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侯府上被抄家之后,许多从前被隐藏起来的事情都重见天日。
事涉先帝时候一些往事,裴彦看过了那些口供,一时间只觉得心思复杂。
所有的事情都是以裴隽的那一场人为的意外为开端,究其原因就只是谢家不甘心自己家有皇后有皇子,他们当然是想让自家的皇子成为将来的皇帝。
由此而起的贪心,便成为了这绵延数年的祸根。
他们机关算尽,但却没有算到哪怕裴隽没了,裴襄也没有想把皇位交给裴赟和裴骏。
裴彦登基之后没有给裴赟和裴骏爵位,或者能算是这么多年不甘心的顶点,他们就算认了裴赟和裴骏没有皇帝命,怎么能连个爵位都没有?故而之后便有裴赟的心思费尽,先与崔家勾上,又拉着谢瓯一起与崔家成了盟友。
如若不是他一直对他们有所提防,如果不是崔家总想要和云岚搭上关系,他或者还发现不了他们私底下这样的密谋。
只能说一切冥冥之中是有定数。
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他抬眼看向了面前向稼:牵扯到的那些人,都交代了吗?向稼道:还在审讯当中,不过大多数都是因为从前便是谢家的门生故旧,故而才会听命于他们。
顿了顿,他又道,鹤城便是因为县丞正好就是谢家的门生,与谢瓯有师徒之谊。
裴彦重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奏折,里面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口供,眉头微微皱了皱:所以那些人的口供如今还没整理出来?回陛下,因为牵扯太多,为了避免有冤案,所以还在整理当中。
向稼说道。
也罢,这些事情是得要慢慢审讯,不能有错漏。
裴彦轻笑了一声,把奏折合上了,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卫融,崔素可审出来什么?回陛下,他一直闭口不言。
卫融脸上浮现了难色,哪怕用刑,也是一言不发,后来请了季鹰过去,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裴彦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便再等等,耐心些。
卫融松了口气,忙道:臣明白了。
之前季鹰说李棠想要交降表的事情,可有后文了?裴彦又问道。
卫融摇了摇头:据季鹰说,上次的信送去燕云,到现在还没有回复,也不知现在燕云是什么情形了。
罢了,就按照之前定下的,准备着明年还是要对燕云用兵。
裴彦倒是很快就把心思转了过来,虽然是想着若能兵不血刃更好,但还是得要想着打一场硬仗。
殿中诸臣听着这话,便齐齐应了下来。
.漫长的廷议结束,裴彦去换了衣服喝了口水,便见宝言从外面进来了。
有事?扫了一眼宝言神色,裴彦随口问道。
娘子去见崔素了。
宝言悄悄看了裴彦一眼,飞快把话一口气就说完。
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裴彦把杯子放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情?早上的时候,娘子送崔娘子下葬,回宫路上想起来了崔素,便没回来直接让人带着去见他了。
宝言小心地说道。
裴彦眉头皱了起来,没好气地看了宝言一眼:怎么不早点告诉朕?宝言低了头,道:娘子说,陛下说了她是可以自己去的……这话让裴彦噎了一下,一时间倒是也不好再骂宝言,便只道:那就准备准备,朕要出宫去接娘子回来。
宝言忙应了下来,不敢有任何反驳,便叫人出去准备车驾。
.秋日的阳光暖意十足。
云岚从马车上下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然后进到了天牢之中。
踏入牢门,便仿佛是两重天,眼前一下子就阴暗了下来。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牢房之外,分明还是阳光灿烂的样子。
引路的是戴南,如今他是与卫融一起在审理崔家的事情,卫融去了廷议上,他今日是留在了这边还想着能不能把崔素的嘴给撬开。
见到来的是云岚,戴南不敢怠慢,是亲自过来迎接。
我就见见他,说几句话,倒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云岚看着戴南这么小心的样子,便笑了笑,只是麻烦了你们。
娘娘,里面味道可能不太好闻,等会您若是有什么事情只喊一声,臣便就在外面。
戴南说着也笑了笑,娘娘来这一趟,是臣等的幸事,都不算麻烦了。
顿了顿,他见云岚面上显而易见露出一个迷惑神色,便又解释了起来,崔素从被俘开始,无论怎么拷问都是不发一言,之前臣等还想着是不是请娘娘过来……想着能不能让他开个口。
听着这话,云岚失笑,她道:那说明我来得倒是也对了。
两人说着话便已经走到了天牢最深处,里面暗无天日,火把也不算明亮,放眼看去都是让人感觉胆寒的黑暗,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让人作呕的血腥恶臭味道。
云岚站在门前等着人把沉重的牢门给打开,却然后亲自从戴南手里接了火把,往里面走了进去。
.最深处通常关押的都是关系重大的人,如今里面便只有崔素一个。
云岚看着那沉重的牢门掩上之后,才慢慢地朝着里面走去。
行到了关押崔素的牢房外面,她抬手把火把插在了门上,然后轻轻地开了口:舅舅。
原本躺在稻草里面闭眼睡觉的崔素猛然睁开了眼睛,见是云岚,他面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神色:你来替裴彦审讯我?自然不是。
云岚轻笑了一声,她打量着崔素,关押了这么久,他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整齐儒雅的样子了,她想起来那天晚上撞见了崔素和谢瓯的情形——那时候的崔素大约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成竹在胸吧?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又看了崔素一眼:今天我去给姨妈送葬,回来的路上想起了舅舅,所以就来看看舅舅。
崔素听着这话却愣了愣——他是不知道崔妧娘身死之事的,此时此刻听着云岚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露出了一个茫然神色。
我把姨妈和我娘埋在了一起。
云岚慢慢说着,原本是想着,若是能找到姨妈的丈夫子女之类,能让她与亲人葬到一起,谁知道她却是孤身一人……丈夫子女都不在也不知葬在何处,便只好让她与我娘一起。
不过……这也算是成全了她们这段双生姐妹的情谊,生前没有见面,死后可以相伴。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一笑,目光落在了崔素身上,我想……还是应当与舅舅说一声,毕竟你们是亲兄妹。
崔素茫茫然看了许久云岚,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是透过她在看别人,过了很久却问:婉娘当年……是怎么去世的?那年我背着她从宫里跑出来,身后流矢射中了她的后背。
云岚语气很平静,我亲自埋葬的,所以我一直知道你们在骗我……不过也感谢你们骗我一场。
崔素低了头,过了许久又问:妧娘是……是出了什么事情?谢瓯想对我动手,她替我挡了一箭。
云岚看着崔素,大约在舅舅眼中,这不算什么事情吧?崔素再次抬头看向了云岚,却仿佛牛头不对马嘴一般地说道:我年少时候与婉娘关系最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妧娘的存在。
是么?云岚看着崔素,轻轻叹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但崔素仿佛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婉娘进宫的时候是皇帝的意思,原本家里面也没打算让她进宫,只是圣旨下了,也别无他法,最后就不得不把她送进宫了。
婉娘进宫时候是得宠过的,但皇帝新欢旧爱从来也不少,很快便就失宠了。
进了宫的宫妃没法再出宫来,好在当初陪着婉娘进宫的下人都还能护着她……那年天下大乱时候,我跟着大哥一起进京来原本是要护驾,但那时候末帝已经跑走了,我在宫里寻找婉娘,却并没有找到,我以为她还活着——只是怨恨崔家,所以不愿意露面。
后来知道你在裴彦身边,才猜测着她应当是不在了。
那些过去的事情云岚早有猜测,她自己更加是经历过的,此时此刻听着崔素说起来便只觉得好笑。
许多事情在旁人口中说出就是轻描淡写,仿佛所有的苦难不过就是一句不得已,可对于她来说,或者对于崔婉娘来说,那是令人折磨又无法摆脱的十几年时光,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用不得已来带过的。
妧娘是在婉娘进宫后被接回来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问大哥,为什么不让妧娘替婉娘进宫去。
崔素没有注意到云岚神色,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大哥只说,妧娘在山野中长大,没有似婉娘那样饱读诗书,一眼便能区分了她们二人,送进宫去便是在给自己找事做。
我仔细观察了妧娘,便果然是如大哥说的那样。
妧娘和崔家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性情简单柔软,似乎都没有脾气——后来她夫家出了事把她赶出来,我便接了她回家来。
那时候我想,婉娘已经没了,我就当妧娘是婉娘……所以舅舅说这么多的意思是……你问心无愧吗?云岚轻轻打断了崔素的话,无愧于任何人,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应分的。
崔素再次沉默了下去。
我来见舅舅,并非是想听你说你的那些无愧于心。
云岚轻笑了一声,毕竟是舅舅,有血脉之亲,便想最后见一见。
大舅舅应当是无缘见面了,不过也并不重要。
说着她自己又笑了起来,便只当做是亲人之间最后的相见吧!说完,云岚伸手把插在门上的火把给拿了下来,转身往外走去。
岚岚。
崔素忽然从稻草里面爬了起来,冲到了牢门边上。
云岚回头看向了他:舅舅有什么话想说?对不起……崔素抓住了牢门,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噎,对不起岚岚……你也没有对不起我。
云岚摇了摇头,你心里明白,你对不起的究竟是谁。
.云岚推开半掩着的门,外面戴南还在等待着,戴南身边还有个熟人:宝言。
宝言看到了云岚,便凑上前来帮着她把火把给接了,脸上笑得谄媚得要滴出蜜来:娘子,陛下在外面等着您呢!又不是不回去了,还特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现在身上味道难闻得很……云岚这时候才皱了皱鼻子,又看向了宝言,要不把陛下先赶回去吧?宝言睁大了眼睛,不敢接话。
现在陛下看到我也要捏着鼻子退避三舍,这里面的味道可难闻了!云岚嘟哝了一声,还是朝着天牢外走去。
裴彦果然就在秋日阳光之下,他百无聊赖地牵着马,看到云岚出来时候眼睛就是一亮。
岚岚。
他笑着上前来。
云岚忍不住伸长了胳膊把他推开:你别过来,我身上味道可难闻了,里面臭味腥味都混在一起。
裴彦却不以为意,直接把她拉到了怀里来:瞎说,你身上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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