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吴郡种种,对云岚说既模糊又清晰。
她记得她看到裴隽被人推倒的时候,记得那时候乌泱泱围过去的人群,她也记得她上前去又被一遍又一遍地驱赶开。
可她却又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到底怎么离开的。
似乎记忆出现了空缺一般,她想不起来——又或者是刻意的遗忘。
人总是想逃避的,逃避便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她那时候一定是那么想的,她寄希望于是自己看错。
可后来种种便告诉她,她并没有看错,裴隽便就是因为那次意外去世了。
她最终等到的是裴隽的死讯。
一切浑浑噩噩,把当初种种搅成一团,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又真切地想把一切都当做是假的。
.任由初晴帮着她把衣裳头发都打理好了,云岚从妆台前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行到了侧殿去。
侧殿中,已经摆好了早膳,宝言并没有如初晴所说那样离开,而是就在侧殿等待着。
见到云岚进来,宝言上前来充作了侍膳宫人,引着她入席坐了,然后站在一旁帮忙布菜。
小几上摆的的确都是云岚平常喜欢的菜色,云岚却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吃了几样,便放下了筷子。
娘子多吃一些吧?宝言把一盅甜汤放到了她的面前来,这是陛下特地交代了给娘子炖的,娘子尝一尝味道好不好?云岚低头看了看甜汤,拿起勺子喝了两口,然后看向了宝言:味道很好,但却也吃不下了,那几道菜我没有动过,就赏给你们用了吧!宝言笑着谢恩了,便让人把膳桌给撤了下去。
.娘子现在传教坊的人过来吗?宝言看着宫人把膳桌抬出去了,接着又看向了云岚,教坊准备了好些歌舞,娘子想看什么,便叫他们来排演就行。
没什么想看的,也吵闹得很,就算了吧!云岚摆了摆手,也看向了宝言,方才听说,今日陛下在为先太子的事情廷议?宝言顿了顿,云岚和裴隽的关系尽管并没有公之于众,但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这会儿听着她有这么一问,倒是下意识先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是当年的旧档被翻出来了,故而陛下才想着若是能真的把真凶找出来,才算是为先太子报仇。
所以谁是真凶?云岚语气很平静。
还未有定论。
宝言谨慎地说道,毕竟过去了这么久,并不知道能不能找出一些确切的无法反驳的证据出来,故而才有今日的廷议。
云岚听着这话,倒是一时间有些感慨起来。
宝言的意思很明显,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现在廷议的作用其实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给裴隽找什么真凶,而是要借着这件事情来铲除异心人了。
陛下还有句话吩咐了奴婢转达给娘子。
宝言看着云岚神色,小心地说道。
云岚再次看向了他:是什么话?陛下说,如今宫外不比从前,在宫中,至少是安全的。
宝言说道。
云岚垂下了眼睑,半晌没有说话。
她忽然觉得裴彦和她大约都是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心里一清二楚,但却最终还是会选择自欺欺人。
宝言见她没有说话,又小心地多看了她一眼,道:娘子,如今京中的确已经不是从前那么太平了,并非危言耸听。
娘子是陛下放在心上的人,若有人想要装神弄鬼,便会想着借娘子的手。
我知道。
云岚突兀地笑了一声,我是知道的。
宝言抿了下嘴唇,有些话倒是也不知应不应该继续说下去了。
显然云岚并非是一无所知的人,这便代表了其实她自己有她自己的考量。
无论是与裴彦闹着要分开,又或者是今时今日的和好。
他再如何也不过就仅仅只是裴彦身边的内侍,他或者能替裴彦递一两句话,但却并不能表露太多自己的想法。
.与我说说先太子当年出意外之后的事情吧!云岚忽然说道,我没有听人清清楚楚地说起过。
宝言又偷偷看了向了云岚的神色,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听见云岚又笑了一声。
看我做什么,我就只是不知道,所以想听听。
云岚神色是坦然的,我知道你之前是先帝身边的内侍,所以先太子出意外的事情,你一定是知道的。
是……宝言低了头,迅速思索了一番,然后重新看向了云岚,娘子想知道哪些呢?想知道……为什么当年没有把真凶给抓出来。
云岚道。
这问题却是真的把宝言难住了,他沉默许久才道:当年先帝悲痛欲绝,其实迁怒了许多人。
但迁怒却并不能把背后的那个人抓出来。
云岚轻笑了一声。
毕竟事情发生在吴郡。
宝言说道,卫家当年受牵连最多便就因为这事情发生时候,他们竟然是想着赶紧回京,而不是让先太子立刻就在吴郡先治伤。
这么荒谬?云岚些微有些诧异。
宝言也苦笑了一声,道:当年种种,奴婢其实说不太清楚,因为那时候先太子如若能先治伤,再回京城,大约也不会有最后伤势缠绵英年早逝。
顿了顿,他又道,当年先帝怒斥了先太子身边的人,他们说那时候东阳王高丛便就在吴郡,是怕高丛趁着这机会对先太子动手。
所以他们想着的是要让太子回到京城来。
所以便认为……那时候也便就是那个东阳王对他动了手。
云岚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是一笔烂账。
在先太子早逝之后,先帝大病了一场,精神不如从前。
宝言继续说道,那时候是由几位大臣一起主持过朝政,关于先太子有一些事情,便是那时候给按了下来。
如若不是这次东阳王高丛为了力证自己与先太子的意外毫无关系,或者单纯翻旧档也没法发现其中的猫腻。
这话听得云岚皱了眉头,她看向了宝言:难道旧档还能作伪造假?不能作伪造假,却可以销毁。
宝言认真道,毁尸灭迹了,自然就无人能知了。
云岚忽然感觉心中有些酸楚,她沉沉叹了一声,道:既然能销毁,那陛下也没法给人定罪了。
.秋风带着几分凛冽的寒意。
内侍匆忙进到了正殿中,悄悄在裴彦耳边说了谢太后就在殿外的消息。
殿中,正慷慨陈词的大臣看着裴彦神色,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停了下来。
既然母后来了,就请她进来吧!裴彦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地方,在这儿给母后摆上坐席。
内侍忙领命退下。
殿内诸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并不太敢提出异议。
今日的裴彦是什么态度他们现在已经看得清楚明白,当年旧档就算是一笔烂账,裴彦他也是要他们议出一个结果的,至少是一个符合他的心思的结果。
他们现在所议,其实是在试探裴彦对这件事情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是否还能有一二缓和的余地。
但如若谢太后来……这件事情或者就要到图穷匕见的境地。
毕竟这件事情可以非常明确地指向当年替先帝理过一段时间朝事的谢瓯,谢太后的兄长。
.裴彦身边的坐席设好,谢太后从外面扶着宫女走了进来。
从前陈开始,宫中的女人多是不安分的,时常有干政的事情发生,前朝时候辅佐幼帝临朝称制的太后不在少数,故而谢太后进到朝堂中来,大臣们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议论。
看到了设在裴彦身边的坐席,谢太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目光落在了并没有站起身来有任何表示的裴彦身上。
看来皇帝是要把数十年的养育之恩弃之不顾,要做个不孝的天子了。
谢太后一面走一面如此说道,我听闻皇帝把先帝时候已经盖棺定论的旧事重新翻出来说道,还妄图把罪名扣在谢家人身上,依我看,皇帝翻旧账是假,对我这个太后不满才是真。
不满我这个太后不是你生母,却还能得了太后的位置。
朝臣们听着这些话,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而裴彦却是老神在在,他却仍然没有站起来,只淡淡道:母后这么想,便是狭隘了一些。
顿了顿,他甚至笑了一声,不过母后想法狭隘,朕也无心去开解,母后想怎么认为,便怎么认为吧!这话听得谢太后气得睁大了眼睛,她在裴彦面前站定了,沉声道:如此,皇帝便就是要对我这个太后动手的意思?母后当年是父皇亲封的皇后,朕不会去更改父皇的旨意。
裴彦抬头看她,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母后的意思是,你当年知道谢家为了太子之位,对朕的大哥行刺,是吗?谢太后愣住,她眉头皱起来,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为了裴赟将来能做太子,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杀掉已有的太子。
裴彦语气淡淡,母后知情,还是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