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拱门国家公园。
第二天一早, 傅修远就来拖她起床。
经过这几天的长途跋涉,还有昨晚的纵情声色,她已经浑身无力, 只想赖在床上不起来。
他倒是精神抖擞, 她还睡得迷迷糊糊, 他已经打理好了所有要带的东西,整整齐齐装进车里。
她在床上躺着睁不开眼,他坐在床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心里其实在想, 再多等一天也无妨, 再多等一天也好。
她却忽然睁开眼, 一骨碌爬起来:几点了?咱们得出发了吧?他笑着回答:是啊,今天要爬山,路很远。
拱门国家公园气势恢宏,最著名的是一个又一个在荒漠里平地而起的红色巨石。
那些巨石经过成千上万年的风吹日晒, 中间被风化, 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巨型石拱门。
公园里游客不少, 大多跟着国家公园地图上的路线去一个个景点打卡, 他们却不一样,开车直接上了没人的小路。
他们在小路上一路尘土, 越开越远, 最后连个人影也没有了。
傅修远也不看地图,微微忍不住怀疑:你确信没走错?他笑:不会错, 这里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他们最终到达的目的地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路口,冷冷清清, 停车场就是土路旁的一小片平地, 只容得下三四辆车, 他们到的时候一辆也没有。
他说:别看这儿没人知道,山顶的风景可是无与伦比的。
她当然只好相信他,而且到这时候她才知道,他们两个要背上山的东西有那么多:帐篷,睡袋,一只很大的登山包,里面装了水,食物,各种野外生存的必需品。
傅修远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背上,看上去像一只骆驼。
她只背自己的水和一个睡袋,颇觉得不好意思,问他:我帮你背点?他还笑话她:你管好自己就行,到时候跟不上可别哭。
她当然不服气,夸口说:绝不会,我高中时候还做过体育委员呢,跑得快跳得高,爬山哪难得倒我。
顺着山路走了半小时,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条可不是初级登山爱好者适合的路,山路陡峭,路面的沙砾很滑,有的地方要手脚并用才爬得上。
他几次停下来等她,连拖带拽帮她爬上山崖,最后把她的睡袋也抢到自己的身上。
这还不算完。
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晴空万里,山下也是风和日丽,没想到到了半山腰忽然狂风骤起。
本来风大得就让人站不住脚,又加上土地干燥,风一起顿时沙尘滚滚,卷着小石子儿劈头盖脸地飞过来,让人睁不开眼。
傅修远立刻回过身来搂住她,把沙尘暴挡在她身外,护着她躲到一块大石头背后。
幸好这一阵妖风没持续多久,片刻功夫风小下来,她还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紧接着是一阵鸽子蛋大小的冰雹,噼噼叭叭地从天上砸下来。
他们躲在大石头后面,幸好躲过大部分冰雹,但也不能继续上路。
傅修远看见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狼狈模样,问她:天气不好,要不然算了,我们还是回去?这时候她偏不想服输:都到了这儿了,我才不要回去。
这一路他们走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到达山顶。
到了山顶,她才发现确实是她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
一片红色的山川,上面点缀朵朵翠绿,头顶着无垠蓝天,脚底是绝壁悬崖。
悬崖尽头就立着一道鬼斧神剑雕琢而成的红色石拱门,夕阳西下时,橘红色的阳光正好穿过拱门投射到地上,和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
傅修远手脚麻利地搭起帐篷,升起篝火,等她欣赏完了夕阳,天色渐暗,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甚至还烧了一点热水。
晚饭的饼干和牛肉干着实难吃,她从不知道他喜欢这种艰险的运动,心里还在后怕刚才路上的险况,忍不住问:你一个人常来这里?也遇到过大风和冰雹?他笑:这点风算什么,我还遇到过泥石流。
有一次下大雨,山上的石头被冲下来,好几块石头就从我头顶滚过,那一次我真的以为要死在这里。
她觉得他简直是自虐: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一次又一次地来?他又半开玩笑地说:因为这里有北美最亮的星空啊。
夜幕降临,天空的颜色从通透的浅蓝变成深不见底的墨黑,星星亮起来,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全是星星笼罩。
她觉得那景色十分神奇,赞叹地问:这里真的是北美最亮的星空?他回答:是啊,因为没有人烟,没有灯光,四周太黑,所以星星显得特别耀眼。
所以你看,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才有最亮的星光。
夜晚山顶有风,空气冷冽。
她被他裹在毯子里,紧紧抱在怀中,身体感受到他的温暖。
他静静欣赏着夜色,忽然问了个他曾经问过的问题:有没有那么一件事,是你觉得这辈子最想做成的?上一次他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那时候他们认识不久,她还觉得他交浅言深。
这一回她想了良久,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最后回答说:同爱的人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他一下子笑了:这么俗气?她知道他又在笑话她,生气地捶他。
他还继续:那我再猜猜。
你们福利院里不是挂满了《圣经》里的恒言警句?我猜,你最喜欢的一句箴言一定是挂在你们福利院活动室里的那句,《哥林多前书》第12节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Love never fails.她生气地不想理他,他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又沉默下来,眼神空旷地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最后说: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圣经》里的哪一句?是《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一节的一句:For it is written, as I live, saith the lord, every knee shall bow to me, and every tongue shall confess to god. 主说,我凭着我的永生起誓,万膝必向我跪拜,万口必向我承认。
她猜到他这次带她来美国,看遍他走过的足迹,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些什么,这时候静下来聆听他要说的话。
他果然继续说:你一直问我为什么傅天宇想要收养的是你,我不想说,是怕你听了会难过。
我问过你,怎么不想找找你亲生父母,你说他们不要你了,总有他们不得已的原因,你不想勉强。
有些事太残忍,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现在我不能再对你隐瞒,那就只好都告诉你。
她沉默地听着,他继续说:对很多人来说,傅天宇此人是个谜,没人知道他来自怎样的家庭,以前做过什么营生,为什么来香港,只知道他到了香港,在一条船上做工,久而久之有一小群跟班。
小时候听我奶奶讲,她父亲是创建全港第三大贸易行的冯老板,傅天宇就同她父亲合伙做私运白糖的生意。
后来老头子设计逼死了我奶奶的哥哥,把冯家的生意都抓在手里,才算真正飞黄腾达。
我父亲傅景行跟着奶奶在美国长大,傅维贤是他同哪个舞女的孩子,倒是心狠手辣,肖似当年的他。
以前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只知道老头子年纪大了,做的亏心事太多,有时候很焦虑。
但别的谋财害命的事他倒不十分在意,唯独对某些南岛的旧事耿耿于怀,有时候说自己死后怕无脸见到故人。
那时候他派人去永平找到了你。
你母亲难产过世了,你父亲的经济条件不好,又因为你是一个女孩,老头子开了一个价,就把你卖给了老头子。
所有你看,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穷,因为对金钱的欲望,什么骨肉亲情都可以舍弃。
后来我父母出了事,那时候老头子正好在H城处理你的事,听到消息中了风,你就不见了。
傅维贤说你父亲后悔把你卖掉,又找上门来把你要了回去。
谁会信?老头子也不信,但等他醒来,你父亲估计又收了傅维贤的钱,早搬得无影无踪。
老头子在永平和H城找了一圈,没找到你,也就只好作罢。
她听了十分震动,万万没料到她原来就是傅天宇要找的人,追问:那我的父母跟孙惠贞有关系?他点头:老头子藏着孙惠贞一张照片,一看就知道你是孙惠贞的后代,按年龄计算,你母亲应该是孙惠贞的外孙女。
她又问:那后来呢?怎么傅天宇没来认回我?他冷笑一声:我十九岁那年,南岛会所开幕,我陪着老头子再次到H城,找到你。
那时候我多天真,以为找到你,证明是傅维贤扔掉了你,老头子会震怒,会惩罚傅维贤。
结果,他见到你,十五岁的少女,长得大概同当年的惠贞有五分相像,确实震动,却没有震怒,把我怒骂一顿,第二次中风。
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床头,那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说的话也没人听得懂,我只听懂一句,他说:‘来了来了,向我寻仇的人来了。
’所以你看,他们一个个都是自私自利的人,老头子一定是做了对不起孙惠贞的事,从你父亲那里买下你来抚养,是为了自己良心好受些。
而傅维贤又把你扔掉,是为了不让你妨碍他继承家产。
蝇营狗苟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不要指望有人会爱你超过爱自己,人皆自私,连爱也是自私的。
噼噼啪啪,他们面前的篝火火苗跳跃,最后渐渐暗下去。
山顶的风大起来,冷得她身上打颤,她只好靠过去,同他靠得更近。
她不认同他的世界观,但他们成长在不同的环境里,他看到的世界同她的不一样,她庆幸世间尚有真情,他却没有被这世界善待过。
星光下对面的山崖隐隐绰绰,脚底下的山谷一片死寂。
他望向无垠的黑暗,眼神在闪烁的火苗映照下显得幽深黑暗。
他又说:你问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
每次到达人生的黑暗时刻,我都会来,爬上山顶,站在这里,告诉我自己,至少我还可以站在山巅眺望远方,明天太阳照样会升起,不要放弃,要坚强。
如果有一件事是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成的,那就是他们欠我们的债都要偿还,我要他们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屈膝,向我们承认他们的错。
他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她还从没听到过此刻他语气里的狠厉,吓了一跳,心里有不安的预感,于是紧紧抱住他,抬头问: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是不是很危险?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她肩膀上的长发里,片刻抬头说:这些年,每次坐在这里,俯视黑夜,我都会想起你,想你是不是同我一样恨他们,也和我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计划怎么打倒那些背叛你,抛弃你的人。
还好这世上还有一个你,同样因为他们罪恶受过苦难,至少有一个人同我一样,我不是一个人抵抗全世界。
她想起他曾经留给她的那张新年卡片: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海中独距。
她虽然在福利院长大,受过虐待,挨过贫穷,但还有张院长,有和平和美丽这样的家人。
他才是在茫茫大海中伫立的那一座无人的孤岛。
这一刻她只觉得心疼,心疼他除了金钱物质,其实什么也没拥有过。
他伸手抱住她,与她紧紧相拥,沉默许久,才在她耳边哑声说:但现在,微微,我们需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她蓦然松开了抱住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看他,停了半天才问:为什么?他眼神一闪,语气很坚定:我做的事会有危险,我们在一起危险更大,你不能留在我身边。
她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他:傅维贤扔掉我是因为我妨碍他继承遗产,是不是傅天宇在遗产里给我留了什么?如果我继承了那些财产呢?会不会对你有帮助?他低声说:有,但不多,于事无补,帮助不大。
她对他的帮助不大,她忽然又想到,自然有别人对他的帮助会更大,忍不住说:那是我碍了你的事,你需要同那个Amy Liu发展点实质性的关系?他叹了口气,说:不是,绝不会。
她望着他的眼睛,想想他现在的处境,却无法相信这句话。
他不想多说自己要做的事,只恳求她:微微,我希望你能在美国呆一段时间,避过风头,等过了这一两年,等我把傅氏的事情处理好。
她一愣,心底一片茫然,语气渐渐冷下来:一两年?等你把重要的事情做完,再回头来找我?听起来为什么那么像那些被渣男用烂了的藉口?他说:你相信我,就一两年。
傅氏的所有本来就有你的一份。
我已经帮你办好一份信托,如果你想读书,可以申请学校。
如果不想,也可以做些别的感兴趣的事。
她冷笑:你的意思是,你都替我安排好了,给我一笔钱,打发我离开,不管我愿不愿意?那如果一两年内傅氏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呢?那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两年?还是三四年,五六年?如果到那时候也没处理好,我们再一拍两散?要不了那么久。
如果这一两年内不解决……他沉默,并不愿意想另一种结局的可能,停了一停才继续:那应该我们就没机会在一起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他从来都知道他们可能没有结果。
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做的事情里,她是阻碍,所以从来也没有她的位置。
她最后问了一句:你想好了?一定要这样?他静静望着她,她责备的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最后他只好避开她的目光,无奈地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凄然说:你有的,只不过你不愿意选。
说完反身回了帐篷里,把帐篷的拉链也紧紧拉上。
也不是没有预兆,他们的分歧早就存在,问题从来没有解决,她早就应该预见到分开这一天,只不过觉得他确实是爱她的,又被自我陶醉麻痹了。
直到今天,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来告诉她,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远比情情爱爱重要得多。
帐篷挡住外面的星光,面前一片漆黑。
帐篷很小,只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并排平躺。
她把自己锁在这一方困顿狭窄的空间里,眼眶一酸,眼泪忍不住涌上来。
什么北美最亮的星空,她宁愿没有来看过。
此时此刻,再亮的星光也照不亮她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