已经鼓起勇气准备进去面见裴彦,但裴彦却并没有见他,只打发了他往昭华殿去。
宝言松了一大口气,立时便往昭华殿去,片刻也没有停留。
等到了昭华殿,见到了许太医,宝言便感觉见到了同命相怜的人,都不觉得那些事情有多么糟心了。
许太医看到宝言,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两人便走到了无人的地方去说话。
我以为你已经告诉了陛下,中午我往这边来的时候吓得要死,都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许太医捋着胡子叹气,还好没看到你,也没听说你这老小子被发落的事情,我便没有贸然开口。
别提了,这事情能算得了什么?宝言摆了摆手都不想多说,我就盼着娘子能慢点好,我多活两天。
还能有比那事情更糟心的事情么?许太医眼睛都睁大了,你别说给我听,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想听都不会告诉你一句。
宝言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寝殿的方向,娘子醒了没?没醒。
许太医摇了摇头,就陛下中午来看过,陛下走了我过去也瞧了瞧,的确是睡着了还没醒。
哎,你看这马上要入的秋,就活生生是个多事之秋啊!宝言叹了口气。
.寝殿中,云岚却是醒的。
她在床榻上躺着,却并不太想动。
中午她睡得朦胧并不安稳,知道裴彦来过,但她不知能与他说什么,便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
后来大约也的确是睡意涌上来,她便真的睡着了,醒过来时候裴彦已经离开。
她身边有两只猫在和她抢睡觉的位置,她不想动,便只闭目养神。
两只猫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吵闹得很。
她在想裴彦夜晚的勃然大怒,心里不知为何却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惶恐不安了。
似乎有些事情已经快要落到了实处,她不必再为之惶惶而不知如何自处。
她应当与裴彦坦白一切了,早些说,便早些让他看明白她是怎样一个卑劣的人。
他不必再与她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他们便可以就此分开——或者他也会如昨天晚上那样生气大怒,但他一定会冷静下来。
然后他们就能结束这一切。
可……头昏脑涨之间,她竟然朦胧地又有些不舍。
她想,她应当再遇不到一个和裴隽一模一样的人了。
可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好笑。
她重新闭上眼睛,让睡意浮上心头,至少睡着了,便不必想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