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博延进行了一场谈判。
我说:让我见见谨芳。
既已撕破了脸, 博延再无往日的好言好语,神色淡淡地说:不必了,她在姚氏那里, 好得很。
我红了眼眶:她睡觉时找不见我, 会哭。
博延却不为所动:她这般大了, 总要学会不整天腻在母亲身边。
我深吸一口气:你说的事,我想过了。
博延屏息,听得十分认真。
我说:你要把我送人, 我断然不能同意, 必以死相拼。
但章先生来, 我去替他接风洗尘, 也不是不行……我顿了顿才说,事成之后,我们离婚,你放我自由, 我回省城去自谋生路, 从今往后我们两个桥归桥, 路归路, 再不用相见。
他的脸上一僵,我乘胜追击:谨芳跟我, 我要带她离开南岛。
他断然拒绝:不行, 谨芳姓傅,你不能带走她。
我在心底冷笑, 脸上却露出迟疑的样子,半晌才幽幽叹息:其实谨芳跟着我, 也怕是要吃苦, 不如在傅家衣食无忧。
事到如今, 我只能愿她过得好,将来明白,并不是她母亲不愿带她走。
傅博延立刻脸色郑重地保证:你放心,我把她抱去我母亲那里养。
你总相信我母亲,自己的亲孙女,她怎会亏待。
我又说:还有……傅博延又提起一颗心。
我说:过两日是我父亲的忌日,我想回北岛的老房子里住一阵,最后再陪他几日。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赶忙加上条件:我想带谨芳一起去。
这回博延没有松口,斩钉截铁地说:等送走了章先生,你自会再见到谨芳。
冬日的海上风高浪急。
我又如多年前放学那样,乘着一叶扁舟回北岛去,同行的还有平时在西苑服侍的张妈。
四季因要去姚氏那里帮忙照看谨芳,并没有跟来,但同船去北岛的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仆,说是帮我们提行李,实则应该是博延派来看着我的人。
北岛的房子原是秀燕外婆的产业,因为北岛荒僻,轻易没有外岛人来住,所以一直空着,连父亲留下的几箱子书也一直在阁楼里闲置着。
我睡过的床还在,换了被褥就能用。
窗前种的小草自然死光了,不过我挂在檐下的海螺还在,海风一来,便放出互相撞击的咚咚声。
海螺声处待佳音。
不管是冬生的人还是冬生的鬼,我都在这里等他归来。
黑子摇身一变成了秀燕外婆家的仆人,拉了几袋子瓜果食物来,帮我一起在桌上摆上父亲的排位,又在排位前面堆满祭品。
张妈就在边上擦桌子,我不好同黑子多说什么,只好朝他投射询问的眼神。
他却低着眼,看不出喜怒,中规中矩地说:傅太太,都摆好了。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会错了意,是不是我一厢情愿,是不是我在奢望不该奢望的东西。
午夜梦回,月光照在我床头。
我又在梦里见到了冬生,这一次他划着他的小舢板,从雾霭重重的海上向我靠近。
我喊了他一声,他却没有回答。
我又喊得大声些,他才回应我,叫我的名字:惠贞!惠贞!那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真切无比。
我在梦中猛然睁开眼,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有人坐在我的床头。
我抬头一看,月光下朗眉星目,正是冬生的脸,目光如当初一样坚定,只是额上和嘴角多了皱纹,像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庞,触手温暖,心里诧异。
就算是做梦,哪里能那么真切,连他脸上的皱纹都梦得如此逼真。
下一刻他握住我的手,在海风里轻轻喊我名字:惠贞。
我懵懂地问:冬生?冬生?!真的是你吗?他笑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傻子,当然真的是我。
我才醒悟过来,这原来是真的,是冬生真的回来了。
我同冬生十五岁相知,十六岁分开,相识不过两年,少年慕艾,我们也向来都是发乎情止于礼。
却原来与他十指相扣是这种感觉。
我良久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他又轻轻抚上我脸,替我把眼泪擦掉。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放声大哭,但张妈还在隔壁,楼下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仆。
我咬住嘴唇尽力忍住悲声。
冬生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安慰我说:楼下那两个喝了黑子送来的黄酒,张妈也喝了几口,应该都不会那么快醒来。
我这才带着哭腔说: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他笑了笑,轻抚我的头发:许多人都以为我从山崖上摔下去摔死了。
可说好了你还等着我,我怎么能死。
可惜我没有等着他。
我已经泣不成声,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错。
他深深看着我回答:是我的错。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有时间,男子汉大丈夫,要先建功立业,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
后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应该听你的话,去省城谋一份营生,做个小工也好,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还过了这么多年才回来。
我无言以对,连海风刮在脸上都是咸咸的眼泪味道。
他给我讲述这些年的经历:日本人打进山里,我掉到山崖底下,所幸没有死,花了不少时间才爬出那片山谷。
一个医生说要把我这条腿锯了才能活,可我想着,没了一条腿你父亲更不可能答应我们的事,所以差一点死掉,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腿养好。
我给秀燕去了信,她已经嫁了人,信自然没有寄到她手里。
我就辗转去省城找你,循着你原来的地址找到你舅舅家,只是你早不在那里,你舅舅和舅妈说你嫁去了南洋。
我去了一趟南洋,可茫茫人海,哪里有你的影子?有一阵我真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幸好听说秀燕嫁去了永平,才打听到你回了南岛。
最后他坚定地说:惠贞,你的事我都听黑子讲过了。
离开他,跟我走。
我凄惶地问:走到哪里去?他说:只要不是南岛,哪里都好。
眼泪早已浸湿我面颊和发梢,我说:我还有谨芳。
他的目光在月光下如点燃了两把火焰。
他说:带她一起走。
永平县城有一条货船,下个月就出发,去福州。
我认识那条船的船长,我们躲在货舱里不会有人发现。
等到了福州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越远越好。
我们可以搭船去香港。
香港,如此遥远的地方,我从未曾想到过。
冬生趁着夜黑风高又走了。
我大约不会有机会在接待章先生之前见到谨芳,冬生倒很自信。
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所以并没有人防着谨芳那边。
他计划着只要谨芳一出傅宅,他就能把她拐走,然后接上我,先逃去永平。
所有事如同梦境,又如同那些年我偷偷读过的张恨水和李涵秋小说里的情节,第二天在刺眼阳光里醒来,顿时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黑子又来了,帮我带来几把铜钱草,我把它们栽在屋檐下的花盆里。
黑子在一边帮忙,趁张妈不在的时候轻声问:惠贞姐,你们真的要去香港?黑子如今长大了,个子几乎同冬生一样高,性子也愈发沉稳,平时不爱说话,轻易看不出喜怒。
这时候他目光焦虑,我倒高兴起来。
总算有人向我证实,昨晚的事并不是我做梦。
我侍弄着小草,朝他笑说:是。
他却阴着一张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停了许久才说:惠贞姐,你可是一定要走?如果被抓住,傅家人会要了你的命。
我举头望了望窗外,似乎很多日子未见过这样好的阳光了。
傅宅那一片黑压压的屋檐下,从未有过如此的好天气。
我冷笑着回答:如果不走,那座吃人的傅宅也迟早会要了我的命。
冬生答应三日之内会回来。
三日之后,父亲的忌日一过,博延就会来接我回南岛。
我在北岛等了足足有三日,冬生却没有来。
最后一晚,张妈开始收拾东西,楼下的男仆也开始打开最后那几坛黄酒。
冬生给我留了药,我想这一晚冬生必定会来,就偷偷把药都倒进了酒坛子里。
夜渐深,海上刮起了风浪,楼下的自鸣钟敲过十二点。
男仆和张妈都已经呼呼大睡,冬生却没有来。
我在房间里坐卧不宁,海风一阵,窗外的海螺随即一阵咚咚的撞击声,我就站起来向窗外再张望一遍。
为了不让别人起疑,我关了灯在黑夜里静候,等的时光久了,渐渐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睡去,恍惚中有温暖的手指轻抚我的面庞,似乎冬生又回到我身边。
我轻轻唤了一声冬生,慢慢醒过来,床前确实站着个瘦高个的黑影,我定睛一看,却不是冬生,而是黑子。
他的神色不对,阴郁悲伤,似乎还红着眼眶。
我环顾左右,急急问:冬生呢?有没有把谨芳带出来?黑子在黑暗里默默摇头。
他不肯说话,我的心也渐渐沉下去,强忍住惊慌,问他:是不是没能把谨芳带出来?冬生呢?他人呢?在哪里?黑子低着头,不敢看我,半晌才低声说:冬生藏身的地方被傅家的人发现。
三少爷带了一群人去捉拿冬生,冬生胸口中了一枪,伤得很重,躲进了东盘山里,现在三少爷正在搜山找人。
我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黑子一把扶住我,我失声说:怎么会?不是没人知道冬生活着回来了,除了我和秀燕?那一刻仿佛有万箭攒心,我痛不欲生,眼泪决堤而出。
黑子默默站在我身边,手足无措,最后问:惠贞姐,现在怎么办?我心中有了了断,抬起泪眼问黑子:你可知道冬生躲在哪里?黑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曾跟我说过,若同他失去联系,就去东盘山的一个山洞里找他。
我摘下耳朵上那两枚珍珠耳钉,交给黑子:把这个还给冬生,告诉他没有谨芳我不走,我要等谨芳长大,方可跟博延离婚。
你叫他先逃,去福州,香港,哪里都好,若愿意等我便等,若不愿意等,我也不怪他。
黑子接下耳钉,在黑暗里神色担忧,脚步迟疑着不肯走。
这时候外面有了响动。
张妈今天没有跟男仆们一起喝酒,这时候大概听到响动醒过来,在门口敲门:孙姨太,你还好吧?可有什么事?我忙回答:没事,睡不着而已。
张妈答应了一声,回去睡了。
过得一炷香的时间,我催黑子:你快去吧,叫冬生千万不要回来找我。
黑子默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要走。
在他转身那一刻,我又叫住他,心中涌起万层浪,停了许久才对他说:有机会替我去看看谨芳。
若你见到她,告诉她姆妈特别想念她。
黑子不疑有他,蹑手蹑脚地下楼离去。
我点亮一盏油灯,去阁楼上给冬生留了一封短信。
他知道我常把日记藏在书页里,又把书藏在阁楼那块地板底下。
若他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会来这里找上一找。
我在信上写道:今天是最后一日,你没有来。
凭窗远望,这里能看到南岛的灯光,闪烁如暗夜星辰。
还有晚归的渔船,那时我天天在这里眺望,希望能看到你的影子。
如果你终于寻到这里,我应该已不在了。
这封信写在这里,就当作一种诀别。
我们走到这一步,皆无可奈何。
此生已矣,但愿来生再见。
惠贞窗外海风猎猎,远处的天空渐渐泛白,又是一天即将开始。
父亲的忌日已经是昨日,他的排位还摆在供桌上面。
我去排位前面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是个酸儒,最讲究礼义廉耻。
若他还活着,知道我做了博延的姨太太,怕是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更何况还有一个章先生,只怕他此刻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还有冬生。
我刚才交代黑子的那番话怕是说服不了冬生,他定会回来找我,冒生命危险也不足惜。
他受着伤,慢慢养好了再一个人逃脱尚有可能,若我走了,他必会被傅家人追到天涯海角。
我去我床边扯了一幅床帘,拉了拉,觉得甚是结实。
回到阁楼上,我搬了一把椅子,把床帘抛上房梁,又打了一个结。
阁楼上的风景甚好。
记得那一年冬生送我回北岛,我就在这里目送他的船离去,看着那遥遥一点船尾的灯光远去,如同流星划过我心上。
博延命令我,死也要死在那座庭院深深的傅家宅院里,我偏不想如了他的愿。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抗争。