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进城是在五月底。
日日阴霾的梅雨季节那天忽然放了晴, 响了十几天的大炮声终于寂静下来。
不知哪个胆子壮的出门去探风声,回来说,国军早已经不见踪影, 穿黄军装摇太阳旗的日本军正成群结队地从清波门外涌来。
消息一传十, 十传百, 片刻就传遍石板巷上下,谁都不敢出门,家家户户关门闭户, 铺子也通通挂上门板。
从阁楼的窗口望去, 再也看不到远处天水大街上的行人, 一时间万人空巷, 鸦雀无声。
然后传来远处隐隐绰绰的人声,由远及近,开始听不出在讲什么,渐渐才听清是士兵的呐喊, 喊一种奇怪而陌生的语言, 一声紧似一声, 直到最终可以看见四排耸动的人头, 队伍长得没有尽头,全部戴着草黄色的军帽, 间或夹杂头顶飘扬的膏药旗, 伴随皮靴踩在石板路上整齐划一的咔嚓声,在雨过天晴的天水街上浩浩荡荡走过。
没人敢出门, 生计却要继续。
家里储存的咸肉早就告罄,渐渐的连米饭也变成了稀粥。
阿花饿得嗷嗷叫, 还要在饭桌底下遭舅母的飞腿。
金花过来串门, 偷偷告诉我:今天我家吃红烧肉了。
你上过街了?我震惊。
金花摇头, 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边:家里的猫今早叼了一只老鼠来,大得吓人,我就……我差一点没把中午喝的稀粥也呕出来。
终究挨不过去,金花挂着香烟担子出了门。
我在门口喊了她一声,叫她等我一起,却被舅舅一把从门口拉回来。
舅母看见嗤了一声:别人家的女儿都去得,只有你外甥女精贵,十指沾不得阳春水,要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从没见舅舅发过那样大的火,我关上房门还听得见他在客堂里拍桌子的声音:我胡仁良再是没用,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把外甥女往火坑里推!舅母向来是寸土不让的性子,声音比舅舅更高:那大家一起饿死好了,还是你要我把你那只死猫宰了来吃?我抱着阿花躲进阁楼,心里下定决心,再过一天,明天,一定要出去找点活计。
总好过在家里听舅母的指桑骂槐,连阿花也有生命危险。
外面即使不太平,也不见得真如火坑一样可怕,早去早回就好。
下午有人来敲门,是傅博延打发来的人,送来一袋大米,一篮子青菜,还有几块咸肉。
来人传话说,到处是日本兵设的关卡,东湖边的公馆别墅已经被抢了个空,城南一片被烧成灰烬,叫我们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特别要嘱咐惠贞,千万不要踏出家门一步。
舅母点头哈腰地答应,才算消停。
阿花总算躲过一劫。
战战兢兢过了数日,有自称自治会的人拿着大喇叭在天水大街上喊话,告知邻里,银行邮局都已经开业,学校也要复课,皇军要求,学生必须回去上课,有差事的必须回去办差,有铺子的都必须开业,否则后果自负。
舅舅又打开裁缝铺子,虽说整天也不会有一个客人。
金花却一直没有回来。
金花的母亲来敲门,问我知不知道金花的下落。
她已到处去找过,鑫鑫饭店门口没有,平海大戏院门口也没有。
整整十天过去,自从那天金花挂着香烟担子出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即使我足不出户,渐渐也听到了街头巷尾一些邻居大婶们的议论。
据说鑫鑫饭店已被皇军改成了一个娱乐场所,至于是什么样的娱乐场所,那些向来爱嚼舌根的大婶们又都语焉不详,只是各自心照不宣地摇头叹气,特别是一看见我这样的小姑娘,就立刻截断话题,噤声不语。
又据说,隔三岔五总有年轻姑娘莫名地失踪。
金花回来已经是二十几天之后。
有人在夜里把人扔在了石板巷口。
清早巷口的布庄老板开门,过去仔细辨认,才一声惊呼:这不是金花吗?!邻居听到这一声吆喝,纷纷奔走相告,涌去巷口看个究竟。
我赶到时巷口已经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我只远远听见金花母亲在人群中央的嚎哭声,一声长,一声短,撕心扯肺。
我挤进人群才看到,金花的母亲跪坐在沥青石板路的中央,头发散乱,满脸泪痕,怀里抱着金花。
若不是大家都说那是金花,我恐怕根本认不出她来。
那具身体不着片缕,在清晨的微雨里看起来很冷。
记忆里金花有苗条妖娆的身段,现在入目的却是嶙峋瘦骨和遍体鳞伤。
血痕和污渍让她的脸也难以辨认,只有那一根大辫子,依稀还有点金花的样子。
我还记得最后见到金花的情景,她告诉我家里没东西吃,所以想出去碰碰运气。
我在她背后喊她:等我一等。
那时清早刚刚天亮,石板巷口还笼着一层薄纱般的晨雾,天水大街那头的高楼在雾里若隐若现。
金花已经走出去十几步,听见我叫她,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
舅舅拉住我不让我去,她朝我吐舌头:有人疼你,你还是乖乖等在家里。
说罢回头走远,大辫子甩在背后,每走一步就晃一下。
样样都比我能干的金花,常常羡慕我命比她好的金花,连老鼠都敢捉来吃的金花,最后躺在冰冷潮湿的石板路上,化作一堆枯骨。
布庄老板扯了一块白布,盖在金花身上,低头对金花母亲说:人已经走了,莫要难过。
人群也纷纷附和。
金花母亲的哭声转为抽泣,像被人抽干了空气,一声声的抽痛。
不知为何,我也随着那哭声抽噎,仿佛喘不过气来。
背后的人群向我推搡,我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再睁眼时是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
我躺在一张便利军床上,手上插着针管。
头顶是一面雪白的墙,只墙角爬了几道黑色的裂痕。
有白衣白帽的护士从我身边急急忙忙走过,我才认出这是教会医院。
有人紧紧握住我的手:醒了?我抬头,看见的果然是傅博延的浓眉大眼,心里暗叹,确实,舅母断然不会舍得将我送进医院,最多是掐一掐人中,再掐一掐虎口,如果不醒,那就只好听天由命。
我想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出来,不料却被攥得更紧。
他挑眉笑了笑:医生说你营养不良。
现在看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事,至少力气还不小。
医院里人声嘈杂,到处是穿黄狗皮军装,包着头或拄着拐杖的日本伤兵。
有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走廊上高谈阔论,咿咿呀呀说我听不懂的日本话,忽然有一刻齐齐朝我们的方向瞟了几眼,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傅博延侧了侧身,用背脊挡住我的脸,俯下身低低苦笑:床位全被日本人占了,只好委屈你在走廊里。
不过这里也不好久留,我看还是快点出院。
幸好我只是连日吃得太少,又一时气血攻心才会晕厥,并不是什么大病,否则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只好坐在家里等死。
傅博延迅速帮我办好出院,送我回家去。
梅雨季一过,紧接着是沉闷的酷暑。
阁楼上不通风,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聚集的潮湿暑气无法发散,躺在狭小的床铺上,感觉仿佛背上就要生出霉来。
非常时期,生计愈发艰难,只傅博延隔几天就上门来,带来一些大米和咸肉。
每次舅母都把他关进我的小阁楼里。
他倒很有耐心,大剌剌坐在我床上,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的阁楼:这里也可以住人?放一屉小笼包进来,过一刻钟保证蒸熟了。
我有这样的栖身之所已经很满足:我喜欢这里安静,不必被旁人打扰。
他丝毫不把自己当旁人,目光灼灼地看我,伸出两只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皱起眉头:给你舅母送了这许多吃食,怎么还不见胖?难道都被她拿去喂了猫?我挣脱他的手指怒目瞪他:请三少爷不要再送了,我确实不需要,所以也不会见你的情。
他又忽然正经起来:当下的时局,银行的职位我早就辞掉了。
父亲写信催了我几次,要我回南岛去,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大概已经走了。
我明白这时候绝对不可以心软,所以说:傅老先生顾虑你的安全,你应该听从他的话。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总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幸好是小阁楼里太热,他也耐不住那一刻钟,坐了少许,急速扇几下扇子,站起来打开门,告辞下楼去。
不一刻听到楼下的舅母笑着送他出门,我几乎可以想见舅母卑躬屈膝的谄媚模样。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舅母又在楼下大骂阿花:你这只死猫,老鼠不捉,天天在家里吃闲饭倒也罢了,给你好吃好喝你还嫌弃!怎样?等我喂你山珍海味?饿死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