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月色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明净透彻。
我和秀燕挤在她那张窄床上,听她讲她成人宴上的八卦。
六姑妈前些天哭哭啼啼回了南岛,说是姑父娶了个二姨太。
今天席上见到她,人瘦得皮包骨,额角上还有乌青,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哪里还有前些年出嫁时的风光霁月?过得这样折磨,可我娘和几个婶婶还一阵劝她回去,就怕她要闹离婚,永远住回娘家来。
离婚,这在南岛怕是惊世骇俗的事。
哪个富家公子没有个把姨太太,出了嫁的姑娘,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秀燕翻一个身,脸落在月色的阴影里,停了良久又说:大姨母也来了,送了我一对镯子做成人礼,还带来了大表哥。
大表哥快十八了,在永平镇上跟姨父学做生意。
我见她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伸手点她的鼻子:啧啧,小丫头思春了。
去你的。
秀燕装出愤怒的样子,狠狠踢我,伸手到我的腋下,报复性地挠我。
我笑着求饶,差点滚到床底下去。
这一番打斗弄得我们都精疲力尽,好不容易停下来,两个人肩并肩仰面平躺在床上,遥望窗外的冷冷月光。
我摸摸衬里的小口袋,那两粒小小的珍珠就在那里,带着我的体温,抵在我掌心的肌肤上,有一种粗糙坚硬又温暖润滑的感觉,正如他那个人一样。
秀燕,我问,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秀燕顿时又来了精神,支起胳膊,一张脸骤然凑近我:哦,想嫁人了。
思春的人是你吧?我当然矢口否认,啐道:才没有!我还要去省城读书,才不要嫁人。
秀燕狐疑地打量我:那你脸红做什么?有么?我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
秀燕犹豫一刻,最后一脸严肃地说:听说,有人看见你和傅博延在傅宅的后院说话,你该不会喜欢他吧?我才松一口气,骇笑着踢她:小丫头,说什么胡话,传出去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月光里神色夸张地拍胸口,一叠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还以为你被他那张臭皮囊所惑,想要削尖脑袋去做他的三少奶奶。
三少太太,那自然不能,打死我也不会去做三少奶奶。
诚然,即便我想去,傅太太只怕会先打死我。
况且,今天我放了他的鸽子,他这样从没在哪里吃过瘪的少爷,定然已经放弃了。
我却在回北岛的路上遇见傅博延。
早饭后我匆匆辞别秀燕,往海边的方向走,才拐过弯,就看到一个高个男子站在小巷里。
他还是昨天那一身白衬衫,倚墙站着,指尖捏着一支烟,大概因为头发有些乱,看起来多了几分颓废的意味。
我与傅博延只见过聊聊数面,几次都是在阳光明媚的时间,总觉得他虽年少轻狂,但并不是个坏人。
此时见他脸色阴沉地抽烟,竟有些意外,脚上也不自觉地慢下来。
他看见我,丢掉烟头,一只脚在地上碾灭烟头,缓缓站直身子。
巷子只要那么宽,断然躲不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礼貌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他嗯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似乎若有所思。
我想要低头走过去,他拉住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昨天和你一起逃走的人,是傅冬生?我没料到他看见了我们,更没料到他认得冬生,回头吃惊地看他。
他则阴恻恻地冷笑:好一个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孙先生可知道你和傅冬生这种人混在一起?这话我听来觉得尤为刺耳,这时候忽的也全然不怕了,立刻反唇相讥:傅冬生是哪种人?不过是穷一些,但至少清清白白,靠自己一双手养活自己。
他冷哼:好一个清清白白!你可知他父亲做的是什么营生?又是死在哪里?他父亲可是山东的大土匪头子,被抓住了枪毙的,一家子鸡鸣狗盗之辈。
傅博延说得理直气壮,我听了不禁怔住,冬生从未说起过他的家人,如今看来,倒真是不堪。
只是我转念一想,做土匪的是冬生父亲,又不是他自己,我父亲也并未因为冬生父亲的不堪就看不起冬生。
这样一想,我又恢复了气势,反驳他说:冬生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何谓鸡鸣狗盗?有的人明明家里定了亲,还要出来四处招摇撞骗,才叫鸡鸣狗盗。
他一怔,松开抓住我的手: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转而定下神来,一扬眉,又笑了:原来为这桩事,我还想了一夜想不通,难道我哪点不如一个渔民,一个土匪逃犯的儿子,怎么你会为了他而拒绝我。
我恼火他诋毁冬生,语气也很不高兴:请你不要这样说。
他很郑重其事地自顾自说:我绝对不会听从家里的安排,我的两个哥哥都已经饱受旧婚姻的苦害,我们都受过新思想的教育,你要相信我,我的恋爱肯定是自由自主的,我才不会任凭他们的摆布。
我才不管他是新思想还是旧思想,只是不喜欢他自以为是,所以把心里想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我是乡下长大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什么自由恋爱,只知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我不晓得你喜欢我什么,你根本不认识我,即便现在有些喜欢,也不知道会喜欢多久,偷偷和你这样拉拉扯扯,与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所以还是请你不要拦在我面前。
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你和傅冬生那个穷小子拉拉扯扯,与你就有什么好处?我不欲同他再多废话,一跺脚,自顾自转身绕过他,朝山后渔船的港口走去。
没想到他还不肯罢休,又从后面跟上来,在我身后叫:惠贞!我加快了脚步,熟门熟路拐上山坡后面的小路,放眼望去,前面已经是静静躺在山背后的南岛渔港。
我远远看见冬生的小舢板停在那里,他赤着双足,正弯腰解去舢板的绳索,抬头一看,看见我和傅博延一起走来,眼神顿时锋利起来。
傅博延也看见了冬生。
脚下的路到这里为止,再往前走就是滩涂。
傅博延这才停下脚步,远远望着冬生的方向。
有一刻他们两个目光相接,遥遥对望,仿佛两只对峙的野兽,谁也不想先败下阵来。
最后傅博延忽然一笑,挪开了目光。
他把白西装搭在臂弯里,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一口,抬起下巴吐出一阵烟圈,恢复一副自信高傲的样子。
我才不管他在想些什么,抬脚朝冬生的方向走去。
他就在我背后说了一句:孙惠贞,你等着,我绝不会输。
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我。
后来我问过冬生:对将来你有什么打算?会不会打一辈子渔?他缄默着并没有回答。
从那以后,冬生缄默的时候渐渐多起来,而且把跟多时间花在跟渔船出海上,常常下了这一家的渔船,又去那一家的渔船上干活,一刻也不肯歇下来,更不要说来学堂听课。
到了冬天,海上风高浪急,只有少数船在这时候去海上捕鳗。
有一次我看见冬生回了学堂,还在下课后被父亲叫进学堂后面的小隔间里聊了半晌。
我好奇得不得了,在门口起起坐坐。
好容易才等到冬生从里面出来,我也噌地从门口的长凳上跳起来。
冬生的脸色不大好,严峻里似乎带一点伤感,父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倒是长者十分关怀鼓励的样子。
我的心里打着鼓,跟在冬生身后走出学堂,一直跟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才拉住他。
十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拔高了个子,人也更瘦了,身上倒是更结实,只是被海风吹黑了的面颊也塌陷下去,渔船上生活的辛苦可想而知。
天色已经暗下来,夕阳火辣辣烧红半边天,映照在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里紧张,仰头问他:父亲同你说了什么?他顿了顿说:孙先生说要送你去省城读女子高中。
父亲向来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哪里肯送我出门去读书。
他这样同冬生讲,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骇然退后一步:我才不要去。
冬生默默注视我,半天才扬了扬嘴角,露出一点笑容,轻轻说了一句:傻子。
我再一想,确实自己是傻了。
父亲一向知道我最希望的莫过于搬去省城,读师范学校,将来好做个老师,现在这样说,也许只是疼爱我而已。
父亲虽然对我严厉,但内里毕竟也是个慈父,每每我想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虽不赞同,但一经我软磨硬泡,也常常能让我得逞。
这样一想我又满怀希望起来,笑着同冬生说:你也一道来啊。
你的字写得那么好看,算术也好,省城那么大,一定能找到一份好的营生。
冬生也同我一起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怅然,最后还是说:你真是个傻子。
没想到父亲最后带我离开,竟然是在那样的仓促之间。
年前学堂放了假,父亲去见了傅太太,结算了一年的薪资,回到家时对我说:我们明天就走,去省城。
我吓了一跳。
父亲的脸色铁青,动作僵硬地把桌上的书籍一把扫进箱子里,回头对我说:快去收拾东西,尽量找必须的东西带,带不走的就暂且放在这里,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意识到父亲的决绝,眼泪瞬间急出来,问:父亲,出了什么事?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一向都想去读省城的学堂?现下正好,我有个旧友在上次带你去过的那间学堂做教导主任,我去托他帮我在学校谋一份教职,不论什么,代课的也好。
明天我们必须走。
我蹲在他面前哀求他:为什么明天一定要走?能不能过几天才走?我还要去跟秀燕道别,冬生出海去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父亲忽然又咳嗽起来,连咳了许多声才停下来,颓然坐在床上:我们在这里生活,全仗傅家的鼻息而活。
现在这样的屈辱,为父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下去。
父亲是个酸儒,最是清高。
看父亲的样子,一定是在傅太太那里听了什么话。
傅太太喜欢读书人,一向对父亲礼敬有加,即使是辞退了他,也不可能有什么重话。
我急急问:傅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父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叹息说:这些话,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夜无眠。
天一亮,父亲拎着两口箱子催我出门。
海上风浪不息,冰冷的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渡轮鸣着笛向永平县城的方向行驶,船上并没有几个人,我却不愿意回到船舱里,宁愿站在船铉边上吹冷风,只为了多看北岛一眼。
父亲叹了一口气,也只好随我去,自己一个人默默回到船舱里去。
我在海风里流泪,北岛在视线里逐渐变得模糊。
我的童年和眷恋,我挂在楼前的海螺,我在窗前种的小草,甚至于我读过的那些书,都还留在那座踩一脚就吱呀作响的楼里。
更重要的是秀燕还不知道我的离去,冬生还在海上。
这一去路途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远远的,我又看见一艘渔船乘风而来,看方向是出海归来朝南岛去的渔船。
正当我要绝望的时候,我看见甲板上那一个青年,高高瘦瘦的个子,理着极短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黝黑的皮肤,挺拔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
我的心狂跳起来,站到船铉边的一个木桩子上,极力朝海风里大喊:冬生——!海风猎猎,我的声音被海浪和疾风所吞没。
两船远远地交错也不过片刻功夫,我又一口气跑到船尾,站在最高的地方挥舞手臂,使尽了力气大喊:冬生——!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终于朝我的方向看过来,跑到船尾向我挥手。
我朝他的方向喊道:冬生——!我走了——!我在省城等你——!海天一色。
冬生的船和冬生的影子在早晨金色的阳光里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最后那一刻,我只看见冬生的身影,小得如同一个黑点,却还在使劲朝我挥手。
他又把手拢在嘴边向我喊着什么,海风那样大,我一点也听不见。
我也喊了那么久,我的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一句。
但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我知道我会在省城等着他。
而冬生,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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