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远电话来的时候, 正是微微所料不及的时候。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晚上不用她赶稿子,她上网算了一遍银行里的存款,早早就上床睡觉, 没想到在黑漆漆的半夜里又被电话铃声叫起来。
她在半梦半醒间抓起电话接起来, 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喂?他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 还是那把醇厚好听的声音,只是语气听起来难得的不沉稳:出来吃宵夜?窗外一片漆黑,她着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真的已经差不多午夜了。
她不过是个做美食的小记者, 即使哪里发生了核战争也轮不到她半夜被叫醒, 这时候当然是一头扎回被窝里回答:宵夜?现在?还是不吃了。
往常他似乎无比佛性, 被拒绝肯定是好风度地一笑置之,没想到今天他竟然直截了当地笑着坚持:我就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宵夜,下来可好?她的瞌睡这时候醒了大半, 自觉得着实没有和他熟到深夜出游的程度, 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多谢, 不过现在太晚了, 不大方便。
我先回去睡了,回头再聊。
挂掉电话, 瞌睡早就跑去了九霄云外, 她对着天花板发了一分钟呆。
诚然,不刨根问底的记者不是个好记者, 不过另一句至理名言又说,好奇心杀死猫。
有时候她也承认灭绝师太的话有道理, 与其挖掘什么海岛传奇, 不如多跑几个网红小吃店。
美丽的话也犹在耳边, 与其关心某些不相干的人的来历,还不如周末多回福利院关心美丽和小朋友们。
当然,还有和平。
窗外长夜未央,她坐起来扒着窗台朝外看了一眼。
他还没有走,他那台低调的黑车就停在楼下。
头顶乌云盖月,楼下的路灯也正好坏掉了,她只看见一个颀长的影子靠在车边。
他似乎正低着头,一片黑沉沉的夜里,只有他手上的手机露出一块光斑。
她从窗口缩回脑袋,看见她的手机上有人给她发了一句话:明天一早要飞回香港。
对方还在输入,片刻第二句话又跳出来:想不想去参观南岛大宅里的思惠苑?她一愣神,想起那个花园深处,层楼叠榭,还从来不对外开放的思惠苑。
这时候他的第三句话又跳出来:现在就走。
Now, or never.于是她从床上爬出来,又一次上了他的车。
他还果真给她带了宵夜,是一碗花生汤,放在保暖瓶里,还有一点温热。
他笑笑说:在海城机场看见的,又正好有保暖瓶卖,就给你买了一碗。
她尝了一口,花生汤香甜可口,不过她决心只关心自己该关心的事,转移话题问:思惠苑不是从来不对外开放?上次领我参观的那个袁经理还说,就算傅维贤来了也进不了。
咱们今天怎么进去?他无声地笑,侧脸在暗夜的光线里像大理石雕像。
片刻他才模棱两可地说:你放心,都安排好了。
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她不大喜欢,好像一早就知道能把她诓出来,又一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这一去山高水远,单程也要三个多小时。
一出市区,周遭的高楼大厦变成大片广袤田野,渐渐的,田野又被墨黑墨黑的崇山峻岭所代替。
车里似乎永远循环着肖邦的钢琴曲,她现在已经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那支第一次在他车里听到过的曲子。
他的车也和他的人相似,低调,整洁,初初一看毫无性格可言,多看两眼却又觉得藏了好多隐秘的故事。
原来她还想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到傅氏工作又不告诉我?后来又一想,她算哪根葱?他们也没熟到他需要向她汇报简历的地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艾微微,好奇心杀死猫,与其关心不相干的人的来历,还是多关心关心福利院的小朋友。
还有,和平。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想到和平。
这样一想,她没开口,靠在椅背上假寐,车行渐远,刚刚被赶走的困意很快就又在单调的马达声中重新席卷而来。
她再次睁开眼时,车已经停在傅宅门外。
不知谁何时帮她调低了座椅的靠背,她就舒服地斜卧在座椅上,身上还盖着男士的风衣,怪不得睡了这许久都没有醒。
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望向车外,才看见傅修远站在车前的颀长背影,似乎正在抽烟。
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推开车门走出去。
他回过头看见她,只暗自笑了笑,说:醒了,那我们走吧。
他带她去傅宅的后门,就是傅氏学堂旁边,孙惠贞当年偶入桃花深处的那扇月洞门。
上次她来时,门上还挂着长了铁锈的大锁,这一回大锁已经不在了,她推了一把,门竟然吱呀一声应声而开,看来傅修远真的做了安排。
夜晚的空气还透着凉意。
她放轻了脚步,一路沿着林间小径往园子里走。
夜间的空气还有些凉,她抱着胳膊东张西望,多少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却走得大大方方,似乎比她更熟门熟路,走在她身旁,忽然问:这儿你来过?她生怕被人看见,说话声音也压到最低,简短地回答:来过两次吧。
他笑笑,也不再多问。
顺着石板小路穿过桃林,又路过荷塘边的九曲桥和湖心亭,他们最终走到青石板路尽头的荷塘深处。
她还差一点错过去思惠苑的岔路,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没走错。
小楼坐落在绿树掩映之间,二层木结构,白墙灰瓦,垂柳低枝。
四周一片静谧,楼里一点亮光也没有,看起来真是空置很久了。
她伸手去推大门,这一回却没有推动。
傅修远还站在她身后,双臂交叉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
她压低了声音问:你有钥匙吗?钥匙?他耸耸肩:没有啊。
她不免着急:那还有其他的门可以走吗?他想了一想,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一个门。
果然,哪有那么容易进门。
她冷哼:那咱们怎么进去?撬锁还是踹门?他倒不着急,反而舒展开眉眼笑了:踹门可能容易些,我看这门不太牢。
她在心里腹诽,靠别人果然靠不住,这个傅修远尤其不靠谱。
幸好她有一个记者该有的洞察力,早早就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发现一楼的窗户开得低,还是敞开着的。
如果她偷偷从窗户进去看一眼,即刻就出来,深更半夜必不会被发现。
她说了一句:我有个主意,径直跑去假山后面的窗下。
窗户虽然开得低,对她还是高不可及。
这时候傅修远也跟过来,她就附在他耳边轻声和他商量:要不你托我上去,我就去里面转一圈,马上就出来。
你就在窗外给我放个哨?傅修远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表示同意,把她托举过肩,她连滚带爬地上了窗台,期间还踩碎脚底一个花盆,那响动在寂静深夜里不啻于投了一个炸弹,吓得她魂飞魄散。
其实她从未干过如此疯狂的事,三年的记者生涯不过就是跑个小吃店采访个把专家。
今天好不容易大半夜来一趟,若是铩羽而归总归太不甘心,一下又把好奇心杀死猫这句至理名言给忘了个精光,毫不犹豫翻窗进了小楼。
楼下是一间堂屋,夜晚光线晦暗看不太清楚,只看见几张中式的桌椅板凳,都是深棕色,看起来厚重古朴,似乎很有些年代了,色泽已经变得黯淡。
她仔细查看那几件家具,明显可以感到椅子扶手上被时光磨损的痕迹。
虽然房间看起来久无人住,但指尖所触之处却一尘不染。
看完那几件家具,一转身,却见到一个黑影。
傅修远并没有按原计划守在窗下放哨,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堂屋,还伸手要去开灯,幸亏她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冲对他横眉怒目:你疯了?别开灯,被人发现怎么办?他笑了笑,耸耸肩,在黑暗里比了一个对不起的嘴型。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摸上楼梯,完全像来偷东西的贼,可木结构的楼板,每踩一脚就吱嘎一声响,吓得她走一步停一步,怕是走了一世纪那么久才走到楼上。
楼上有主人的卧室,也只有简单几件家具,色泽深厚的圆桌圆凳,顶箱柜,梳妆台,居中是一张紫檀月洞门的架子床,床上铺着崭新的素白床单,像有人常常打理一样,一尘不染。
她打开手机,借着微弱的光芒一件件观赏,心里为这些保存完好的家具赞叹不绝。
当然,她最重要的目的是来找书,可惜四周陈设简朴,环视一周并没有看见书本或书架。
她原以为这座闲人免进的思惠苑一定是南岛会所里总统套房一般的存在,没想到家具陈设都如此朴素,朴素到几乎简陋的地步,不禁问:不知这里为什么从来不让人进。
她本没有指望傅修远回答她,没想到他在她背后说:我听说,西苑从来不对外开放,因为这里以前一直是傅天宇的住处。
傅天宇把傅宅买下来,还把西苑改名叫思惠苑。
果不其然!原来真是傅天宇取了思惠苑这个名字。
她联想她收集到的那几篇日记,瞬间脑补出诸多狗血情节,自言自语说:傅天宇一定和孙惠贞有很深的渊源,该不是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吧?他却在黑暗里一哂,心里想,哪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傅家人都是冷血动物,可从来没有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说:明天更新时间要晚上12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