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出了隆庆宫,便一路往昭华殿去。
在云岚面前,他倒是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厚脸皮,所谓面子也不重要了。
不过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个恰当的理由:如今宫里宫外这么多人都盯着云岚,他总不能因为和她吵架,就袖手旁观的。
这么一路到了昭华殿外,他进到了殿中却没有见到云岚,只有一群宫人在殿中候着他。
娘子呢?他在殿中左右环顾了一番,随口问道。
初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道:娘子在后面给灰奴做衣裳。
裴彦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便往后殿方向走去,口中道:那正好把午膳也摆过去。
宫人们于是提着食盒等物往后殿去摆午膳。
裴彦快走了两步去到了后殿中,果然看到了云岚正在窗下坐着,手里拿着针线布料,灰奴在她旁边揣着手坐在看她。
约是听到了脚步声,云岚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过来,却也没站起来迎接,只是淡漠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
裴彦走上前去,没好意思如从前那样直接扶她的肩膀,他轻咳了一声,把灰奴抱起来,然后自己坐在灰奴方才的位置上。
灰奴不开心地从他怀里跳出来,走到了云岚另一边重新坐下。
裴彦悄悄看了云岚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准备给灰奴做个什么样的衣裳?就是这样的。
云岚平静地把最后一针给收了,然后把手里的交领小衣服理了理,把灰奴抱到怀里来给它穿好了。
忽然在身上穿了件衣服,灰奴颇有些不习惯地用后腿挠了两下。
云岚伸手试了试松紧,把衣服上的系带给松了一些,然后把灰奴放到了一旁的地上去。
灰奴也没走开,就只在地上坐了。
黑灰白的狸花猫穿上了一件绿色的小衣服,看起来颇有几分趣味。
裴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灰奴的脑袋,然后又期期艾艾地看向了云岚:灰奴这样就变得特别可爱。
云岚看了裴彦一眼,心里压下了一声轻叹,若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她便要心软了,只是现在情形看来,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心软的。
且不说她与裴彦这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关系,便只看朝中的错综复杂,崔家两次送信进来,说不定还有更多后手等着,她也不应当再呆在裴彦身边。
就只看裴隽的份上,她也不应当再牵连着裴彦。
她垂下眼眸,避开了裴彦显然是示好的话语,淡淡道:所以陛下是为了崔家来找我的吗?裴彦愣了一瞬,他抿了下嘴唇,认真地看着她:岚岚,如果那天我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我道歉,好吗?云岚抬眼看向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了。
我不是为了崔家来找你。
裴彦说道,崔家和你没有关系,我一点都不会怀疑这一点。
岚岚,我只是在想,我和你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我们……他顿了顿,许多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再说不下去了。
.云岚一径沉默着,她只看着他,就知道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可有些话他没法说。
他难道能说,我不计较你曾经是我嫂嫂,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么?她和裴隽曾经有过的关系就在那里,如若一直不为人知便罢了,可现在已经心知肚明,怎么可能是一两不计较过去的话语就能轻易绕过去的?裴彦可以说他不计较过去,可以说他只想要现在和将来,但只要多想一分,便能在他自己心里立起一道过不去的槛。
再还有避子药的事情,他不可能不去想。
他现在过来,只是暂时把这些都放在一边,但放在一边并不等于不存在,不等于从此消失,他只要想起她连他的子嗣都不想要,心中便会有怨怼。
这都是人之常情。
裴彦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她曾经在末帝的宫中见过了太多人情世故,她了解人的情感,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
表面上或许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心中也许是波涛汹涌。
看起来不在意的事情,却是心中的一根刺,天长日久就会发烂流脓,最后生出毒。
裴彦现在能若无其事地来找她,焉知不是把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强行压下来,来求一个他心中他认为的结果呢?若是让他得偿所愿,反而叫他之后又为了心中的刺而痛苦。
所以倒不如还是叫他死了心。
那样便是一了百了。
.长久的沉默让裴彦没有把想说的话说下去。
云岚的态度就是不言而喻的。
前次的争吵种种此时此刻重新涌上了心头,裴彦也沉默了下去,他看着云岚,但云岚只看着她面前的灰奴。
穿着绿色小交领的狸花猫懒洋洋地就在她面前躺着。
裴彦觉得他其实连这只猫也不如。
.我与陛下,其实分开是最好的结局了。
云岚淡淡开了口,有些事情,陛下能比我想得更透彻。
裴彦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看着云岚:可我不这么觉得。
这只是陛下觉得不甘心而已。
云岚语气仍然很平静,或者换句话说陛下会觉得更容易接受,陛下把我赶出宫去,便是最好的结局。
岚岚,我不会再被你激怒了。
裴彦垂下了目光,然后缓缓站了起来,总之我不会让你走。
说完这句话,他便往外走去。
云岚不以为意地理了理灰奴的衣领,把放着针线的匣子放到了一旁小几上,然后仰躺在了小榻上。
远远的,她听到御驾起驾的声音。
裴彦走了。
.坐在肩舆上,裴彦回头去看昭华殿,也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似乎没有上一回那么生气了。
应当是没有争吵,所以一切都是克制的。
可他却觉得心里有一处空空荡荡。
似乎是因为他确定了云岚的心里果真是没有他的。
他收回了目光,不免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她心里从头到尾都是裴隽,他只是在强求。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崔滟。
当初他其实也只是把云岚当做是崔滟的影子。
认真说来,他和云岚倒是相互扯平。
可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
在身边陪伴的人,却能把心中那个模糊的念想给磨得干干净净。
他忽然想见一见崔滟。
不管崔家谋算如何,他想见一见当年他倾心过又不曾得到过的这个女人。
让燕云来的那些人进宫吧!他向一旁的宝言说道,安排一下,不要惊动太多人,让大鸿胪来陪同就行了。
宝言忙应了下来,立刻叫人去吩咐。
.京城驿馆中,燕云的使团被突如其来的旨意打得措手不及。
大鸿胪让人来通传了进宫的时辰,然后便让车马等在了驿馆外面,使团中人便开始忙碌地收拾起来。
能收拾的自然就是从燕云带来的一些节礼之类,另外便就是崔滟本人了。
崔滟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纱裙,面色麻木地任人摆布着,她对着镜子看着着打扮一新的自己,又想起了抛弃了自己的丈夫,眼眶又开始发红。
一旁的嬷嬷左右看了看,掐了一下她的手心,低声道:娘子,从前的事情别想了,今日进宫,还想什么从前呢?是周家不仁不义在前面,和娘子没什么关系!那时候是周家先要休了娘子,娘子要恨就恨周家人!崔滟强忍着泪意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的。
能进宫也是娘子的造化!嬷嬷又道,做皇帝的妃子,难道不比做个普通女人好?进宫了便是享荣华富贵,万事不愁了!娘子想想,皇帝陛下对您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您进宫了,是多大的喜事呀!这话却听得崔滟心生茫然,宫里是什么地方,她哪能不知道呢?若真的进宫便好,那前朝时候进宫的姑妈怎么会在冷宫里面呆了那么多年?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看向了身边的嬷嬷:四姑今天与我们一道进宫么?自然是要一道进宫的。
嬷嬷说道,四姑奶奶来京城就是为了进宫见一见公主殿下呢!到时候娘子见到公主殿下,也可以与公主殿下多说几句话。
顿了顿,这嬷嬷又着意看了崔滟一眼,声音小了一些,老爷和二老爷的吩咐,娘子别忘了!您进宫能享福,也不能忘了崔家呀!是……崔滟苦笑了一声,还是应了下来。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京城了,自从那年出嫁之后,她跟随丈夫去了燕云,后来陈朝没了,崔家忽然也到了燕云来,再后来,她就被周家休齐,再接着,就被送到了京城来。
她的父亲和叔叔都说梁朝的皇帝喜欢她。
他们说现在崔家太难过,只能牺牲她为崔家的将来打算。
他们与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语,她只能听从,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
外面有梁朝的官员进来叫他们上马车去。
一旁的嬷嬷扶着她站起来,跟随着其他人一起,便朝着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