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上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又把一旁的裴彦给推开了。
这味道你竟然敢说是香的,你鼻子肯定坏掉了。
云岚从一旁的宝言手里接了缰绳,好笑地看着裴彦,等我回宫换了衣裳洗漱,你再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裴彦不以为意地重新黏了上去,扶着她的腰让她先上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与她共乘一骑。
他把云岚揽在怀里,笑着道:你这是自己嫌弃你自己,我可不嫌弃。
两人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行,一路走过繁华里坊,穿过热闹人群,不知何时开始京城又露出了盛世的气象。
微风吹过,从天牢中沾染的腌臜味道也被风带走散去,而远处有食物的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裴彦摸了一下自己开始叽里咕噜乱响的肚子,把脑袋搁在了云岚肩膀上:我们吃个东西再回宫去?万一吃了闹肚子……?云岚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想吃什么?这边进去有一家油饼特别好吃,还有家馄饨也好吃。
裴彦指了指里坊,我以前来吃过,一起去吗?后面跟着这么多人,太兴师动众了吧?云岚回头看了一眼。
就我们俩,其他人让宝言带回去,就不会惊动人。
裴彦说着就勒马跳下来,然后朝着云岚伸手,走吧!云岚把手交给裴彦,然后让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我觉得你比以前黏人了。
云岚笑着从他怀里出来,还是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自己身上味道。
这叫患得患失。
裴彦回头吩咐了宝言一句,然后转身又替云岚理了理背后的衣裳,那味早就散了,不骗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牵着云岚的手往里坊里走,口中又道,你简直不知道你那次拿着牌子就从宫里走了,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噩耗。
好吧,那算我错了。
云岚笑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那也是因为知道你其实一开始喜欢的不是我。
说真的。
裴彦认真了起来,其实我对崔滟没什么深刻的感情,救命之恩更多吧。
我不和你计较这些从前的事情。
云岚狡黠地眨了下眼睛,要是翻旧账,我翻不过你。
裴彦笑了笑,便也不再提过去种种。
两人便手拉手跟在人群中进到了里坊中,然后先到了馄饨铺子旁边找了个桌子坐下了。
要了两碗三鲜馄饨,裴彦伸着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油饼摊子,然后向云岚道:你在这边等着馄饨,我过去买两个油饼——你要吃肉沫的还是菜的?一个肉的一个菜的,我们分着吃。
云岚支着下巴笑着看他,你让摊主分一分。
裴彦笑着应下来,就起身往油饼摊子去了。
云岚看着裴彦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她又想起了裴隽。
很久之前她也跟着裴隽在这种里坊里面吃东西,那时候裴隽也会让她坐在桌子前面等着他去买包子馒头或者油饼之类的东西回来。
这几乎相似的情景,却是不同的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变了,她想起裴隽,但不会再执着地把不远处的裴彦当做是他。
远处的裴彦很快便拿着油纸包好的油饼回来,正好馄饨也端了上来。
吃完饭,你陪我去你哥墓上看。
云岚吃了一枚馄饨,然后看向了裴彦,正好今天天气好。
裴彦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就不能让我吃完了再说这话。
早点说,让你快点消化掉,免得耿耿于怀。
云岚振振有词,就是去看看,又不做什么。
行行,等会就带着你去。
裴彦倒是也没真的生气,那得多吃点,那边远得很,只怕回来就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
那快点吃完就走了。
云岚把碗里的馄饨分了两个给他,你多吃两个,有力气带着我走。
裴彦笑纳了两枚馄饨,又指了指远处的糕点铺子:等会我们买点糖糕之类的带着路上吃。
都听你的。
云岚笑着说。
.两人吃完了馄饨和油饼,便去买了两包糖糕,接着便骑着马出了城。
裴隽的墓是与裴襄的陵寝在一起,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不过快马加鞭一个下午倒是也能跑个来回。
等到了空旷无人的地方,裴彦便打马快跑起来,不多时便看到了陵寝所在的那座山,再往前绕了一圈便到了裴隽的墓上。
皇家的陵墓是有专门的人看守,突然见到裴彦过来,看守的侍卫都吓了一跳,急忙迎上前。
不必跟着,朕便是去大哥的墓上看看。
裴彦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跟随,然后又道,香烛纸钱之类的祭品准备两份,朕带着过去。
侍卫们忙应下来,很快就收拾出了两份祭品,恭恭敬敬地交到了裴彦手中。
裴彦把祭品放在马背上,然后与云岚一起往裴隽的墓碑走了过去。
云岚跟在裴彦身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墓地之上的各种陈设,走到墓碑前面时候,便见到了上面书写的长长的祭文。
父皇亲自写的。
墓地上干净,显然是有人常打扫,裴彦看了一圈,便把祭品取下来摆在了碑前,父皇对大哥更好,对我嘛……可能当年我太能惹事,父皇就觉得我很烦。
云岚细细地把碑文看完,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裴彦把香烛之类的摆好了,然后从布袋子里面找了火折子点燃,再拿了纸钱烧。
云岚上前了一步,先拿起三炷香点燃了,对着墓碑作揖。
碑文之上有裴隽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号,这里是他一生的终点——对于她来说是陌生又未知的。
墓志铭上的那个早慧又能干的太子,墓下长眠的那个人,使用的是他从未告诉过他的真名。
而并非是她深爱又不愿意放手的卫隽。
所以——其实她的确应该放开了。
她垂着眼眸,直起身子把三炷香插在了香炉里面,然后与裴彦一起默默烧了纸钱。
在来裴隽墓上之前,她似乎有很多话想对裴隽说的,可真正来到了这里,那些心里曾经想过无数遍的话语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当年分别时候有千言万语,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话语早不知应当如何说出口。
她默默地看着面前越来越热烈的火光,又抬眼去看面前的墓碑。
一旁的裴隽看着她的神色,有些想说话,最后还是没有吭声。
过了许久,手里的纸钱都已经烧得干净化成灰。
一阵风吹来,这些灰烬便摇摇摆摆地随着风飘上天去。
云岚顺着那些灰烬抬了头,却看见天边的大片云朵已经染上了霞光。
走吧,要回去了。
云岚收回目光看向了裴彦。
裴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拉住了云岚的手,小声道:我向我哥许愿了,他会保佑我们一直在一起的。
这话听得云岚笑起来,她回握了裴彦的手,道:你就别给你哥找事了。
.在云岚去看过崔素的第二天,一直不开口的崔素忽然便开了口吐露了许多事情。
关于崔家的谋算,关于燕云自立为帝的李棠,还有许多先帝裴襄时候便已经在布置的安排。
而几乎就在同时从燕云传来了李棠被杀害的消息,在燕云的崔久知道了李棠要向梁朝投诚,又听说了京城的事情,便索性把一切伪装都撕破,是要借着燕云之地与梁朝对抗到底。
朝中局势很快变得紧张了起来,裴彦接连调兵遣将,准备就借着这机会索性把燕云拿下,不必再等到明年。
这场一统九州的大战便就此拉开了序幕。
由秋入冬,进到年底,崔久终于因为无路可走选择了自裁。
他自裁之后,他的手下几乎是立刻便作鸟兽散,燕云便顺顺当当地被纳入了梁朝的版图之内。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之后,在牢中的崔素也去世了。
赫赫扬扬的崔家便就此终结。
.宫中的崔滟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在宝言送她出宫的时候。
宝言道:娘子从前的夫家如今还在,陛下让人去与那家人说了,娘子是想回去夫家,还是去别处都可以。
崔滟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激,但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踟蹰了一会儿看向了宝言,道:我想见一见陛下,可以吗?宝言想了一会儿,便道:那奴婢先去问问陛下吧!于是宝言亲自先往隆庆宫跑了一趟,然后又往昭华殿去,才找到了正与云岚一起抱着猫下棋的裴彦。
裴彦听着宝言说了来意,眉头都皱起来,他捏了捏怀里的黄猫咪咪的耳朵,不开心道:没什么好见的,让她出宫便是了。
一旁的云岚轻笑了声,她怀里的灰奴还在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她道:都要出宫了,让她见一下又没什么,说不定还有什么崔家的隐情要告诉你。
裴彦皱着眉头想了好久,又烦闷地抓了两下咪咪的爪子,最后还是看向了宝言:那就带着她过来一趟吧!宝言应下来便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裴彦有些不高兴地在棋盘上落了子,然后便看到云岚敏捷地又下一子,吃掉了他的一大片黑子,这局面一出,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岚岚!你在这里等着我呢!这叫做先乱其心智。
云岚得意地抱着灰奴笑。
裴彦看着棋盘上局面有些愤愤不平,他一边想着应该在哪里落子,一边又道:还好我早就已经给卫氏封了个郡主赐婚,这边崔滟也要送走,将来再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捣乱。
云岚笑着抱起了怀里的大狸花猫,让它在裴彦的脸上亲了一下。
算奖励。
她说。
裴彦嫌弃地看了一眼灰奴的大胖脸,索性就直接把这大胖猫给接过来抱着了。
他怀里的黄猫咪咪忽然被灰奴一屁股坐到头,便一下子跳起来。
这一跳倒是凑巧,黄猫一头就蹿上了棋盘,上面的黑白子顿时被捣乱一地。
好了,不用下了。
云岚笑着把黄猫给抱到一边去,又把棋盘给扶正,此时此刻外面已经有通传声传来了,你去见崔滟吧,她都来了。
裴彦叹了口气,把灰奴给放到云岚怀里,然后才起了身朝着外面走去。
.正殿中,崔滟已经在其中等待。
裴彦进到殿中来时候,她抬头看向了他,然后上前来行了礼。
陛下。
崔滟低下头。
裴彦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起身:听宝言说你想见朕,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朕说吗?崔滟抿了下嘴唇,道:是有一件事情,妾身以为不应该瞒着陛下。
听着这话,裴彦眉头皱了皱:是什么事情?崔滟紧张地看了眼裴彦,迟疑了一会才低声开口:当年妾身并没有救过陛下……当年在御河边救了陛下的应另有其人。
裴彦一愣,看向了崔滟:不是你吗?妾身记得妾身曾经做过的事情。
崔滟低声道,妾身甚至也没有只身去过御河边。
但那人便说她是崔家的女儿。
裴彦看着崔滟,他在想从前的事情。
或许是假托姓名。
崔滟道,这件事情,妾身之前不敢与陛下说,但今日都要离宫了……便不敢再隐瞒下去。
顿了顿,她又深深行了礼,抬眼看向了裴彦,妾身多谢陛下这大半年来的收留,妾身谢过陛下。
不必言谢。
裴彦有些茫然地摆了摆手。
崔滟没有再多留,便安静地跟随着宝言一起退了出去。
.裴彦看了眼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转回到后殿去找云岚。
云岚拿着梳子正给灰奴梳毛,听着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向了裴彦,笑道:怎么了,看着失魂落魄的,她和你说什么了?裴彦在云岚身边坐下来,靠在她的肩膀上,道:她说她当年没有在御河边上救过我。
云岚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道:就这事情?又不是什么大事。
救命之恩报答错了人,还不算大事吗?裴彦好笑地看了眼云岚,要是是你,你就淡淡放过?我当年也救过人啊,我都不求回报呢!云岚眨了眨眼睛看向了他,所以这算什么大事吗?裴彦看向了云岚,笑道:可我是想回报的,和你这不一样。
顿了顿,他又好奇起来,你什么时候救了人,救了我哥吗?有次出宫的时候路过御河救了个打架斗殴的小郎。
云岚随口说道,急着去把绣品卖掉,那小郎一头一脸的血还拉着我问东问西的,我懒得搭理,随口打发了。
这故事听起来有那么几分熟悉。
裴彦眼睛睁大了:你怎么打发的?不记得了。
云岚看向了他,那么多年过去了,谁记得这种事情啊?裴彦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快要从胸口跳出来——这大约应当就叫做缘分吧?眼前的人,便就是当年的人。
怎么了?云岚把梳子上的猫毛都薅下来团成一团放在一旁的簸箕里面,然后拍了拍灰奴的屁股让它走开,她又抬头看了眼裴彦,怎么,你现在准备把当年我随手救的那个小郎找出来,强令他报答我?裴彦伸手把云岚抱在怀里,他感觉心里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我报答你就好了。
他亲了亲云岚的额角。
云岚愣了一下,抬眼看他,记忆中那个早已经模糊了满脸是血的小郎似乎一下子相貌清晰了起来。
裴彦低头亲上了她柔软的嘴唇。
两人呼吸交缠。
外面大雪纷纷预兆着明年一定是丰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