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本来就红, 现在感觉像火烧一样,不很友好地诘问:你是谁?那两块眼里的光斑闪了闪,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递给她一张纸巾, 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用纸巾擦鞋。
她喜出望外, 说了声谢谢接过来,低头去擦鞋上的烂泥。
头顶的声音又问:你从福利院来?呵呵,凭她这身格格不入的打扮, 是不是路人甲都猜得出她的来历。
幸好他这样问, 否则她几乎忘掉自己的身份。
她是来公关的, 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她点头:你好, 我叫艾微微。
艾,微,微。
他重复她的名字,一字一顿。
他的口齿清晰, 声音醇厚好听, 但有一种怪怪的腔调, 也不是港台口音, 更像不是在说中文,而是在说一种什么外国话。
他问:为什么你姓艾?她支着晕乎乎的脑袋, 耐着性子解释:我们福利院的孩子都是孤儿, 都姓艾。
他释然地点头。
本着友好交谈的原则,她问:那你呢?我?他低头, 面带不屑地笑了笑。
她的原意是问你叫啥,从哪里来, 不知他是不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顿了顿, 垂着头回答:我有很多亲戚,不过其实和你一样,就是个孤儿。
这回答未免太深奥,特别是此时,在她云里雾里,头晕脑胀的时候。
她用餐巾纸使劲擦那只沾满烂泥的鞋,心里再次哀叹,完了,这可是借来的鞋,回去是一定要挨张院长的骂了。
拿来。
他在头顶说。
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抬头问。
他伸出手,下巴抬起指指远方:鞋子拿来,我住在那边的院子里,帮你去水龙头下面洗一洗。
她略一犹豫,还是把鞋递过去。
他接过鞋,转身晃出亭外去。
不错,他走路样子不像是走路,倒有点象是根晃动的竹竿,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个子高,又那样瘦。
鞋子交递的时候,他的手掌拂过她的手背,很凉。
深宅大院,寒风冷月,她一个人靠在亭子里等,脑袋痛得要裂开来。
四周一片漆黑,她昏昏沉沉,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终于有杂乱的脚步声走来。
她警醒过来睁大眼睛一看,并不是那个年轻人,而是张院长。
怎么躲在这儿?张院长看见她松一口气,找你很久了。
她万分抱歉:喝了一杯冰茶,头有点晕。
张院长没来得及批评她,后面那位和张院长聊天的西装男子跟上来,看见她礼貌地笑:找到就好了。
张院长叫西装男子廖先生,两人脸上均一幅事态严重的严肃神情。
廖先生说:实在是抱歉,本来要招待你们在这里留一晚上,现在董事长突然发病,估计无法和艾微微同学见面了。
这样,车子安排好了,就在后门口,今天只好先送你们回去。
张院长连连点头,表示不耽误廖先生,立刻就可以动身。
微微心里着急,因为脚上还少一只鞋,正想说能不能稍等片刻,那位季先生把一只鞋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就是她那只圆头黑皮鞋,烂泥已经没有了,鞋面上还是湿的。
她愣了一刻,张院长催促她快走,她只好站起来跟着张院长和季先生离开。
七折八拐,穿过林荫遮蔽月光的石板小路,季先生打开一扇月洞门,外面是又一座小院,四周一排矮房子,院子中间一汪小池塘,池塘边种着一棵参天大树。
她慢下脚步打量四周,廖先生笑了笑解说:咱们已经出了傅宅的后门,这里原来是傅氏私塾。
汽车就等在门外面。
车果然就等在外面。
后来她只记得她们坐车穿过颠簸的石板小巷,离开南岛,奔驰在被黑夜包围的跨海大桥上。
外面是漆黑纵深的大海,什么也看不见,车里有暖气,熏得她不到几分钟就眼睛一闭,沉沉睡下去。
这一路山高水远她全没有知觉,等她醒来已经在福利院的门口。
后来张院长告诉她,捐款的事,只怕是不成了。
说一点也不气馁那是骗人,但她也早就习惯,对生活不抱有任何奢望。
她才十五岁,换作别的姑娘正是青春无敌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年纪,她却先学会不要失望,永远不要相信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这样才不会被挫折打败。
她只是觉得内疚:对不起,如果我没喝那杯冰茶就好了。
张院长长叹:这事不怪你,怪你运气不好。
傅董事长,就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老人,后来过世了。
人生无常,她还记得那位老人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最后落在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探寻的,也许有几分惊讶,表面平静无波,又好像有暗涛汹涌。
她又想起那天发生的诸多怪事,忍不住问张院长:您和廖先生来找我的时候,路上有没有遇见什么人?张院长略一思索回答:没有啊。
她追问:那他怎么会有我的鞋?张院长说:不知道,我们分头找了一段路,并没有一直在一起。
张院长反过来敲微微的脑袋,这孩子,鞋丢在哪里,自己不知道吗?她啊的一声低头避过,想了想,没有多解释。
湖上月影,庭院深深,那天发生的事就像她做了一个浮光掠影般的梦。
她曾经怀疑自已是不是遇见了鬼,那个像竹竿一样晃来晃去,说自己是孤儿的少年,是不是就是个孤独的鬼魂?可是也不像。
每每回想那天的情景,她不太记得那人的眉眼,但清晰地记得他的手掌扫过她手背的感觉,干燥,微凉,但仍然是有温度的。
大梦醒来,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什么也没有改变。
那是个和她无法触及的世界,她回到福利院,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在原来的轨道上进行。
直到那一年春节,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
除夕的晚上,她帮张院长包饺子,和小朋友们一起看电视,守夜,送孩子们上床,直到半夜窗外还是明月当空,大年初一睁眼醒来,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初升的太阳映照在白雪上亮得耀眼,路旁的积雪有一尺多高,院子里的冬青和花坛全部埋在雪堆里。
孩子们一声欢呼,争先恐后跳下床去。
她从窗口向外望,讶然看见玻璃窗外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盒子。
浅蓝色的盒子,上面扎着蓝色的缎带。
她打开窗户,在冷空气涌进来之前迅速把盒子拿进来。
盒盖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雪,她拭掉那层薄雪,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双白皮鞋,圆头,只有一点点坡跟,鞋面上点缀着一个蝴蝶结,精致漂亮。
美丽也好奇地探过头来,并立刻得出了结论:放在窗台上的?是哪个好心人捐给福利院的孩子们的吧?看鞋的大小,并不是双童鞋。
美丽率先抢过来要试一试。
鞋子被美丽拿走,微微才看见盒子底里还有一张卡片,也是浅蓝色,上面用银粉画了一个荧光闪闪的月牙。
打开卡片,有音乐传来,卡片上没有名字,只潦草地写了两行英文。
上面那一行她看懂了,是happy new year,下面那一行更长,她那时候英文不好,没看明白。
好奇的孩子们这时候都围过来,纷纷来翻看那张音乐卡片。
美丽懊恼地把鞋塞回盒子里:太小,我穿不下。
也不知是给谁的,卡片上也没写名字。
最好奇的小姑娘艾奥运雀跃地拍手:谁穿得下就是给谁的,微微姐快试试。
她心里充满预感,果然,鞋穿在脚上一试,严丝合缝,不能再合适。
童话故事看太多的小奥运在一边起哄:这是王子送的礼物吗?微微姐是灰姑娘呢。
孩子们都一脸艳羡,只有美丽嗤之以鼻:如果穿三十六码半就是灰姑娘,满大街都是灰姑娘,王子早就妻妾成群了。
她肯定不是什么灰姑娘,从来没有过这种幻想,但这一次有一点固执地认为,这份礼物是属于她的。
从小到大她不曾拥有过什么,大概除了养母买给她的一只小棕熊。
小棕熊后来也在养父的一次又一次暴怒里不知被他扔在了哪里,再也找不到。
现在她有了一只蓝盒子,一双那么贵的鞋,感到格外珍惜,只可惜鞋是白色,多穿几次就会脏,所以被她藏在箱子底里,轻易不拿出来。
孩子们都对音乐卡片充满好奇,一个个轮着借去听,一圈轮下来回到她手上,不知是不是被弄坏了,已经不响了。
卡片上的另一句英文她看不懂,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她拿着卡片借同学的电脑查了查,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互联网说那是英国传教士约翰·多恩的一句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中独踞。
她不知道是谁留了这么一份礼物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这样一句话。
谁知道,也许是那个孤独的鬼魂,同情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不论如何,这曾一度让她觉得自己和福利院的其他小孩是不同的,也许在这个茫然无措的世界里,有那么一个人,出于某种她还不知道的原因,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远远地关心着她。
那么如果有一天她走出这个福利院,也不全然是孤独一个人。
第二年除夕夜,她还曾激动得睡不着觉,半夜在床上闭着眼,偷偷聆听窗外的动静。
那时候她毕竟只有十几岁,仍然是天真的少女,打定主意不奢望什么,就是敌不过自己,以为也许那个人还会再来,如果她不睡着,说不定能看到半夜来送礼物的人是谁。
可惜,等到长夜将尽,东方浅白,连鬼影子也没有。
窗台上再也没出现过礼物,一次也没有。
那双被她视为珍宝的白皮鞋她只穿过一回。
第二年夏天,和平和美丽从幼师学校毕业,张院长带领大家一起拍了照。
照片上的和平仍然戴着口罩,而她穿着张院长做的碎花连衣裙,白皮鞋,站在和平和美丽的中间,笑得青春灿烂。
那时候她面临最后的抉择,普高,还是职校?记得那是热得像蒸笼一样的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坐在储藏室的窗台上,一边嚼冰块,一边拉和平聊天。
和平,你说,我要不要去读高中?和平习惯性地站在阴影里,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问:你想不想去?换了以前她可能会说不想,也许是从来没妄想过,自从小时候被收养,潜意识里觉得没有比福利院更安全的地方,这半年她却潜移默化变了许多。
她猛扇一把扇子,焦躁得扯自己的头发:想是想,大学考不上怎么办?即使考上了,学费怎么办?和平轻轻笑了一声:什么学费怎么办?我毕业了,不用交学费,而且可以去工作了。
张院长再过几年就要退休,和平打算回来帮忙,最终是要接过张院长的衣钵。
只是福利院的薪酬微薄,而且她怎么能要和平帮她出学费?但那些天她曾经乐观了一阵,无端地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前有人要捐款,以后说不定也会有。
最重要的是,她始终记挂着一件事:和平为了她才没被收养,等她大学毕业,一定要挣大钱,要给和平攒医药费,为和平买房,替和平娶媳妇儿,所以她指天发誓:我明天就去悬梁刺股,大学,一定要考上!他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也许是安慰她,笑笑说:我倒宁愿你考不上。
她真的这样悬梁刺股了三年。
别人有家教有补习班,她什么也没有,还底子差,也不特别聪明,靠的全是一股子韧劲,高中三年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甚至连厨房里也贴满小纸条,做饭的时候也在读书。
谁叫她此去华山一条道,机会得之不易,没有任何退路。
后来她果然考上了Z大的新闻系。
至于她的学费,和平说是有人捐了款,至于是谁,和平说匿名,她一直觉得说不定就是和平自己。
张院长那一年按计划退休,和平成了院长。
美丽在外工作了两年,并不如意,最终也回来福利院做老师。
微微尽管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离开了福利院,但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可能,仍然每个周末回来和孩子们团聚。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海中独踞。
不知是谁送了她这一句金玉良言,但她每时每刻都感到庆幸,她的人生虽然满目苍夷,但生命中至少还有这一片绿洲,有一个美丽,一个和平,还有一个送给她这句话的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7-21 12:00:00~2022-07-28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侠之大者、恺宝 2个;jane樱桃、秋风莫逆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死水微澜 10瓶;Vaga 3瓶; 你被写在我的歌里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