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融进到昭华殿中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了些微光亮。
由秋往冬走,天亮得越来越迟。
他浑身都被北风吹得冰冷,一进到殿中,便被扑面而来的苦药味道激得忍不住眨了两下眼睛,浓重的苦涩味道刺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来。
他略走慢了两步,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然后才继续跟着宝言往前走。
进到内殿,他不敢随便乱看,只上前去行了礼,听着裴彦叫起之后,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说说鹤城的情形。
裴彦声音是嘶哑的,听起来带着浓浓病倦之意。
卫融小心地看了裴彦一眼,却被他过于苍白憔悴的面容给吓了一跳,从进宫以来一直打的腹稿一下子全都忘光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您身体要紧,鹤城的事情……陛下不用太担心。
朕不想听你说这些。
裴彦语气淡淡,朕想知道,鹤城到底是什么情形。
鹤城大约有上千人马……卫融听着裴彦语气,并不敢多劝,就硬着头皮把自己所探查到了鹤城相关事情都说出口来,其中应有半数是平侯的私兵。
臣让人去查从燕云到京城这一路上的人马行踪,猜测另一半人也许是跟随着燕云使臣一道来京城的。
使臣一行人直接进京,剩下的人便留在了鹤城。
裴彦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卫融的话,他没有立刻再问什么,而是睁开眼睛又看向了宝言:之前吩咐向稼去做的那两件事情可办好了?宝言忙道:向大人接旨之后还一直没有回宫里来复命。
现在什么时辰了?裴彦又问。
宝言道:已经寅时快过。
这么久了既然都没有复命,想来是遇到了一些事情。
裴彦虽然面色苍白,但语气却十分沉着,你带着人去帮一帮他,若有人抗旨,而向稼无法处置,你便直接处理了。
宝言应下来,见裴彦再没有其他吩咐,便安静地往殿外走去。
.裴彦转而看向了卫融,又道:你去盯着鹤城,另外让人看看运河那边是什么情形。
卫融微微愣了一下,看向了裴彦:陛下意思是,会有人从水路来?崔家曾为前朝卫尉,他对运河更熟悉。
裴彦语气很淡,如若他想要真的调兵,便一定会走水路。
但运河如今淤积,船只难以通行。
卫融却觉得这可能性并不大,并且,入秋之后雨水渐渐减少,通行起来便更难了。
且去看看。
裴彦不置可否。
卫融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又问道:那现在要不要派人先进鹤城,把娘子接出来?裴彦再次闭了闭眼睛,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那时候你带着娘子出城,是想去哪里?卫融愣住,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裴彦,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了。
直说便是,朕不为这些事情与你发火。
裴彦目光平静地看着卫融,但你不要骗朕。
卫融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然后才小声道:臣是在宫门口碰见了娘子……娘子说想去先太子墓上看看……臣就……你当初答应过我大哥什么事情?裴彦语气更加平静,他让你听她吩咐,照顾她,是吗?是……卫融低下头不敢看裴彦,口中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辩解一二,但那时娘子说不要臣跟随左右……而且……不必提那些。
裴彦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缓缓地扶着凭几站了起来,你先去办事吧,娘子的事情朕另有安排。
卫融忙应下来,不敢再多问,只飞快地离开了昭华殿。
.裴彦慢慢行到廊下。
他听到头顶上似乎有声响,抬头去看,便见到白娘子和那只黄狸花一起出现在了屋顶上,灰奴却坐在廊下栏杆上,不知在看什么。
灰奴似乎听到了他走出来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了有气无力的一声喵,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
你在这里做什么。
裴彦走过去,挨着灰奴坐下了。
灰奴跳到他的腿上,在他手上蹭了蹭,然后找了个姿势坐下来。
裴彦摸了摸灰奴的脑袋,低低叹了一声:你也在想岚岚吗?灰奴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一般,从鼻子里面喵了一声。
我也在想她。
裴彦自嘲地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他现在是能完全看明白的。
云岚出宫并不是心血来潮——其实以她性格来看,她做什么事情都不是心血来潮。
她很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她也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一直都很清醒。
不像是他。
说起来也是有迹可循的。
云岚她当初是公主,而且还是不受宠的公主,生母曾经有宠又失宠,她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应当比他更多,她的经历塑造了她的性格。
她什么都能看得明白,做出决定的时候总不会拖泥带水,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情。
所以她能从当初乱纷纷的皇宫中逃出来,哪怕那时候有裴隽去接应,但如若她连皇宫也出不了的话,那就算有了接应也是无济于事。
对她来说,或许最大的变数就是裴隽意外去世,否则那时她一定不会那么情感至上地找得到了他。
想到这里,裴彦忍不住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对于云岚来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比得过裴隽的十分之一。
她离宫,想去看裴隽的墓,应当就是想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
她不想和过去再有什么纠缠,去裴隽的墓,是想道别:道别曾经喜欢过男子,道别混乱之时做下的荒谬决定。
可是他却并不想与她分开。
如果说道别过去,是想要更好地面对将来,那么她的将来,为什么不可以有他呢?屋顶上的白娘子用假山当落点,辗转了几次跳下来,朝着他走了过来。
灰奴立刻站起来,凶巴巴地对着白娘子哈气,背上尾巴上的毛毛都竖了起来,看起来像个鸡毛掸子。
裴彦伸手安抚地摸了两下灰奴的后背,回头看向了初晴:把白娘子引到别处去吧!初晴点了头,直接便上前去把白娘子抱起来往别出去。
灰奴看着白娘子被抱走了,便从裴彦身上跳下去,犹豫了一会儿,却又跟了上去。
裴彦看得只觉得有些好笑。
.天际发白,就要天亮。
宝言匆忙离宫,便直接往三皇子裴赟与四皇子裴骏的府邸去。
他快马加鞭到了裴赟府外时候,正好便遇到了向稼带着人从府邸中出来。
宝公公怎么来了?向稼看到宝言,先是愣了愣,然后上前来打了招呼,我正要进宫去回禀陛下,三殿下已经不在府中,四殿下已经被送到大牢中。
方才经过问询三殿下府中下人,三殿下两天前已经不在京中了。
这话听得宝言眉头皱了起来,他道:我奉陛下旨意来协助向大人办事,若向大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来替向大人打理。
现在却说不好有什么需要帮忙打理的地方。
向稼说道,还是先进宫告诉陛下这件事情,三殿下这样悄无声息避着人离京,恐怕是有异心想行大逆不道之事。
宝言点了头:那就先回宫一趟。
向稼于是嘱咐了自己的手下把两个皇子府都看守起来,又让人去盯着已经在狱中的裴骏,然后才跟着宝言一起往皇宫去。
凌晨的大街上安静得连落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秋风中马蹄声回荡着,显出了几分肃杀之意。
那会儿都还没来得及问,是出了什么事情?两旁无人了,向稼便开口问道,若依着陛下之前的吩咐,现在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娘子从宫里走了。
宝言看了眼向稼,他知道向稼是裴彦身边近臣,有些事情便也不瞒着他,这会儿被崔家人带去了鹤城,今晚之事都是从此而来。
娘子……是怎么从宫里走了?向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宫禁深深,还能说走就走?拿了隆庆宫的牌子。
宝言出宫之前正好撞见了从隆庆宫回来的宫人,随口问了一嘴,便知道了云岚出宫是靠的什么,这也不重要,反正现在这些事情,也算是提前处理了这些蝇营狗苟。
说的也是。
向稼倒是没多纠结,只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些早处理了为好,牵扯也不大,若真的让他们串联起来,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
宝言顺着向稼的话想了想,也有些赞同。
那娘子怎么办,现在让人去鹤城单独救?向稼忽然又把话题给拉了回去,要是去鹤城单独救,是要派谁去?准备什么时候去?宝言摇了摇头,道:我出宫时候,陛下还没对我说起这些。
向稼想起来自己从吴郡接到京城来的云岚,也想起来那一路上云岚平平淡淡的态度,再想想今日情形,忽然福至心灵:他的陛下一定对云岚动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