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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阵雨(7)

2025-04-02 01:06:21

由于职务的变动, 傅修远在内地出没的时间更加频繁。

这年的春天,他还带着微微去了一趟南岛。

去之前他神神秘秘地说:欠你的生日礼物终于准备好了。

她好奇是什么,一直到他们开车越过跨海大桥到南岛镇上, 他仍然不肯告诉她。

岛上又到了桃花满园的时候, 坐在傅宅围墙外面的茶肆里, 还可以看见对面围墙顶上泄露的满园春色。

她正想问他们此行的目的难道就是来喝茶,他向远处扬了扬下巴,说:来了。

来人大概五十来岁, 身材黑瘦, 穿一件脏兮兮的深蓝色夹克, 头上一顶黄色棒球帽遮住大半边脸。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那人往客堂里扫了一圈,目光定在傅修远身上。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人就走过来坐在他们对面。

傅修远问:东西带来了?那人点点头,递过来一只牛皮信封。

傅修远从牛皮信封口看了一眼, 就递回去一个信封。

那人往信封里略翻了一翻, 又捏了捏信封的厚度, 也没仔细看就即刻站起来, 压低了帽檐往外走。

傅修远把信封递给她,笑笑说:这份生日礼物, 一定是你想要的。

她打开牛皮信封一看, 吃了一惊,立刻起身要去门口追, 又被傅修远一把拉住。

他厉色说:你要干嘛?她急得想甩开他:去把那人追回来啊。

傅修远把她拉回座位上:这人鬼鬼祟祟的,要求现金交易, 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你一个女孩子贸贸然追过去, 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如此放弃机会未免太可惜,那人说不定就是孙惠贞的后人,知道些关于孙惠贞的事。

前不久,她终于写完了那篇关于孙惠贞的报道,故事从她在北岛思惠居里发现惠贞留给冬生的信说起,一直写到惠贞同秀燕那些通信,写到冬生去世,惠贞嫁给了傅家三少傅博延,题目就叫《北岛来信》。

她把稿子拿去给灭绝师太看,本以为又要挨骂,结果灭绝师太看完半天没说话,最后沉吟片刻说,这篇稿子不适合她们报纸,但她朋友在帝都某知名周刊做总编,她推荐微微投稿去周刊。

结果周刊发了稿,反响还不错,只是故事并没有讲完,有读者问后来呢?惠贞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在阁楼的地板里留了这么一封信?留给谁的?是傅博延吗?这些问题,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还不知道的是,傅修远花了点钱找几个大V推广了这篇报道,还做广告说,现在孙惠贞的后代来寻根,如果有人还有关于孙惠贞的资料,他愿意重金购买。

结果还真有人来卖惠贞的遗物,那牛皮信封里装着一本破破烂烂的《说文解字》,书里夹着几页旧信纸。

惠贞改用了钢笔,但还是那一手娟秀隽永的小楷,记述了她在杭州的生活。

她觉得真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有钱人的思维果然是不同的,她就从来没想到过重金悬赏这一招。

傅修远却冷笑一声说:人性就那么可耻,蝇营狗苟皆为利来,没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她完全不同意他的世界观,觉得他未免太负能量了,但这时候来不及同他理论,因为惠贞的日记叫她看得入迷。

这一天他们来不及回H城,就留宿在北岛的思惠居里。

同南岛的思惠苑相比,北岛的思惠居自然要简陋得多,但氛围却比南岛大宅轻松自如。

那位傅修远请来看房子的傅阿姨还记得微微,看见她一声惊叹说:啊哟,又是你啊!难得难得!我们这里统共就来过你一个客人。

上次你来后,我还以为老板总算要开门做生意了,结果后来一个客人都没看到过,冷清得不得了。

傅阿姨又看他们两个手牵手的样子,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你跟小傅先生认得了?你们在轧朋友哦?说得她脸红了好一阵。

他们的晚餐后来就摆在了她睡过的阁楼上。

三月海水升温,又还没有到禁渔期,也是吃海鲜的好日子。

在傅阿姨的张罗下,梭子蟹,大黄鱼,虾蛄,银鲳鱼摆了一大桌,几乎都是加上葱姜蒸一蒸就上桌,但因为都是刚从船上下来的新鲜货,鲜得她舌头都要掉了,吃了二十分钟才突然想起来,停下来沮丧地说:哎呀,我忘了拍照了,这下怎么写稿子?傅阿姨还从桃花树下挖出她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告诉微微:本来留给我女儿结婚时候喝的,后来她跟个外地人结婚了,跑得老远,酒都没在这里办,所以我这里留了两坛,给你们喝掉。

她连忙感谢。

虽然她酒量不怎么样,遇到如此高兴的时候,肯定是要多喝点的。

黄酒醇厚,咋入口觉得中正平和,后劲却很足,她喝了小半碗话就多起来,一个劲地问对面的傅修远:傅天宇是谁?他到底是谁?你说说看嘛,到底跟孙惠贞有什么关系?傅修远在对面直笑:我怎么会知道?她不相信,气鼓鼓地说:你骗我,你是傅天宇孙子,你一定知道,你就是不肯告诉我。

他辩解:真没骗你,我真不知道他跟孙惠贞什么关系。

知道你这辈子最想完成的事就是刨根问底,寻找真相,行,我满足你的情怀。

我已经把思惠居的旧物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找到的东西早就寄给你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她追问:那我呢?我是谁?为什么傅天宇选中要收养我?他笑着不回答,她狠狠瞪他,做出不打破砂锅问到底誓不甘休的样子。

她确信他知道得更多,只是每次她问,他总是避重就轻地说几句玩笑话就轻轻揭过。

他在她威胁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嘴角隐去一半笑容,淡淡说:我六岁那年,傅天宇在永平县城里收养过一个女婴。

那年我父母死了,老头子受了打击,中了风昏迷不醒。

就在那时候,女婴突然失踪了。

老头子醒来以后,偷偷在永平周边找了很久,没找到那个孩子,后来一直想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收养做曾孙女,后来就选中了你,叫你到南岛来见一见。

她还是不明白:孤儿那么多,他也没来我们福利院见过我,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呢?他又假做无辜:他选谁又不同我商量,我怎么会知道?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你说傅天宇想收养女孩子做曾孙女。

可为什么不是女儿或者孙女,偏偏是曾孙女?他歪着头冲她笑:老头子说辈分不能乱。

我是长子长孙,所以如果那年你被老头子看中收养的话,就要记在我名下。

她目瞪口呆,觉得匪夷所思,叫一个十九岁的半大孩子收养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到底是什么思路?她忽然又想起来还有那么回事:当初他安排她去南岛傅宅参观,就告诉那里的公关经理说,她是他的侄女。

当时她觉得他好无聊,竟然无端端口头占她的便宜,现在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跟人说我是你侄女。

可为什么是侄女?他揶揄地笑:总不能说你是我女儿吧?谁信啊?你老问我为什么是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给你留了件礼物,又为什么为你交了学费?你是我女儿,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这话她也将信将疑,总觉得他说话说一半留一半。

而且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又被占了便宜,而且还感觉怪怪的,有一点……禁忌。

他俯下身靠近她,伸手拂过她红彤彤的脸颊,笑话她:看你,不能再喝了。

他此刻看着她眼神,迷离闪烁,绝对不是老爸看着女儿的那种。

晚风徜徉,窗外明月高悬。

海鲜宴撤下去,他抱她去床上。

空气里弥漫着海的咸味,她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把她火辣辣的脸贴在他微凉的胸膛上,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逐渐加速,直到他不满意她慢条斯理的挑衅,反客为主,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在漫漫长夜里,她做了一个旖旎的梦,梦到一对穿红色喜服的青年在床上拥吻,窗外下着细雨,笼罩一片湖光山色。

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傅博延,而那个女人是孙惠贞,可两个人一抬头,她才借着微光看得更清楚些,那分明就是她和傅修远的脸……她一下子惊醒,伸手一摸身边,发现身边的床是空的,再揉眼睛一看,临海的窗户大开着,海风鼓起窗帘,他就靠在窗边,手上夹着一支忽明忽暗的烟。

她很少见他抽烟,第一次见到还是她初识他的时候,那时候她就觉得香烟同他不搭调。

他是个西装革履戴银色袖扣的精致男人,手里应该端一杯红酒,天生不应该同香烟这种充满欲望和恶俗的东西同框。

相处久了她才发现,他远不是那么简单,精致外表下面藏着许多黑暗的秘密,烟也抽,但只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看到她醒来下床走过来,他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

三月的海风扑到身上让她打了个寒颤,连忙一头躲进他怀里。

天还未转暖,他倒不怕冷,赤~裸着上身。

她常说他穿上西装是绅士,脱掉西装倒像个糙汉,身上肌理分明,显然是常年锻炼的结果,手臂上还有纹身,好像随时要去街上打架的样子。

那个纹身是一个粗线条的字母N,她问过他是什么意思,他只说:没什么意思,就随便纹了个花样。

她那时候就不太信,这时候用指尖轻轻划过那个字母,歪着脑袋琢磨:Nancy?Nicole?Naomi?这该不会是你哪个前女友的名字吧?他轻笑一声,不说话。

她以为他不打算说了,没想到他又悠悠开了口:我父母死得早,但老头子还活着,我总算也平安长大了。

十九岁那年,老头子也死了,我回了旧金山,傅维贤派人盯着我。

我当然是怎么放荡怎么来,书也不读了,觉得Atherton原来的大宅子不安全,搬去城里的米逊街。

城里的治安不好,流氓特别多,但如果你是流氓,城里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米逊街就有个西班牙裔人的Street Gang(街头帮派),我跟他们混了几年,蹲过警察局,进过戒毒所。

字母N是他们的标志,纹在胳膊上,亮出来可以吓退一大票人。

她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一切跟他那个二叔傅维贤有关,问他:你难道怀疑傅维闲?他说:如果我父亲还在,今天的董事长应该是他。

老头子那几年身体不好,收养了一个孩子重新立了遗嘱,遗嘱的内容傅维贤不喜欢。

父母双亡,警察局,戒毒所,朝不保夕,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而已,她难以想象他经历过的种种磨难。

她想不通:傅天宇那么精明强干,难道就对你父亲的意外没起过疑心?这么大意,连调查也不多调查一下?他一声冷笑:傅家人永远利益当先。

老头子是生意人,一个儿子已经死了,是沉没成本,难道要另一个儿子陪葬?岂不是损失更大?偌大的家业还能交给谁?最好的对策无疑是就当是个事故轻轻揭过。

怪不得他说起傅天宇的时候,从来都只有冷冷的恨意。

他说过他有亲人围绕,但也只不过是一个孤儿而已,原来他一个人在异乡长大,没有一个人站在他那一边,身边唯一能依靠的大概只有一个佣人陈妈。

后来呢? 她又问。

他说:后来我第三次从戒毒所出来,傅维贤再也懒得来管我了。

陈妈哭哭啼啼地来劝我向善,叫我回学校去读书。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停,才继续:陈妈收了傅维贤的钱,是傅维闲雇来盯着我的人,每天向他汇报我的一举一动。

但其实她也尽力了,并没有对我不好,只不过钱和我之间,她选了能让她自己儿子老公过得更好一些的钱而已。

他的语调淡淡的,像古井深处的水纹。

她的心却像泡在开水里,为他隐隐作痛。

那纹身盘踞在他手臂最显眼的地方,像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才好,只好在海风中同他依偎得更紧。

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语调恢复如常,问她:那你呢?你胳膊上那些伤疤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身上确实有几处伤疤,小小的几个圆圈,都在手臂内侧看不见的地方,除了傅修远没人注意过。

她笑了笑说:小时候烫的。

我养父喝醉了酒脾气大,我不听话他就打我,有时候用烟头烫我,幸好还记得要烫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听完沉默了许久,拉过她的手臂轻轻抚摸,最后问:是不是很痛?她笑着摇头:早就不痛了。

时隔多年,伤疤早已痊愈,只不过有时候想起来还会记得那种痛。

他不相信这样的痛可以被原谅,问:你是不是特别恨那些抛弃你的人?她想他大概指的是她的父母,想了想说:小的时候特别盼望父母会来接我回家,后来就想开了,他们应该是不要我了。

像我这样被抛弃的小孩很多,美丽,和平,小奥运,小卫星……同他们比,我幸运多了,我还有机会读大学,还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

恨有什么用,你不去爱那些不爱你的人,自然就不恨了。

他不再说话,收紧了双臂,紧紧抱住她。

深夜的海漆黑一片,只听到海浪敲击岸边岩石的声音。

目光所及,对面的南岛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海风中只有一点渔光,正随风摇曳慢慢飘向对岸。

那时候惠贞在阁楼上看着冬生的渔船远去,不知道是否就是这般景象。

很久以后她还会想起这个夜晚,你爱的人正巧也是爱你的人,漫长黑夜里同他在海风中拥抱,世间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妙的事情。

她也会记得那时候他们不知在窗前抱了许久,谁也没有睡意,后来他轻轻吻她手臂上那伤口留下的疤痕,还开玩笑:小时候我妈说,伤口亲一亲就不痛了。

我不好骗,一定不肯相信,她就说不信你去查书,唾液是消毒的。

来,我帮你消消毒。

他亲得她痒得不行,笑着要避开,他硬是不让,追着她拉过她的胳膊,开始还带着一脸揶揄的笑意,吻着吻着逐渐认真起来,到最后倒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深深把吻烙在她的伤疤上。

等他在湿润的海风里吻过她的每一个伤疤,再抬起脸来时,已经敛去了笑意,眼神变得坚硬,把她搂在怀里,语调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们欠的债,一分一厘都要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