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冬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屋檐上积了三寸白雪,渔港里的小船也都静默在肃穆的白色中, 这在南岛上还是很少有的事。
西苑楼前也白茫茫的一片。
我站在窗边看雪, 谨芳也噔噔噔迈着小短腿趔趄走到窗前, 指着窗外说:姆妈,白白。
四季跟上去,一把把谨芳捞回来, 老大不高兴地说:小祖宗, 别去窗边, 等下子冻病了, 又有得我们忙了。
谨芳是早产的小孩,身子格外弱些,常常整夜整夜地咳嗽,什么都比别家孩子学得慢, 直到快两岁时才走稳了路。
四季原本是在傅太太身边服侍的人, 现在被发配到这座冷冷清清的西苑来, 心里总是有怨气的, 更何况谨芳常常生病,平白给她添出许多麻烦来。
我从四季手里接过谨芳, 给她拢了拢衣襟, 对四季说:我带谨芳去后院逛逛。
我晓得谨芳的身体,并不是受不得风, 反倒是这满屋子混杂的空气叫她呼吸不畅。
就像我,受不了这满府的气味, 那美轮美奂的水榭, 寂静的长廊, 春天桃红柳绿的小径,夏天池塘里盛放的睡莲,莫不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息,令我窒息。
我抱着谨芳出了门,四季追出来,在后面跺脚叫:孙姨太!已经听了一年有余,我早就应该习惯了,只是这一句孙姨太仍旧叫得我胸口呼吸一滞,久久喘不上气来。
我疾步下了楼梯,穿过桃林,一口气走到傅宅的后门,推开圆洞门跑到外面,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傅氏学堂这几年已经停办,院子也荒芜失修,原来那几间教室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少年拿着把大扫帚在院子中央扫雪。
听到我们的声音,少年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回望。
这样一个少年,身材瘦削,背脊挺得笔直,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恍然让我想到当年的冬生。
少年扔下扫帚走过来,谨芳立刻伸出胖胖的双臂,一字一顿地叫:黑黑,哥哥。
下了一场雪,倒恍如隔世,我一直当黑子是个小孩,这才意识到,他也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大人了。
黑子叫了一声惠贞姐,我说:穿得这样少?你怎么会在这里扫地?黑子的脸仿佛红了红,回答说:这几天下雪,没有出海的渔船,我闲着没事,就过来扫扫雪。
傅宅的生活像炼狱般的煎熬,若不是有谨芳,我断然不能继续下来。
其他唯一让我有所寄托的,是偶尔到过去的学堂来坐坐。
黑子也大了,在渔船上谋生,约了日子隔几天就来学堂找我,我教他认几个字。
这时候他正色说:《千字文》我已经背下大半了。
我笑笑,叫他背背看,他便神色肃穆,一板一眼地背起来。
我们站在顶着积雪的大槐树下,脚下就是那一汪池塘,地面上盖着皑皑白雪,池塘里的那几尾锦鲤还照样游得自在悠闲。
我渐渐出了神,悲悲戚戚地想道,我这样的日子,竟还不如这池中那几条鱼来得自由快乐。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诗赞羔羊……黑子背到一半背不下去,我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见他懊丧失望的神情,笑着安慰他:真的已经背了大半了。
你不用急,慢慢来,我小时候可不如你,为《千字文》就吃了我父亲不少手板子。
一个老妈子在圆洞门前张望,是博延专门派来跟着我们母女的人。
谨芳日渐重了,我抱不了太久,下雪天也不好让她下地,出来透了透气,我又只好回去,像一条在茫茫大海里挣扎的鲸鱼,靠偶尔露出海面吸取空气才好续一续命。
晚间博延过来坐了坐。
这一年有余,博延道歉过,承诺过,发誓赌咒过,开始我还哭过,砸过东西,甚至于一个人跑出傅家,一直跑到了码头上。
可是谨芳还在傅家,四季一天到晚看着谨芳,谨芳又一天到晚在生病吃药,我带着谨芳出不了傅家的门,最远也只是在后门的傅氏学堂院子里的那一汪池塘边上坐上一坐,发一会儿呆。
那一次在码头上,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上船。
博延在码头上追到我,把我拉回西苑,第一次对我动了手,咬牙切齿地喊:你想跑到哪里去?是不是去找那个死鬼傅冬生?你是我傅博延的人,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死也要死在这傅家的宅子里!第二天,他又回来服软,道歉,承诺,赌咒发誓,而我只余冷笑。
一年有余,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我早已疲惫不堪。
有时候我想,也许等谨芳再大些,等我磨光了傅博延的力气,我就能带着谨芳远走高飞。
又有时候,我乏得不想再多想。
这世间冰冷苍白,其实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不知博延是否终于也厌弃了我的冷淡,多数时间也不来西苑自讨无趣,这一回也只是来看看谨芳。
四季来上茶。
博延出现的时候,四季上茶的动作总比平时快上些许,大嗓门也会忽然变成轻言细语,脸上还要带三两分娇羞的表情。
不晓得傅太太许了她什么好处,才让她死心塌地地呆在西苑这一潭死水里。
幸好博延素来看不上她,要不然恐怕他还会往西苑来多跑几趟。
博延如今的心思也不在风月之上。
他这一年赋闲在家,日日受他父亲的训斥。
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自视甚高,受不了在父兄甚至佣人那里被轻视,所以总想找门路做一些生意出来。
这天他的心情仿佛不错,告诉我:陈太太,就是傅秀燕,今天派人来传话,说明天要来看你。
我与秀燕也早断了联系,第二天她如期而至。
如今的秀燕早已经嫁给了她的大表哥,住到永平县城去。
据说她这一回过了年回南岛家里探亲,才听说我也在南岛上。
她看见我就紧握住我的手,说话的声音忧心忡忡:三少爷对你可好?怎么把你安顿在这里?这西苑早先不是二姨太的住处?二姨太早年吊死在这楼里,说起来是有些晦气,可巧,我也是个二姨太。
我笑了笑,无话可说。
多年未见,秀燕的样子也同往日的活泼爽利大相径庭了。
她同我一样,不过是二十出头,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盘了一个妇人头,眼神里透出一股焦灼,仿佛随时随地可能有紧急事件需要她来应对。
她一脸忧愁地问:傅太太没为难你吧?我倒反而很淡然:哪里会,傅太太向来贤惠大气,哪会来寻我的错处。
她也根本不必。
若我生龙活虎,她或许会替姚氏来整治我。
我自己已经心死如灰,她也就不必来折磨我。
秀燕一副幸甚至哉的样子,恢复了一些热情:三少爷跟我家的那位合伙做了点生意,我这才听说你也在南岛。
过两天我们就要回永平去,三少爷也要去永平办事,不如你一起来,到我家小住?说罢她抬头扫一眼四周,愤愤说:换做我,这死过人的楼里我怕是一天也住不下去。
我以为博延会反对,至少不会让我带着谨芳一起去,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
秀燕的家在永平县城里,是一处三进的院落。
她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每天需侍奉公婆,照看小孩,还要管家里拉拉杂杂一堆鸡飞狗跳的事务,我总算是了解她眼神里哪里来的那种焦灼。
她大表哥陈老板个子不高,略微有些胖,是个一团和气的生意人。
听秀燕说,他跟博延一起做药材生意,他出货,博延出钱,就差打通运输的门路,就好把药材贩到北面去。
秀燕带着她那两个皮猴子,还有一个娘家侄女,每天同我和谨芳一起逛逛茶楼,听听戏文,似乎很惬意。
我知道秀燕是扔下了家里的许多事来招待我,对她恐怕也是种暂时的解脱。
没想到的是连陈老板也对我极其客气,鞍前马后还帮了不少忙。
最后要走之前的那天,秀燕说有一个什么当地豪绅的梁老太太做寿,因和陈老板连着点远亲,秀燕原来也是要去拜会的,就劝我一起去吃席看戏。
我拒绝说:我又不认识那位老太太,去做什么,还是留在家里打点行装吧。
秀燕满心失望,停了停郁郁说:那我也不去了,我在家里陪你。
陈老板在一旁圆脸一皱,叱道:胡闹。
今天所有有头脸的太太都要去,你怎好不去!生意上人情往来不指望你帮忙,你多少不要给我拖后腿就好。
博延也在一旁,低头不做声,仿佛入神地想着什么事。
我一看这情形,连忙改口:要不我也去,在家也是无聊,倒是可以去寿宴上看看今天会演哪出戏。
梁家是永平的大户,宅子虽没有傅宅大气恢弘,却因着近年来生意做得发达,把府邸修葺一新,古董装饰摆得富丽堂皇,府上夫人小姐的衣着服饰都比傅家都更精致时髦一些。
梁老太太七十大寿,排面也是摆得十足,水榭上堪堪摆了二十几桌席面,还请来省城的小妙仙到台上唱戏,唱的是一出《五女拜寿》。
我不大爱这些热闹的唱段,看得有些昏昏欲睡,秀燕也自有她的忙碌,围在几个太太身边同一位贵妇人模样的人说话。
正百无聊赖间,有个老妈子模样人走过来,附在我耳边说:前面傅先生传话过来,请孙姨太移步前面小花厅,傅先生有些事交代。
我不知道傅博延要交代什么事,只跟着那个老妈子出了门。
穿过长廊,路过一片潇湘竹,小花厅就在前面。
屋顶上的雪还没有化尽,檐下升起红灯笼,花厅里灯光黯淡,也看不出有没有人,倒是有人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菜。
院子里的腊梅还留着残雪,香气沁人心脾。
有个人影背着手正在灯下赏梅,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那人穿了一身黑色丝绸马褂,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到脑后,嘴角抿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目光淡淡落在我身上。
虽是和以前西服笔挺的样子十分不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博延在省城经常趋奉的章先生。
章先生看见我,带点讶异地叫了一声:傅太太。
我心头一惊,强压下不安,点头打招呼:我不晓得章先生在这里赏梅,打扰了。
博延刚才传话,让佣人带我来花厅找他。
那个老妈子早不知跑去了哪里,四下里也没有旁人。
我发现自己同章先生落了单,心里才回过味道来。
章先生一笑,说:博延似乎还没有来,傅太太不如在这里等他一等。
我虽觉得这情形不对,但不好得罪他,想起方才章先生脸上的讶异似乎也不像是假装,心里期盼博延也许真的会来,而且酒菜摆在花园里,章先生也不能如何,就在桌边坐下,找了话同他闲聊拖时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章先生,您可是也同梁家相熟?章先生坐在我对面,抿着嘴角,一脸深邃的笑意:梁家是我舅家,我自然熟得很。
前面熟人太多,我才躲到这里来,倒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傅太太。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两秒钟,最后凝在我脸上,又说:傅太太这一两年间不见,倒是丰采不减当年。
为了秀燕的脸面,我今天来赴宴时是着意打扮过的,描眉画黛,一身烟紫暗花的簇新旗袍,白色狐皮披肩,把最值钱的东西都穿在了身上,现在只恨是穿得太隆重了些。
章先生给我倒酒,我哪里敢喝,找了个藉口推脱掉。
他倒根本不劝,只是沉着地一笑,好像心底一片了然的样子。
我坐了一刻,见博延是肯定不会来了,想想现在走开也不像落荒而逃的样子了,便起身告辞。
章先生也不留我,只笑笑说:跟博延问好,过几日我倒是有事会去南岛,届时再去拜访他。
我在心底侥幸地想,也许真的只是偶遇而已。
我把这事告诉博延,问他是否找过我,他说:倒确实找过你,我在前面喝得多了点,头晕得很,想叫你一起先走,不过在小花厅里歇了一阵,后来倒是好了。
梁府有东西两处小花厅,许是佣人搞错了。
说完他还担忧地问:章先生可有说什么?在省城时,最后我同章先生是闹得不大愉快,今日他倒像早忘了此事。
我说:章先生说他过几日要去南岛,届时来拜访你,其他倒没什么。
博延恐怕巴不得同章先生拜把子称兄道弟,所以我以为博延会高兴,没想到他先是神色一振,转而又黯淡下来,只说了一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