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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同归(1)

2025-04-02 01:06:21

民国二十八年冬转眼到了秋天, 北山街上黄叶纷飞。

转眼又入了冬,下了十二月的第一场雪,白雪皑皑压在横跨东湖的杨柳堤上, 从高处看去像一根素色的缎带。

大炮的声音渐渐远去, 日本兵的大部队开走, 战线又移去了别处。

维新政府的人出来主事,城里渐渐又恢复了秩序,店铺重新开业, 学生回去上课。

国虽破, 人已亡, 即使天天喊着号外, 人心惶惶,对于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博延并没有回去银行做事。

他原想在省城开一家贸易公司,但现在时局不好, 很多东西都禁运, 即使可以运的也要在路上担很大的风险, 所以公司一直也没有筹备起来。

大约也正因为如此, 博延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

秋天他带我去北山上赏桂,满山桂雨, 十里芬芳, 坐在泉边品茶看书,可以片刻忘掉战事胶着, 民生困苦。

我们暂居的公馆离上中下三天竺的寺庙也不远,时常早饭后坐车至山下, 再步行到法喜寺的大雄宝殿去求一支签。

记得第一次去, 解签的大师问我求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还是博延在身后清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回答:求子嗣。

婚后的生活一下子闲下来。

家务都有佣人,不用我操劳,所剩的时间不过是看书赏景。

我跟博延提出:在家里无事可做,不如我去登报,看看有没有人家请国文教师。

我国文底子尚可,以前一直想做老师,教中学虽然不够资历,给小孩启蒙应该还是可以的。

博延立即皱眉:傅太太,你现在什么身份?被人知道你出去做事,我以后还怎么混?和隔壁那些太太小姐一样,每天逛逛百货公司打打牌不好吗?同租住在公馆的其他夫人常有聚会打牌逛商场的活动,我和她们不认得,也不怎么喜欢。

特别是有一个,穿得摩登入时,花样翻新,门口常有生面孔的男人出没。

我觉得不妥,因此也少和她们来往。

博延比我自然要忙一些,时时要出去会友,但亦很少把朋友叫到家里来,来看我的就只有舅妈,第一次和舅舅表弟一起来,另一次只有她一个人。

舅妈说到如今生计艰难,舅舅的裁缝铺子虽然重新开业,生意却是一落千丈。

我明白她的意思,拿出自己的零用给她,说:表弟如今长身体,也需要多吃一点好的。

舅妈看了看手里的一沓票子,大约迅速估计了一下数目,笑了,头凑过来,似乎说怕旁人听到的秘密: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多攒点私房。

家里的家用可是你管?那些下人,你要防他们出奸耍滑。

我笑了笑不搭话,舅妈就有些不悦:你不要怪我市侩,我是为你好,新鲜的时候样样顺意,只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要早点生个儿子才保险。

我确信她是为我好,我好她才有益处可得,只是各人所思所想不同,也没有什么对错,只是不同而已。

博延对我很体贴,有时候晚上我们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有时候出去吃西餐。

他有一群去惯了夜总会的狐朋狗友,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叫他。

最初几次他推拒了,我听见他在电话里笑说:你也知道我最近都不大方便。

对面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就变得有几分寂寥,嘴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我愿意,你倒管得很宽。

后来又有朋友打电话来,我就催他:你想去就去,不用顾忌我。

他笑着拉过我的手臂亲了亲,反问:你就不怕我被别的女人拐跑?我冷笑:你真要跑,岂是我栓得住的。

他沉默下来,坐了半晌,最后一个人站起来,一声不发走到里屋去。

我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动静,走到门边一看,才看见他一个人倒在床上,扯了锦被的一角盖在身上,呆呆望着天花板。

这一晚上我独自静悄悄看书看得很入神,上床去时已经深夜。

博延侧身向内一动不动,我猜想他一定是睡着了。

拉灭台灯,房间里一片漆黑。

我闭上眼睛,努力要睡着,半晌感觉到他的手臂缠绕上来,紧紧搂住我。

他的头大概埋在我背后,湿热的呼吸抵在我后颈,片刻听到他在背后闷闷说:惠贞,你始终是不相信我。

其实他并无做错什么,我亦暗自叹息自己意气用事,想了想妥协说:不如……明天你教我跳舞?他停了一秒钟,立刻说好,收紧了胳膊,迫我转过身,劈头盖脸地亲下来。

我不会跳舞,但常常在电影里看到年轻女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也是好奇的。

博延搬来有大喇叭的留声机,放上唱片,大喇叭里嘶嘶一阵杂音,然后音乐声响起来,顿时充斥整个房间。

他拉起我的手,教我一二三,一二三地转圈,转得我头晕,嘴里连声叫哎呀,不知踩了他多少脚,他却在我头顶一直笑,乐此不疲。

两个人真正训练妥当去夜总会,已经是十二月初。

还是北山街上的鑫鑫饭店,打仗的时候关了几天门,现在早已恢复歌舞升平,虽然人比往常少了五成。

霓虹灯璀璨耀眼,站在门口卖花的小姑娘大概十五六岁,一头齐齐的短发,还有点女学生的样子。

我暗叹一声,忍不住想到自己,博延已经体贴地挑了一朵营草兰,除去枝叶,替我别在衣襟上。

博延的朋友是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几个略年长,各自又带了女伴。

我们走进去时,众人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略年长的男子。

一群人当中一个朝我们叫:傅三!所有人就都朝我们抬头看过来。

包括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男子。

我才看清那人的样貌,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油亮而一丝不乱的头发,眉目深邃,笑起来有点深不可测的意味。

那人朝我们微微点了个头,博延在我耳边说:那个是章先生,在维新政府里做事,是永平县的同乡。

博延自去和他的朋友寒暄,章太太坐在我身边。

张太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丝绒立领的旗袍,卷发高高拢在头顶上,眉眼倒比在座自称某某小姐的女人们都清秀些。

章太太说话也轻言细语:傅太太也是永平县人?我点头:我家原住在北岛上,和南岛一海之隔,离永平县城稍远些。

章太太微笑,举起帕子沾了沾唇角:听说你们那里风景好,可惜我竟还没去过。

音乐响起来,台上的明星摇摆着身体,唱一首《何日君再来》。

有人过来请我跳舞,我忙不迭地拒绝:我只会华尔兹,探戈还没有学会。

章太太忍俊不禁,掩口轻笑。

博延那边几个人正热烈地低声讨论着什么,仿佛是贸易或运输之类的话题,居中的章先生倒不很专心,斜斜靠在卡座里,翘着二郎腿,轻轻弹掉指尖的烟灰,似笑非笑地朝我们这一边举了举酒杯。

一曲终了,又响起一曲,却是缓慢的华尔兹。

我低着头喝咖啡,不想有人已经把手伸到我面前,抬眼一看,正是那位章先生。

博延在对面和友人聊得开心,而章太太低着头,十分专注地品尝杯中红酒,似乎也全然没有注意。

我只好站起来,和他步入舞池。

乐曲悠扬缓慢,一个小号手嘟嘟嘟吹得十分动情,章先生挽着我的手,动作是极优雅娴熟的,只是陌生人的手搭在我腰上,有点热。

两人面对面,总要说点什么才好。

他低头看见我衣襟上的兰花,笑了笑,缓缓开了口:傅太太这朵兰花很香,可惜颜色不大好。

兰花是蓝色,而我这天穿一身翼纱旗袍,也是水蓝色。

博延在吃穿上颇讲究,从来大手大脚,不肯退而求其次,这身旗袍暗花镂空,我总觉得是太奢华了。

章先生语气闲适,可有可无地说:傅太太这样的身段肤色,配钻石才好。

我不习惯这样的对话,脸上冷了冷。

他微微一笑,几步把我推入舞池,转一个圈,又拉回来。

我改变话题:听说章先生也是永平县人,怎么章太太却没到过永平?他低头一笑,像听到一件意外的事,顿了顿,说: 我在永平住到十八岁,就到省城来读书了。

那只搭在我背后的手轻轻一托,我便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弯下腰去,一霎那又被他拉回来,听他在我耳边缓缓说:总听说南岛出美人,现在看来,该说北岛才对。

幸好这时候舞曲一变,旁边有另一对舞者转着圈过来,我才站稳,已经被博延拉回到身边。

他把章太太送到章先生手里,笑着说:章先生不介意交换一下舞伴?章先生了然地笑,点头致意。

从鑫鑫饭店出来已过午夜,我们挤在一辆三轮车上,赶回家去。

寒风刺骨,路灯一忽儿明亮,一忽儿黯淡。

博延伸出两只冰冷的手,伸进我大衣里搂住我,笑嘻嘻地说:抱云勾雪近灯看,妍处不堪怜。

我嫌弃他的浓词艳赋,也嫌弃他的手冷,没想到真的下起雪来,雪花三三两两从空中飘落,无声无息,落在我手掌心里。

我在心里感叹,今冬的第一场雪,这一年又要过去。

冷不丁他靠过来,狠狠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轻笑一声,在我耳边低低说:下次我们在家里跳。

我看,还是把你藏在家里保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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