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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同归(3)

2025-04-02 01:06:21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门口的佣人进来,躬身说:章先生回来了。

博延向我说起过章先生的事,说他出生在官宦世家, 手段出色, 惯会翻云覆雨, 现下南京在紧锣密鼓筹备新的国民政府,人手正缺,章先生因此颇受上面的重用。

这一位章太太, 是他在大学演讲时认得的, 中断了学业娶进门, 也好了七八年。

如今这一位年纪渐长, 自然又有更新鲜的血液补充上来。

博延同我分析说:这回章先生去南京没带上这位,估计迟早是要失宠。

外面的风言风语说,章先生在南京又看上了新的女学生,因此很久没踏足这里的公馆了, 我这一向都找不到他。

这时候章先生脱掉湿漉漉的大衣, 又把帽子交到佣人的手里, 站在客厅的门口缓缓脱着手套, 朝我们这边点一点头。

章太太招呼佣人来上茶,章先生走进了客厅, 就在台灯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离我一个茶几的距离,微笑着与我寒暄:听说傅太太来教小女识字, 小女顽劣,让傅太太费心了。

我打起精神来应付:章小姐天资聪慧, 性子活泼, 我很喜欢。

章先生挑眉一笑:傅太太谬赞, 她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晓得的。

说不到几句话,章太太懒懒站起身来,拢一拢头发,淡淡说:傅太太慢慢坐,我去厨房看看,叫他们添几个菜。

章先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章太太全然没有意外,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是缓缓走到门外,把客厅门关在身后。

我慢慢回过味来,终于体会到她这一切安排的苦心。

也许当初请我来做老师,就是存了这样的后手。

据说章先生几个月没回过本城,怎么博延一去上海,他就来了。

还有,章太太方才与我说的那些她的境况,万般不得已的无奈,现在听起来才合情合理。

这间小客厅并不大,是通常章太太与要好姐妹聊天的地方,只有几张沙发,一张茶几,还有几盏落地灯,沿墙的架子上摆些或真或假的古董花瓶,彰显她的典雅志趣。

百叶窗关上,房里的昏暗灯光尤显得狭小拥挤。

章先生就坐在对面,喀嚓一声划亮一根火柴,点燃指尖的雪茄,吸了几口,吐出烟圈,在烟雾缭绕里朝我微微笑了笑。

只剩我们两人,十分不妥。

我低下头去,盘算着如何找个藉口逃去外面,他深吸一口雪茄站起来,缓缓踱步去看窗前的一株昙花:几个月没来这里,这株昙花倒长得愈发好了。

我只好赶紧提到博延:还没恭喜章先生高升,博延早说了要来拜访章先生,今天他去了上海,早上还说要尽量赶回来。

若明天章先生还在,他定是要来登门的。

章先生回过身,不知何时已站到我的背后,轻笑了一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放在我肩膀上:博延的事,你放心,我是一定会帮他解决的。

雪茄的浓烟袭来,呛得我猛然一阵咳嗽,咳完了停下来又咳,咳到最后干呕起来,恨不得把下午吃的一点点心全呕出来。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喘息着抬起头,看见章先生脸上片刻的愕然,手也从我肩膀上收回来。

我趁机站起来,飞快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这一段身体都不大好,今天也很不舒服,烦劳章先生转告章太太,饭就不吃了,多谢她的好意。

慌不择路逃到门厅,门口的佣人也像早得了什么命令,看见我大声问:傅太太要走了?要不要帮您叫部三轮车?我说不用了,章太太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拉住我:走得这样急?外面还下暴雨,你等一等,我叫司机送你。

我看见她捏着帕子,眼角湿润,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仿佛满腹心酸,又仿佛如释重负,乍一看也很让人同情。

可是那又怎样,姨太太的命运多令人唏嘘。

至于我,是一秒钟也不想在那里停留,挣脱她的手冷冷说:不用了,我去门口叫一部三轮车就好。

大雨滂沱,我连把伞也没有,只好头顶着披肩,疾步穿过章府的花园。

回头望去,深灰色的小楼静默在雨里,像一只静坐在那里的怪兽,那朱漆大门就像是吃人的血喷大口。

楼下的书房亮着灯,我仿佛可以看见章先生站在窗前,捏着一支雪茄,在烟雾缭绕里深不可测地冷笑。

门口哪里有什么三轮车,这样大的雨,车夫们恐怕也早早收工回了家。

天正好暗下来,漫天雨幕,一片冷灰。

这条林荫夹道,公馆错落的小街本来就僻静,现在更没有一个人影。

我顶着湿透的披肩,埋头匆匆离开,偶一抬头,才看见远处有高个子的男人举着一把黑伞缓步走来。

男人看见我,停步,看清我是谁,又即刻大步跑过来,把黑伞遮在我头顶。

我叫了一声:博延,才觉得浑身湿透,冷得彻骨。

他搂我入怀里说:我在上海听说章先生突然回了本城,怕有什么事……还是赶了回来。

他打量我的狼狈模样,低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出什么事吧?大雨啪嗒啪嗒砸在黑伞上。

方才我被淋湿,现在雨水全落在博延肩膀上,顿时湿了一片。

我摇头:本来要留下吃饭的,我推脱说身体不适,还是先出来了。

不适?他皱眉,哪里不适?我回答:也没有哪里不适,方才是装出来的。

这一阵确实偶尔会不舒服,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常常觉得疲劳,动不动就打瞌睡,有时候胃口不好,吃得少些,前些天还吐了几次……我吐的时候也背着博延,他完全没察觉。

这番话他第一次听到,脸色沉下来,越来越难看,我才说:博延,我们快要有孩子了。

他愣了一刻,长长的一刻,然后才笑起来,唇角飞扬,嘴角咧到耳根子,样子像个小孩,低头狠狠亲我的脸颊,一手还举着雨伞,另一手搂住我,像铁箍一样紧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捶了他几下,他才松开我,低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总算等到这一天。

惠贞,这下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那是那一年的春末,阴雨连绵的梅雨季。

我怀了身孕,因为不想博延反对我出去做事,瞒了他两个月。

出了章先生家的事,我自然只好辞去那份差事,怀孕也是很正当的理由。

博延还对章先生帮忙的事抱有幻想,不敢就此撕破脸,这样也好,大家都好下了台阶。

只是外面炮火纷飞,战事胶着,做贸易绝不是轻易能成的事。

又一年走到尽头,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东塘街的租约也到了期。

寒冷的晚上,博延又去朋友那里谈事,我早早关掉灯上了床,睡到迷迷糊糊,才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

窗外月光熹微,我在那一点微光里看见博延坐在床边,半晌无语,最后伸出冰冷的手摸摸我的脸。

那天博延约出去喝酒的是朋友的朋友,一个有些野路子的团长。

出去时他还神采飞扬十分兴奋,仿佛守了这些日子的清苦,终于云开见月。

这时候看他的神色,只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果然,他举头望向窗外,半晌叹气:惠贞,我没办法了,我们还是回南岛吧。

有时候我恨博延的少爷脾气,既然离家出走,他有手有脚,为何不能正经找份差事,偏要做不切实际的梦,想要一夜致富。

有时候我也恨他软弱,恨他明知生计困顿还要挥霍无度,总之各种恨铁不成钢。

他会说:你我不一样,你不会明白。

做小职员艰苦度日又怎样,在我父亲和两个哥哥眼里,一样是沉溺女色,百无用处,怎会看得起我。

最后回南岛去认错,是他认了输,他无可奈何。

我却一直以为,自由恋爱闹到与家庭决裂,毕竟不美。

即使回南岛吃苦的是我,如果最终能被接受,也是值得。

我们就这样动了身,坐火车回南岛去。

年关将近,车上全是人,妇孺领着孩子返乡,背着行囊的大兵不知去哪里开拔,还有挑了一扁担货物的小贩蹲坐在过道里堵住去路。

幸好我们轻装简行,没带太多东西。

博延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座位,让我坐在窗口,他就坐在我外侧,微微侧过身子,一只手护住我的大肚子,好像一道墙挡在我外面。

这一路他似乎心思沉重,神色阴郁,时不时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回家低头认错肯定对他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会儿等他忽然回过神来,殷勤地问我: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我的胃口始终不大好,一直说不要,他又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像要感觉孩子的心跳。

半晌我才听他喃喃说:惠贞,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