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下午时分到达永平县城, 博延雇了一个挑夫,我们又搭乘了渡轮才到南岛。
又是一番折腾,叫到两部黄包车, 傍晚时分才到傅宅的边门。
错过了晚饭时间, 傅宅里已经掌起了灯。
一个潮湿的阴天, 高大的白墙在小巷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墙里错落的灰瓦静默在冷灰的暮色里,显得肃穆森严。
只有一个老佣人出边门来迎接博延, 弓着背接过行李说:太太吩咐, 把东西都安顿到西苑。
博延默默点了点头, 扶我进门。
我只进过傅宅一次, 偶入桃花深处,在那里遇到博延。
这一次走的另一个门,只发觉墙比记忆里的高,路比记忆里的长。
路过几排颇破旧的瓦房, 大约是佣人的住处, 再一拐弯, 终于看到花园。
西苑就在荷塘深处, 一间冷僻的小楼,要拐过不大有人能看到的小径才到。
小楼临湖而建, 景致颇好, 只是家具简单,桌上薄薄一层灰, 像是久没有人住了。
我环视四周,问博延:你原来不在这里住?博延嗯了一声, 呼啦一声推开木窗。
那位老佣人即刻在后面说:老爷吩咐了, 他在前面书房里等着, 让三少爷到了之后就过去。
博延在窗前沉默了一刻,良久走到我面前,低头若有所思,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只捏了捏我的手心,回头跟那位老佣人走出去。
窗外一片残荷。
上一次来是春天,桃红柳绿的时间,这一回却是残冬,冷寞萧索。
我在窗前站了一刻,湖上阴冷的风瑟瑟而来,寒气沁入骨髓。
再一次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扎一根大辫子,一身湖绿短衫,一根红头绳。
姑娘抬眼看我,神色好奇,说:我叫四季,太太派我来叫你过去,太太和少奶奶们都在花厅等你呢。
我于是跟着四季去前面的花厅,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路过数不清的拱门,似乎总也走不到头。
我以为傅家的佣人都该是墨守陈规死气沉沉的,四季却很健谈,也许因为她是新来的,没有那么守规矩,对我没有称呼什么少奶奶,而总是说你。
她知道的事却着实不少。
我问:西苑可是久没人住了?她说:可不是,听说以前是二姨太住在那里。
二姨太你听说过吧?曾经也是很得宠的,后来老爷娶了三姨太,就冷落了二姨太。
二姨太抽上了大烟,一来二去花光了积蓄,欠了一屁股债,太太说要把她送去庙里当尼姑,她一个想不开,就上吊自尽了。
我从秀燕那里听说过这位二姨太的掌故,没想到她是这样悲惨的结局。
只是为什么要把我安排在一个姨太太上吊死去的院落里?或许是傅太太安排的下马威。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花厅。
那是座二层小楼,本该是太太小姐们看戏听曲的地方,今天水榭上空空如也,花厅里却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也见到临窗桌边坐着衣着光鲜,环肥燕瘦的三个女人。
既然没有戏看,又坐得这样齐整,大约是等着看我。
居中坐的就是傅太太,我曾远远见过她的面。
南岛的居民恐怕都如我一样,远远瞻仰过她的风采。
她五十几岁的年纪,白皙丰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鹅蛋脸,眉目温润,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
既然跟博延回来,我已在心里做好准备,肯定是要吃排头受羞辱,怎样让她解气怎样来。
四季上去通报,说孙姑娘来了,我上去叫了一声妈,傅太太挑着眉峰笑起来,低头用茶杯盖略了略茶叶,淡淡说:以后还是叫我太太比较好。
她身边还有一胖一瘦两个年轻妇人,此时也皆目光闪烁地笑了笑。
我猜想那一定是我的两个妯娌,傅家的另两位少奶奶。
我等待的暴风雨还没有来,傅太太脸色转缓,很有些和颜悦色地问:几个月了?我挺着肚子站在那里回答:已经八个多月了,预计产期就是下个月初。
傅太太一哂,眉间眼梢皆是揶揄:这一家子数博延最聪明,这样挺着大肚子回来,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我还得像菩萨一样供起来,他这算盘打得比账房的周先生还要好。
略瘦的少奶奶始终绷着脸,略胖的那位少奶奶跟着笑了一声。
这话落在我心里,却像伤口上揉了把沙子一样膈应。
我抬头说:当初和博延结婚,确实是仓促了些,我并不知道他为了我们的事和家里闹翻,离家出走。
您生气是应该的,我理解。
既然现在婚已经结了,他也愿意回来认错,我也想向您诚心道歉。
按规矩有什么家法和惩罚,我都愿意承担,只希望傅太太和傅先生最终还是能够接受我。
这话说完,屋里安静下来,突然鸦雀无声,只听到桌边的炭盆里火苗的噼啪声。
偏瘦的一位少奶奶变了变脸色,偏胖的那一位低下眼去喝茶。
傅太太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片刻才淡淡一笑,忽然悠悠说起我父亲:我最欣赏读书人,孙先生在傅家私塾里教了这许多年书,人品很是清高,我始终是敬佩的。
她停下来,上下打量我,又说:孙惠贞,你是孙先生的女儿。
那时候博延回来说看上了孙先生的女儿,死活闹着要退婚,我倒是好奇过一阵,想见见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今天一见,我也算明白了几分,确实有些姿色。
我站在门前的风口里,门外寒意袭人,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
傅太太没有要让我坐的意思,我只好咬牙坚持。
她望着我,仍然带一点淡淡的冷笑:你倒误会了我,什么不接受你,这是从何说起。
博延是我的幼子,惯会撒娇耍赖,小时候在我怀里打两个滚,没有什么不依他的。
他既这样喜欢你,喜欢到非你不可的程度,我自然也是同意的。
那时候我便找了孙先生,跟他讲,等博延和姚家完了婚,立刻可以把你抬进门。
可惜孙先生那样清高,怎么肯,立刻卷了包裹辞去教职,往省城去了。
唉,我向来敬重孙先生,学问好,人品也端方。
可那一次闹的,害得我这里要临时延请其他的先生,学堂还因此停了一个月的课。
原来父亲竟然是因为这样才猝然决定离开。
父亲从来没和我提过这段事,恐怕傅太太这样的提议,已经让他觉得倍受羞辱。
傅太太嗤的笑了一声,沉声说:听说他后来一病不起,就这样身故,多可惜。
其实他又是何必,现在结果还不是一样,殊途同归,你这不还是进了傅家的门。
门口的风吹得我头疼,我在心里倏忽打了一个冷战。
傅太太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两年前博延写信回来,说在省城又遇见你,要和你结婚,我虽心里不高兴,到底还是依了他,并没有反对,甚至给你舅舅舅妈准备了一笔钱,好了却你省城的麻烦。
这个安排你舅舅舅妈也都是同意的。
倒是博延,人是纳了,外面打仗打得这样乱,他父亲三番四次写信催他回家,他都置若罔闻,他父亲一气之下才断了他的津贴。
头疼欲裂,腹部也跟着绞痛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恍惚,但我绝没有听错,她用了一个纳字,还说我舅舅舅妈都同意了这个安排。
傅太太说了那样久,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胖的那个少奶奶已喝茶喝到不耐烦,微微皱起眉头。
瘦的那个一直低着头,脸色苍白,很是不好看。
这时候一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爬到傅夫人的膝盖上,伸手去桌上抓点心,嘴里喊:奶奶,我要吃绿豆糕。
小男孩三四岁年纪,胖得像个肉球,抓一把绿豆糕直塞进嘴里,嘴边都是糕点渣子。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博延曾说,把包办婚姻留在乡下,城里再另娶一个情投意合的,这样的安排很普通。
他也曾说,隐瞒我的事,是怕我知道了就不同意同他结婚。
我怀孕时,他高兴得像个小孩,第一个想到的是,这样我不再会离开他。
所以他一直不肯回南岛,直到我怀孕。
一直到坐在火车上,他如临大敌,抚摸着我和我们的孩子,忧心忡忡地说,惠贞,要记得,我是爱你的……这便是他爱我的方式。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即使他软弱,即使他怕风怯雨,改不掉少年纨绔的习气,不肯脚踏实地,担不起家里的责任,但因为他成了我的丈夫,我敬他助他,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答应只为他一个人难过。
然而这便是他爱我的方式,欺骗隐瞒,不择手段。
腹中一阵剧痛。
我咬紧双唇,狠狠吸一口气,才重新站稳。
傅太太坐在我对面,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似乎想到什么说:对了,说了这半天,竟忘记介绍你们认得。
她指指那个略胖的少奶奶:大少奶奶跟老大博琛在任上,你这回不得见。
这便是二少奶奶,博文的太太,徐氏。
她又指指那一个略瘦的少奶奶,一笑说:这位,对你才是顶顶重要的人物,博延的太太,姚氏。
姚氏的脸更白了两分。
此时那个小男孩吃完绿豆糕,再也坐不住,扭了扭身子,爬到姚氏身边,伸出手去高声喊:姆妈,抱。
这时候腹痛铺天盖地而来,嘴里弥漫血腥味道,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我淹没在疼痛里,再次狠狠咬紧牙关,这一回却没有能够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