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府。
严暮这一年来遭逢大变,加上毒素未清,性格变得阴晴不定,除了他的亲卫之外几乎无人敢近身。
他自己为克制这种不知名毒素带来了狂躁之症,也再未踏出主院半步。
由于他是这英国公府唯一主子,所以府内的气氛格外沉闷压抑,各个仆役都低眉顺眼地做着自己的事。
但府里做了许多年的老人路过严暮住的住院时,总要免不得朝主院看上一眼,他们总归还是心疼这位国公爷的。
严暮遭遇的一切他们都看在眼里,一夜之间,他单薄的肩膀上就被迫扛上了无数重担。
一年前,英国公全族尽皆阵亡在边疆,仅留下这位十五岁的少将军严暮带着亲卫护送数具棺材进京,半日不到,白绫就挂满了英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
回京之后,严暮因为腿部无法清理的毒素而落下了终身残疾,经过太医诊断后,章怀帝一道休养的诏书下来命令他在京城休养。
从此之后,他不仅回不了边疆查明真相,甚至连京城也出不去,被变相软禁在了京城。
府内停柩三月之后,他领着亲卫将族人下葬。
那一晚,他与自己的亲兵在书房彻夜长谈,待门打开之后,一道圣旨下来,素来言笑晏晏的严小将军变成了冷漠寡言的严国公。
一年来,严暮哪都没去,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他卧房的窗前。
他的副将郝成卫实在是看不下去他如今这副冷漠阴郁的样子,免不得每天要来问上这么一句,主子,您今日要出去走走吗?与严暮现在清瘦的身形不同,郝成卫是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粗壮的臂膀显得结实,浓密的眉毛之下有一道刀疤从太阳穴横亘到眉骨,显得有几分匪气。
但他本身却是个沉默寡言的木讷之人,如果不是希望严暮有一日被他说烦了能走出去走走,他便也不会来问。
严暮阖眼坐在轮椅上,久病缠身的身形分外单薄却无比挺拔,由于这一年没怎么见过阳光,小麦色的肌肤变成了几近透明的白,薄唇也没有半点血色,极为苍白,眉眼之间满是病气。
偏又喜爱一身黑衣,墨发如瀑散落在,这会太阳被树荫遮挡,这个人都像是要融进阴影了一般。
听闻郝成卫一成不变的问话,严暮陡然睁开眼,眉头高高隆起,满身暴躁的肃杀之意宛如骤然开锋的利剑一般向郝成卫袭来。
本以为严暮会对郝成卫做些什么,结果他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说道:郝成卫,滚出去,你每天没什么别的可说了吗?郝成卫杵在他身后没有出去意思,今日他来确实有别的事情汇报,但肯定是会惹的严暮发火。
身高八尺格外勇猛的壮汉,面对本就烦躁的严暮说话的语气格外心虚:今天有其他话说,主子,暗哨传来消息,那老东西要给您指婚了。
老东西自然指的就是章怀帝。
遭章怀帝软禁之后,严暮就一直在进行战局推演,经过数月的时间,无数次的复盘,他最终确定这位帝王极有可能做了通敌卖国之事,只是一时间他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
所以严暮听见章怀帝为他指婚就冷嘲一声,讽刺的问道:仅仅是为我指婚这么简单?因为心中气怒,他纤长的手紧握住轮椅的扶手像是要捏碎一般,因为过度用力关节都泛了白。
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暴戾情绪,阴鸷冰冷的眼眸里杀意凛然,沉声说道:他见不得我严家有半分好,说说,指了谁给我。
郝成卫向来不善于在严暮面前隐瞒,他沉默了片刻,眼底满是无奈,还是斟酌着回答道:是嘉和长公主,您知道的,长公主身份特殊,要真是圣旨下来您也无法抗旨,毕竟定国公府那边……他们都知道嘉和长公主与定国公府的关系,章怀帝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了把嘉和长公主嫁过来。
以他天煞孤星克死全族的名头,若是长公主在他这有个闪失,光是定国公府的打压便能让现在的严家毁于一旦。
严暮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这个老东西倒是好算计。
他知道郝成卫的未尽之意,定国公府的人向来护短,若是他敢拒婚让长公主失了面子,那就是和定国公府结仇,所以圣旨一到,他必须接着。
他神情淡漠,配上凌厉深邃的五官宛如一具没有意识的雕塑,用指节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思考了片刻,吩咐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先去通知定国公,问问他们的意见。
若是嘉和长公主不同意,定国公府能在圣旨之前改了婚约最好,拦不下,也不要让两家生了嫌隙让章怀帝渔翁得利了。
郝成卫见严暮已有决断,便没再多说什么,径直退了下去安排严暮交代的差事。
此时卧房内只留下严暮一人,他坐在窗前仰头看着那棵四季如常的万年青,眼底露出一丝脆弱,有几分茫然地低声说道:父亲,儿子不知现在该如何是好。
您时常教导儿子忠君爱国之道,要是这君不值得忠呢?严家人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望着这棵与父亲严鸿一起移植的常青树怔怔出神。
十六岁的少年,一遭被颠覆了从小遵守的意志,仿佛一个坠入黑暗的行人,四面八方他竟不知该去向何方。
-------------------------------------第二日,朝堂之上。
待长禄说完:有事本奏,无事退朝之后,章怀帝不动声色得朝下面打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蓄着长须,头发花白的礼部尚书赫然出列,他躬身一拜,言辞恳切地说道:皇上,臣有本奏。
嘉和长公主已过及笄之年,当有良配,请陛下定夺。
这王八犊子说什么呢?殿下是皇室嫡长女还愁嫁?昨日定国公顾绍已经收到了严暮的消息,此时他听见礼部尚书说出来心中还是一阵气闷。
顾绍才不管礼部尚书是不是年老体弱,他虎目一瞪,昂首阔步的走到礼部尚书身边,用那坚实有力的武将身躯将瘦弱的尚书一挤,瞬间推的人像侧边移动了半米。
他这才满意的向章怀帝行了一礼,反驳道:启禀皇上,恕末将失礼,末将以为长公主尚且年幼,不急于一时,以嫡长公主的身份,嘉和长公主也无需在意年龄。
上面的章怀帝看着顾绍在朝堂上肆无忌惮的样子脸都黑了几分,顾家在大殿之上竟敢如此放肆!但章怀帝也不想想他们正在讨论的人是谁,那可是顾绍的外孙女。
依照他护短的性格怎么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这样轻轻碰礼部尚书一下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毕竟这小老头可扛不住他沙包大的拳头。
章怀帝借着冕旒的遮掩,他假装咳嗽了几声,掩饰住真实的情绪,调整了一下面色后,他装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样子,摇着头对顾绍说道:如若依爱卿所言,那朕当真的是要对不起皇后了呀。
顾绍听章怀帝提起皇后,心中已经有了怒意,女儿的死本就是顾绍心中一根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他向章怀帝行了一礼,语气生硬:皇上,皇后娘娘若是在世,应当也想着嘉和长公主在身边多留些日子的。
殿下又不是嫁不出去,急什么急?章怀帝总是疑心顾绍手握兵权会起兵造反,他不敢正面与顾绍抗争,只能把他捏造的婚约拿出来说:爱卿有所不知,皇后在世时便与老国公夫人定下了婚约,你叫朕如何是好呀?章怀帝说完这一句手无力地搭在龙椅上,仿佛极为伤心。
一根筋的顾绍也没想到,当着一干朝廷重臣的面章怀帝竟会撒这样的谎。
他听闻这是女儿遗愿,便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心里梗得慌,反正今日安和去了殿下那,问完了殿下的意思再说。
想到这,他向章怀帝拱手一礼,有些敷衍地说道:是末将多言了,请皇上恕罪。
章怀帝也不管那么多,只要顾绍没异议,那他后面的计划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知道是不是温柔乡腐蚀了章怀帝的脑子,他完全没想够圣旨就算下了也有的是方法不履行婚约,现在事情一完成,他只想赶紧回到他的美人窝里。
抑制住心中的喜悦,章怀帝单手扶额撑在龙椅上,装作十分难受的样子随意的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若众爱卿无异议,就将此事交于钦天监与礼部尚书尽快去办吧,朕今日身体不适,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人恭送声中,章怀帝轻轻掸了两下袖子满意离去。
他就知道一涉及皇后顾绍便会妥协,顾绍这人脑子简单,顾家真正不好糊弄的是今日告假的定国公嫡子顾安和,正好他今日不在,这大好的时机仿佛有上天相助一般。
顾安和出生于武将世家,没有武将的身板,也看不出来点武将气息,却在边疆有玉面罗刹之称。
他明明杀敌无数却总是清冷如玉宛若仙人,换下一身盔甲将广袖长袍穿在身上,仿佛就是从小长在京城里舞文弄墨的贵公子。
他的可怕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被章怀帝惦记的顾安和此时已经乔装打扮进了华阳宫,见到了喻姝。
顾安和抱着一把宫廷琴师用到的伏羲氏古琴与喻姝相对而坐,穿着一身绣着祥云暗纹的广袖白衣,遮住了常年征战的肌肉线条,显得清瘦单薄,看上去就是一位沉迷音律的京城贵公子。
顾安和已有几年未见过喻姝了,感受到喻姝打量的的目光,那双本是极为摄人的狐狸眼也不由得温和下来,眸光动人,经过烽火锤炼的温柔让喻姝都有些红了脸。
喻姝看着他的容貌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可惜了,这样的美人,是她舅舅。
她避开了顾安和的目光垂下头,正思考如何开口,便听见他温柔的开口问道:殿下,皇上若将您嫁给严暮,您可否愿意?对于这件事的态度顾安和十分强势,喻姝的婚事除了她自己,谁也做不得她的主。
听闻这个,喻姝仰起头,无比笃定的告诉他自己的决定,舅舅,我知你心意,宫外总是比这里潇洒的,对我和明赫都是。
她定是要将明赫带走的,这样都才会安心,放他一人在这宫中,不知会发生什么,年幼丧母的皇子就没有能活着长大的。
看着她坚毅的神色,顾安和心中一震:殿下是要将小殿下带走?!可她怎么才能将一个皇子带出宫去呢?顾安和面色不变,修长的手却僵在袖中,他没想到喻姝也会想着带走明赫。
据皇后所说嘉和性子纯善,根本没有太多的心思,他不由得在心中升起了几分愁绪,到底是他们没护住她。
宫内人多嘴杂,他也不便多问,只能干巴巴的说上一句:您有安排就好,需要定国公帮忙的话您随时传信来。
他一边想着嘉和在这后宫的变化,愈发觉得对不起去世的姐姐,精致的眉眼染上几分对章怀帝的怒意:不知道姐姐去世后皇上如何对待殿下的,让他这般忌讳这皇宫。
喻姝最是见不得好看的人难过了,她脸上绽开微笑,娇艳的容颜在日光下美好的让人有几分晃神:不必担心,舅舅,若有需要,我自会传信来。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说,舅舅是个超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